段陸平 程詩棋
①參見左衛民《刑事訴訟的中國圖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
②所謂“小改”,是相對于“大改”而言的,是指在大規模的刑事訴訟制度建設與改革之后,立法與司法實務部門針對具體實踐中出現的新問題、新情況而作出有限的回應性改革。參見左衛民《中國道路與全球價值:刑事訴訟制度三十年》,載《法學》2009年第4期。
〔作者單位〕段陸平,四川大學法學院,四川成都610064;
程詩棋,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重慶400030。1979年新中國首部刑訴法頒布后,制度變革一直是刑事訴訟領域的主旋律。21世紀以來特別是2011—2012年刑訴法修改則將此旋律推上新層面。這集中體現在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運作機制包括參與主體、變革方式等均呈現出相比以往的顯著區別。如何解讀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新圖景,如何評價制度變革的具體內容尤其2012年刑訴法的修法,以及為打造一部好的(適合中國的)刑事訴訟法,未來該怎么做,這都值得深入探討。
左衛民教授的新著《現實與理想:關于中國刑事訴訟的思考》(以下簡稱《現實與理想》)對此展開了全面剖析。該書是作者《刑事訴訟的中國圖景》①出版后的又一力作,可稱為其姊妹篇。延續先前的思維軌跡,作者以嫻熟的實證研究與多元理論風格為主調,輔之規范性分析,對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思考更系統。該書中,作者恪守價值中立的研究立場,將當代中國刑事訴訟的制度變革視為一種社會現象而非僅僅立法實踐,做出了全面詮釋。更重要的是,作者始終謹慎處理刑事訴訟制度現實與理想之間略顯緊張的關系,站在學者而非改革型公共知識分子的角度反思實踐。不管是對刑事訴訟法的理論研究還是立法改革,作者的努力無疑都具有明顯的智識增量。整體而言,從《現實與理想》出發,我們能清晰把握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實踐、問題及未來。
一、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實踐命題及邏輯
長期以來,中國刑事訴訟的制度變革大體呈現出國家宏觀層面統一部署實施、國家意志單方面表達的權力主導基調。無論1979年刑訴法出臺及1997年刑訴法“大改”,還是此間針對具體、專門問題的“小改”,②概莫如此。進入新世紀,此種制度變革模式開始松動,多種主體互動博弈與合力推動制度變革的模式得以形塑。其中尤需指出的是,代表民間力量的社會主體逐漸介入刑事訴訟制度變革中,成為重要的參與者。
面對上述變化,《現實與理想》敏銳察覺到對其展開討論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作者通過對制度變遷整體特征的描述指出,一條中國式的道路正在顯現與形成。〔1〕同時,因社會主體參與,傳統上本屬國家行為的立法活動已成為公眾討論、博弈的社會性工程。〔2〕在此,作者闡釋了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遷的重要命題:多元主體合力推動刑事訴訟制度轉型,社會主體的參與尤具時代意義。更進一步,作者通過運用政治學、法社會學等交叉學科范式對深層原因的分析,向我們展示了刑事訴訟制度變遷與整個社會、政治、文化等背景性因素間的千絲萬縷聯系。這種深刻的描述與歸納顯然與作者長期注重從宏觀層面觀察中國刑事訴訟有關,更與作者好讀書、廣讀書、“海納百川”的知識積淀密切關聯。經由作者的描繪,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實踐的“森林”即刻清晰映入讀者眼簾。
不過,作者雖然發展出多元主體參與刑事訴訟制度變遷的實踐命題并闡釋了其宏觀背景,但并未進一步分析各行為主體的具體邏輯,這難免讓我們有意猶未盡之感。有學者沿著作者思路,提出“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遷多重制度邏輯”的觀點,指出中央司法機構、地方司法機構和民間主體分別在國家邏輯、科層制邏輯與公民邏輯引領下參與刑事訴訟的制度變革。〔3〕這樣一個微觀的分析框架,結合《現實與理想》的宏觀闡述,某種程度上可使我們更全面并深刻把握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實踐命題及邏輯。
二、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方法論問題
如果說闡釋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主體多元化的實踐命題僅僅是作者論析之引的話,那么對近年來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具體內容尤其2012年刑訴法修法條文的探討無疑是《現實與理想》的重點。該書中,作者既有對制度變革的整體評價,也有對某一條款或制度的具體評析。不過,作者雖然使用大量篇幅評析制度變革的具體內容,但依筆者愚見這也僅是核心論述之基礎。筆者看來,作者最重要的貢獻乃是對刑事訴訟制度變革方法論的思考。換言之,作者正是通過對具體變革內容的評析來探討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的方法論問題。
所謂制度變革的方法論,是指與制度變革相關的知識生產機制和方法。按照作者的總結,當代中國刑事訴訟制度變革中存在兩種知識生產機制和方法:一是“新意識形態法學范式”的修法邏輯,二是片面經驗主義的修法方法。〔4〕前者表現為價值判斷先行,理想主義色彩濃厚,多從理想的“應然”出發,提出改革規劃,與此具有親緣性的是刑事訴訟的法律移植;后者則表現為以走馬觀花式、座談會式的片面調查方法及其經驗為制度變革提供知識支持。作者分析指出,二者存在非實踐性的明顯問題,既未真正了解并理解中國刑事訴訟的現實邏輯與需要,因此也未能由此出發展開制度建構。其問題是,要么“藥不對癥”,如2010年最高法院開展的量刑程序改革;〔5〕要么“藥量過猛”,如2012年刑訴法修法直接移植英美“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的理想條款;〔6〕要么“藥量不足”,如2012年刑訴法關于刑事法律援助擴大適用范圍的修改。〔7〕
需要指出,反思既有方法并不意味著拋棄傳統的規范分析及比較分析的知識生產機制,相反這兩種方法可與現實取向的實證研究契合。比如進行規范分析時,更應注意通過后續實證研究評估后果或問題,如作者對指定監視居住展開法理分析時就如是指出,〔8〕借鑒域外經驗移植法律制度時,首先應深入了解與刑事訴訟法修改相關的國外實踐(而非僅僅制度),〔9〕其次要考慮移植制度與中國政治、社會等背景性因素的融合度,要認真對待刑事訴訟法律移植的達馬斯卡命題。〔10〕整體意義上,作者力圖解構“沒有國家的法律觀”支撐下的制度變革方法論,塑造一種“找回國家(中國)的法律觀”支撐下的方法論。這種洞見無疑是深邃的、沖擊性的,值得我們持續探索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