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語》”是《孔子家語》偽書說的第二個理論來源。其實顏氏本意未必是質疑今傳《孔子家語》文本的可靠性,宋代的王柏卻將顏注發展為“古《家語》”|“今《家語》”文本兩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肅托名于孔安國偽造《孔子家語》說。王柏此說的根源在于批駁朱子借證于《孔子家語》校正《中庸》,從而為他提出將《中庸》分為二篇的創說掃清道路。這是《孔子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二個學術公案。
〔關鍵詞〕《孔子家語》;王肅;顏師古;王柏;王應麟
〔中圖分類號〕K242;K24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2-0145-33
〔作者簡介〕劉巍,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100006。《孔子家語》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是一部記錄孔子及門弟子言行的書。今傳王肅注《孔子家語》一書,據王《序》稱,得自孔子22世孫孔猛,為其家先人之書;所附《后序》則謂為孔安國所“撰集”。然王肅同時鄭學之徒馬昭指稱該書為“肅所增加”,由此漸滋疑議,宋王柏以是書為王肅偽托于孔安國而作,至清儒范家相《家語證偽》、孫志祖《家語疏證》諸家書出,《孔子家語》王肅偽書說浸成定論,疑偽成風,乃至于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之輯撰,本為今本辯護的,也被誤認為辨偽之作了。近人則承清人之說而加以推演,如屈萬里等本崔述說以為《家語》為王肅弟子偽作。又有學者如丁晏據《家語·后序》,以為古文《尚書》經傳、《論語孔注》、《孝經傳》、《孔叢子》連《孔子家語》五書均為王肅“一手”所偽。于是,對王肅個人與《孔子家語》此書之疑偽程度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王肅是否偽造《孔子家語》,是中國學術史上牽連極為深廣的著名公案。
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一批與《孔子家語》內容有關的戰國西漢時代竹簡木牘的面世、敦煌寫本《孔子家語》的公布,為重審這一公案提供了新的材料,也帶來了新的契機,形成了新的研究熱潮,出現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歸結為兩種傾向性的意見:一派可謂今本《家語》可信說;另一派則可謂重證《家語》偽書說。兩派都利用了新出土材料,基本上均運用將出土簡帛古書與《家語》相關內容加以比勘等方法,但是大家對《家語》一書的時代和性質問題的認識仍存在尖銳的分歧,有的分歧深刻地關涉到對20世紀疑古思潮的認識與評價。
在這種疑者自疑信者自信的情況下,我們認為應該另辟蹊徑,從公案學的角度,對學術史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解剖事實上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公案群,對王肅偽造《家語》說之來龍去脈作一個徹底的偵查與斷案。
基于相關史實的梳理,我們認為,《家語》偽書案至少與中國學術史上的四個公案有難解難分的關系。其一,群經之疏中記載了馬昭等的質疑初聲,由于馬昭為鄭學之徒,所以他的指控涉及到經學史上的“鄭(玄)、王(肅)之爭”,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一個學術公案。其二,宋代的王柏遠本唐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語》”之說,發展出“古《家語》”|“今《家語》”文本兩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肅托名于孔安國偽造《家語》說。其根源在于,王氏批駁朱子借證于《家語》校正《中庸》,從而為他提出將《中庸》分為二篇的創說掃清道路。這《中庸》分篇案,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二個學術公案。其三,《家語》偽書案又由于偽《古文尚書》案而擴大與深化,愈演愈成為其中的一個子命題。學者對《家語》的研究,普遍存在一種鍛煉成獄之心理趨向,產生了機械移植、推論過度、疏而不證、籠統混淆、牽強附會等等問題。其間所滋生的王肅偽造五書之說,又成為近代康有為劉歆遍偽群經說之造端,影響廣遠。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三個學術公案。其四,在《家語》本身的真偽以及由此而涉及到的《家語》與諸公案的關聯上,“《家語》三序”(包括王肅的 “《孔子家語解序》”、以孔安國口吻所寫的“孔安國《后序》”、載有孔衍奏書之《后序》)的可靠與否,是一個關鍵。疑之者以為王肅遍偽群書的證據,信之者則可援以證成《家語》為孔安國“撰集”之說。所以,“《家語》三序”疑信之辨,可謂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四個學術公案。
①見《孔子家語疏證·序》所引陳士珂的看法。陳士珂輯:《孔子家語疏證》,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本文所討論者,為整個《家語》真偽公案之第二個環節,即《家語》偽書說在唐宋之理論演化。
一、顏師古的“非今所有《家語》”說
及唐人之主流見解后世之持《家語》為偽書說者,一則遠本馬昭針對王肅所指控的云云之說,一則近據所謂唐顏師古對于今本《家語》之質疑,似亦有堅明之證據。舉其要者,如南宋王柏《家語考》援引師古注以為立論之前提:
班固曰:“《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卷與篇不同),顏師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語》”。〔1〕
由此出發鋪張其“古《家語》”|“后《家語》”|“今《家語》”截然三分,漸定型化為古今兩分、以古非今的二元論,并推演其“今《家語》”為王肅偽托之說。
清代崔述亦據之推論今本《家語》之偽:
《漢書·藝文志》云:“《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則是孔氏先世之書已亡,而此書出于后人所撰,顯然可見。〔2〕
范家相亦據此引申出《家語》文本“今”|“古”之辨,譏彈王肅道:
《漢志》:“《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顏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也。”其所謂“今《家語》”者,即王肅所出之四十四篇,而“古《家語》”亦未詳及,小司馬作《史記索隱》引用亦是“今《家語》”,而文稍不同,諸如《六經》疏義、《六臣文選注》、《唐類函》、《藝文類聚》所用盡是“今《家語》”,則自王肅以前,“古《家語》”之亡可知。使其現存,肅亦難以作偽也。〔3〕
同樣堅執王肅偽作說的孫志祖,亦襲“今”|“古”之分,而認為縱使顏氏亦未見“古《家語》”:
《漢書·藝文志》有“《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顏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疑師古但以卷數不同,故知非今《家語》,亦未必見古《家語》也。〔4〕
有意思的是,對今本《家語》持維護立場的陳士珂,針鋒相對,也就顏師古之說發難云:
夫事必兩證而后是非明,小顏既未見安國舊本,即安知今本之非是乎?①
其實兩造均多假設之辭,然《漢志》顏注為爭議之焦點,則毫無疑義,如學者所說,自顏說出,“于是《家語》的真偽問題成為學術史上一大公案。”〔5〕
然則,顏注是否真于王肅偽造說有利,或者說顏師古是否真如陳氏所說以為“今本”“非是”?這是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盡管已有學者從古籍傳流篇卷分合不可能與古盡同的角度作種種猜測,但是似乎均對顏氏對其所見“今所有”之《家語》的完整見解未能有深切的了解,更枉論唐人對《家語》的一般看法了。陳士珂說得對,“夫事必兩證而后是非明”!我們不應當對此條注文作孤立的理解,所幸顏注《漢書》本書就尚有兩條注文涉及《家語》,值得引出來,作綜合的考察。
首先必須說明,顏師古對《家語》之說確有深致懷疑的。《漢書·藝文志》儒家類:“讕言十一篇。(班固自注:不知作者,陳人君法度。)”如湻曰:“讕音粲爛。”師古曰:“說者引《孔子家語》云‘孔穿所造,非也。”清王先謙《漢書補注》:“周壽昌曰:今馬國翰依《孔叢子》錄出三篇,其說甚辨而未可據。顏云非穿所造,亦以王肅偽造之《家語》未足信也。先謙曰:官本作‘十篇。”〔6〕顏氏所引“說者引《孔子家語》云”,今在《后序》:
子直生子高,名穿,亦著儒家語十二篇,名曰《言蕳言》(范家相本作“《讕言》”〔7〕;孫志祖與范本同,校曰:“毛本訛言蕳”〔8〕),年五十七而卒。①
①參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孔子家語》卷10。
②其中“《漢紀》”,吳承仕以為當依顏注作“《漢記》”,疑為傳寫之訛,蓋謂《東觀漢記》。參見〔唐〕陸德明撰、吳承仕疏證、張力偉點校《經典釋文序錄疏證(附經籍舊音二種)》,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51頁。
③其間異文,參見〔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正義、黃懷信整理《尚書正義》卷1,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24頁黃氏校勘記:“《正字》云:‘脫一安國”,“忠”誤“中”,“延年”誤“延陵”。“今按:《正字》是,‘安國二字當重,一屬下。今《史記·孔子世家》‘中作‘忠,‘延陵作‘延年。”巍按:“中”字不必校改,存異文可也,其余皆可從。
④《尚書正義》卷1,〔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115頁上欄。本文凡所加下劃線,表示引起讀者注意之例;所加方框,尤重在提醒讀者注意其表述方式。以下不再出注說明。顏師古不知為何未采《家語》之說,我們只知道他明斥此說之非,但是周壽昌說“顏云非穿所造,亦以王肅偽造之《家語》未足信也”,卻是非常偏頗的,顏氏確以為此條“未足信也”,但是“王肅偽造之”卻是周氏自加的。因為我們將看到顏氏在另一處頗有采取《家語》內容的。
《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書》類:“易曰:‘河出圖,雒出書,圣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秦燔書禁學,濟南伏生獨壁藏之。漢興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齊魯之間。訖孝宣世,有歐陽、大小夏侯氏,立于學官。《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師古曰:‘《家語》云孔騰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書》、《孝經》、《論語》于夫子舊堂壁中,而《漢記·尹敏傳》云孔鮒所藏。二說不同,未知孰是。)”清王先謙《漢書補注》:“沈欽韓曰:《孔叢·獨治篇》‘陳余謂子魚曰:秦將滅先王之籍,而子為書籍之主,其危矣!子魚曰:吾將先藏之。《家語·序》云‘孔騰子襄,子襄即子魚弟,容得同計也。《隋志》與《釋文》、《史通》并作‘孔惠。”〔9〕
表面看來,顏注將《家語》與《漢記》的說法并列,以為“二說不同,未知孰是。”亦在疑信之間,似比前者明斥《家語》的看法好不了多少,但自另一面視之,則看重《家語》此條文獻價值過于《漢記》,故先述之,如果考慮到當時乃至前后之語境,則更可見顏師古對《家語》之特為尊重矣。
關于藏書之主人公為誰,除顏師古羅列的兩說(一主“孔騰”,一主“孔鮒”)之外,尚有主“孔惠”一說的,其中沈欽韓注文提到的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遠在顏師古注《漢書》之前,其言曰:
及秦禁學,孔子之末孫惠壁藏之。(《家語》云:“孔騰,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書》、《孝經》、《論語》于夫子舊堂壁中。”《漢紀·尹敏傳》以為孔鮒藏之。)……
《古文尚書》者,孔惠之所藏也。〔10〕
陸德明的看法,顏師古不容不知,他之注引《家語》、《漢記》②或即本于陸氏所為,惟陸氏只當或說聊備一格,而另辟一主說。顏師古全不采納,只取陸氏或說之兩種,豈不可見對于《家語》、《漢記》之說的重視嗎?
事實上,顏師古的取舍多少反映了唐人對《家語》有關內容特為尊重之一斑。作為唐代官方法定《五經正義》之一的《尚書正義》,疏解晚《書》偽孔序,就獨用《家語》:
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天下學士,逃難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書》于屋壁。(孔疏:“我先人用藏其家《書》于屋壁”者,《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生鯉,字伯魚。魚生伋,字子思。思生白,字子上。上生求,字子家。家生箕,字子京。京生穿,字子高。高生慎,慎為魏相。慎生鮒,鮒為陳涉博士。鮒弟子襄,為惠帝博士、長沙太守。襄生中(忠)。中(忠)生武。武生延陵【年】及安國,【安國】為武帝博士、臨淮太守。③《家語·序》云:“子襄以秦法峻急,壁中藏其家《書》。”是安國祖藏之。)④
《正義》所引“《家語·序》”之文,今在《后序》,非原文照搬,而是隨機約取,以符合上下文語境。所以筆者將“書”字均加書名號,因此處單論《書》學史,不及《孝經》、《論語》,否則晚《書》偽孔序下文“濟南伏生,年過九十,失其本經”之“其”字就沒有著落了。古書引文,正有其例。如果此文可據,則后人所稱《家語》之“《后序》”,唐代稱為“《家語·序》”。此似為見在文獻中以《家語·序》名義稱引《家語》之早出者也,頗值得注意。《五經正義》之修撰,經始于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至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頒行天下,歷歲十有六載。①顏師古于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受太子承乾之命為班固《漢書》作注,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書成上獻,耗時四年。②雖歷時有長短之別,但大體上為同時代的著述,而顏注《漢書》之完成尚早于《五經正義》若干年,兩者對此段《家語》的相關內容的處理的不同,大概只是限于《正義》為法定官方教材(《舊唐書》卷四《高宗本紀》所謂“每年明經令依此考試”),所以不便或不容有異說存在,而顏師古《漢書注》畢竟為私家著述,故要自由一些,而對《家語》的重視,則似是一致的。
①參見張寶三撰《五經正義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7-23頁;張豈之主編、劉學智副主編,劉學智著《中國學術思想編年·隋唐五代卷》,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195-199頁。
②參見張豈之主編、劉學智副主編,劉學智著《中國學術思想編年·隋唐五代卷》,166-168、277頁。從中我們體會到顏師古學術精神中,較為包容、較為客觀的面向。由此而反觀他所謂《漢志》所著錄者“非今所有《家語》”這一句話,是一個描述文本差異的中性判斷,他對“今所有《家語》”之記載有所取有所不取,恐怕無論如何都談不到對該文本之可靠性加以整體性質疑、更不用說是辨偽的地步了。事實上,真正值得注意的倒是他在涉及《家語》的文字里,尤其是關系到文本的傳流問題上,并沒有牽扯到“王肅”,這是比某些“先儒”要謹慎得多,還是制造了更大的謎團呢?
從他所承受的家學來看,其祖顏之推,為先代之聞人,所著《顏氏家訓》有一處明引《家語》:
《家語》曰:“君子不博,為其兼行惡道故也。”《論語》云:“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然則圣人不用博弈為教;但以學者不可常精,有時疲倦,則儻為之,猶勝飽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子以為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此并勤篤之志也。能爾為佳。古為大博則六箸,小博則二煢,今無曉者。比世所行,一煢十二棋,數術淺短,不足可玩。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為雅戲;但令人耽憒,廢喪實多,不可常也。〔11〕
這是顏之推教訓子弟不要沉湎于博戲,想必顏師古當從小默念謹記于心頭的。他引《家語》今在《五儀解》,并沒有全文照錄,而是約引,文字特見精審。他引《家語》置于《論語》之前,可見他認為其中的道理要比《論語》所述更為全面的當,《家語》文本可與《論語》相倫比。有意思的是,他舉的名人軼事中竟有王肅一例。王肅是注《家語》的特出之士,他的修為,不知是否真的本于《家語》的熏陶,無論如何,顏之推是推崇他的“勤篤之志”的,如果王肅是造偽的妄人,顏氏似不便提出他來作為子弟的榜樣的。當然,祖孫之間,見解可以不同,但在中國古代,家教的力量也不可小覷。顏注《漢志》那句話,完全不必只往不利于王肅的方向作專執的理解。
再來看稍晚于顏師古的劉知幾的例子。
《史通·古今正史》說:“《古文尚書》者,即孔惠之所藏,科斗之文字也。”〔12〕蓋本于陸德明以“孔惠”為藏主之說,不取《家語》歸之“孔騰”的記載,與顏師古不同。不過,該書有數處提到《家語》,可以了解劉氏對《家語》的面面觀。近有學者綜合討論《史通》之“引書”,關于《孔子家語》者共檢得六條。今亦迻錄之如下:
1,《六家》:如君懋(王劭字。)《隋書》,雖欲祖述商、周,憲章虞、夏,觀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語》、臨川《世說》,可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也。故其書受嗤當代,良有以焉。〔13〕
2,《摸擬》:昔《家語》有云:“蒼梧人娶妻而美,以讓其兄,雖為讓,非讓道也。(巍按:見《家語·六本》,稍有異文)”又揚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質非也。”如向之諸子,所擬古作,其殆蒼梧之讓、姓孔字仲尼者歟?〔14〕
3,《雜述》:在昔三墳、五典、春秋、梼杌,即【皆】上代帝王之書,中古諸侯之記。行諸歷代,以為格言。其余外傳,則神農嘗藥,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實著《山經》;《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語》載言,傳諸孔氏。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15〕
4,《疑古》:又孔門之著錄也,《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事業。而自古學徒相授,唯稱《論語》而已。由斯而談,并古人輕事重言之明效也。〔16〕
5,《點煩》:《孔子家語》曰:魯公索氏將祭而忘其牲。孔子聞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矣。”一年而亡。門人問曰:“昔公索氏亡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巍按:見《家語·好生》,“果如期而亡”作“過期而亡”,文意有出入。)〔17〕
6,《點煩》:《家語》曰:晉將伐宋,使覘之,宋陽門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哭之哀。覘者反,言于晉侯曰:“宋陽門之介夫死,而司城子罕哭之哀。民咸悅矣,宋殆未可伐也。”(巍按:見《家語·曲禮子貢問》。)〔18〕
上述六條,可分三類。第2條猶如文士之用典,第5、6兩條類似直引而衡之以史體,可不置論。余下三條則反映劉知幾對《家語》之觀感,特別值得注意。論者曰:“劉知幾之前,馬昭、顏師古皆有疑偽之論,然劉氏未從其說,惟時有輕蔑之辭,《六家》篇以其與《世說新語》并言,《雜述》篇以其為偏記小說。此書既為編錄《論語》之殘剩,如孔安國《后序》所云‘屬文下辭,往往頗有浮說,煩而不要者,亦由七十二子各為首尾(巍按:《家語》原文作“各共敘述首尾”參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孔子家語》卷10。)加之潤色,其材或有優劣,故使之然也。則知幾之言亦非過,或正唐人主流之見也。”〔19〕愚以為所謂顏師古“有疑偽之論”,正在未定之天,劉知幾對馬昭輩的“疑偽之論”確非亦步亦趨。他說:“《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事業。”分辨甚為精到,他的“輕蔑”之意,源于對《家語》浮辭太盛的不滿,更是站在史體立場上立論的嚴肅,《家語》地位的滑落,正折射了魏晉南北朝以來史學的發達。不過他說:“《家語》載言,傳諸孔氏。”頗具“疑古”、“惑經”精神的他卻是相信《家語》淵源有自,“其所由來尚矣”的。有學者卻說:“可能是受馬昭‘《孔子家語》王肅所增加評論的影響”,疑古先驅劉知幾曾說:“《孔子家語》‘受嗤當代。”見楊朝明《代前言:〈孔子家語〉的成書與可靠性研究》,24頁,收入楊朝明、宋立林主編《孔子家語通解》,濟南:齊魯書社,2009年。那是將王劭之《隋書》誤會為《孔子家語》,失之遠矣。
《隋書·經籍志》有云:“初,漢武帝時,魯恭王壞孔子舊宅,得其末孫惠所藏之書,字皆古文。”〔20〕同是唐人著述,于藏《書》之人,亦主“孔惠”,與陸德明、劉知幾為同調,不取《家語》“孔騰”說,然亦以為“其《孔叢》、《家語》并孔氏所傳仲尼之旨”。〔21〕作為正史的《經籍志》,其看法有很大的權威性,綜合而觀,于“唐人主流之見”,亦可以思過半矣!
二、王柏的王肅“托以安國之名”偽作說
事實上,真正敲定《孔子家語》為王肅偽作的,既非王肅同時稍后之馬昭,亦非唐代顏師古,而是南宋王柏。然王氏之說,只能算是一種歧出之見,不足以代表有宋一代的看法,在當時也沒有多大的影響。因此在討論王氏的看法之前,略述宋人的主流看法,以了解王氏立論的背景是很有必要的。
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著錄《論語》類:“《孔子家語》十卷,王肅注”。錄《后序》中以孔安國的口氣所寫,自“《孔子家語》者,皆當時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諮訪交相對問言語也”至“將來君子不可不鑒”一段;以及“博士孔衍”的上奏自“臣祖故臨淮太守安國,逮仕于孝武皇帝之世,以經學為名,以儒雅為官,贊明道義,見稱前朝”,至“奏上,天子許之,未即論定而遇帝崩,向又病亡,遂不果立”一段;隨即綜述宋儒之說云:
晁氏曰:序注凡四十四篇,劉向校錄止二十七篇。后王肅得此于孔子二十四世孫猛家。
《朱子語錄》曰:《家語》雜,記得不純,卻是當時書;《孔叢子》是后來自巍按:“自”《語類》原文作“白”,此處疑誤。詳下文。撰出。又《與呂伯恭書》曰:遺書愚意所刪去者,亦須抄出,逐段略注刪去之意,方不草草。若只暗地刪卻,久遠易惑人。記《論語》者只為如此,留下《家語》,至今作病痛也。
陳氏曰:孔子二十二世孫猛所傳。魏王肅為之注。肅辟鄭學,猛嘗受學于肅,肅從猛得此書,與肅所論多合,從而證之,遂行于世。云博士安國所得壁中書也,亦未必然。其間所載,多已見《左氏傳》、《大戴禮》諸書。〔22〕
馬氏所錄《后序》文字,扼要交代《家語》之來歷,為見在較早之文獻,故為今日校勘《后序》之學者所看重。所載晁公武、朱子、陳振孫三家之說,各不相同,而均無如王氏之極端者,如果馬氏得悉之,當無緣遺漏。晁說頗有錯誤,如學者所指出:把《漢志》著錄的“二十七卷”說成“二十七篇”,此“篇”當“卷”之誤;把“二十二世孫”訛為“二十四世孫”;更嚴重的是:“師古所云今之《家語》即王肅《家語》,為肅偽托。公武以之與《漢志》《家語》相比,誤矣。”參見〔宋〕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40頁。豈止“相比”而已,簡直就是認為:流傳至今的“魏王肅序注”之“《孔子家語》十卷”本淵源,即《漢志》所著錄之本。這是與顏師古不同的記載,讓人覺得對類似著錄家的記載不可太過認真。陳振孫之說已大起疑云,懷疑的方式,所謂“其間所載,多已見《左氏傳》、《大戴禮》諸書”, 頗有類于王柏,而結論則止于疑其“未必”“博士安國所得壁中書也”,仍相信《家語》為“孔子二十二世孫猛所傳”。
①關于《中庸》分章、分篇之學術史的回顧,可參見程元敏撰《王柏之生平與學術》,第3編“理學與《四書》學”之“第三章:《中庸》說”部分。氏著:《王柏之生平與學術》,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關于朱子方面的材料及系年,本文主要參考束景南著《朱熹年譜長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另外,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五章“從命到性——《中庸》的性命思想”;郭沂著《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三篇“郭店竹簡與子思學派及其文獻”;梁濤著《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五章“思孟學派的形成:子思學派研究(下)”之第二節“郭店竹簡與《中庸》”,均有涉及此公案者,可以參閱。顧名思義,本文集中圍繞《家語》展開論述。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最重要,且與王柏關系最密的,是朱子的見解。馬端臨所選朱子這兩條看法,尚不足以充分反映其見解的重要性。朱子畢生精力所萃的《四書章句集注》中之《中庸章句》,取證于《家語》,分定《中庸》之第20章,引起并世及后世學者的爭議,不僅關乎《中庸》之分章乃至分篇,也牽扯到《家語》之真偽,徐復觀生動地稱它為《中庸》“第二十章的問題”,〔23〕是與《家語》公案密不可分的大公案,不可不述。①
(一)朱子《中庸章句》取證于《家語》的努力
為方便討論起見,先錄《家語》有關內容,再錄《中庸章句》相涉及緊要者如下(加記號者,為比較所得差異處)。
《家語·哀公問政》17.1哀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方,板),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者,猶(巍按: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本無‘猶字〔24〕)蒲盧也(蒲盧,蜾螺也【《魏晉全書》校勘記:據備要本‘螺作‘羸〔25〕】。謂土蠭也取螟蛉而化之。以君子為政化百姓亦如之者也),待化以成,故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以生也。禮者,政之本也,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道有五,其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達道,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實固,不足以成之也。”孔子曰:“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能成天下國家者矣。”公曰:“政其盡此而已乎?”孔子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夫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兄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公曰:“為之奈何?”孔子曰:“齊(巍按:或作‘齋,字通)潔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財【貨】而貴德,所以尊賢也;爵其能,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篤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敬大臣也(盛其官委任使之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忠信者與之重祿也);時使薄斂,所以子百姓也;日省月考,既廩稱事,所以來百工也(既廩食之多寡稱其事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綏【緩】遠人也;繼絕世,舉廢邦【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治天下國家有九經,其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跲,躓),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順于【乎】親,不信于【乎】友矣;順于【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于【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誠于身矣。誠者,天之至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夫誠,弗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之所以體定【定體】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公曰:“子之教寡人備矣,敢問行之所始。”孔子曰:“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之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之)以敬,而民貴用命。民既孝于親,又順以聽命,措諸天下,無所不可。”公曰:“寡人既得聞此言也,懼不能果行而獲罪咎。”①
①《孔子家語》第4卷,48-49頁,參校以陳士珂本卷4, 117-118頁。本文所引《家語》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明覆宋刊本,以下凡引《家語》,文字則均出于此本,恕不贅注。間有異本異文需要校正參考,隨文說明。《中庸章句》: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為政在人,《家語》作‘為政在于得人,語意尤備。)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鄭氏曰:‘此句在下,誤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子曰”二字,衍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誠也。一有不誠,則是九者皆為虛文矣,此九經之實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此“誠之”之目也。學、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學而知也。篤行,所以固執而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廢其一,非學也。”)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右第20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繼大舜、文、武、周公之緒,明其所傳之一致,舉而措之,亦猶是耳。蓋包費隱,兼小大,以終十二章之意。章內語誠始詳,而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也。又按:《孔子家語》亦載此章,而其文尤詳。“成功一也”之下,有“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實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復以“子曰”起答辭。今無此問辭,而猶有“子曰”二字,蓋子思刪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刪有不盡者,今當為衍文也。“博學之”以下,《家語》無之,意彼有闕文,抑此或子思所補也歟?〔26〕
從相關材料來看,朱子于《中庸章句》第20章中的見解,持之甚堅,未有移易。朱子坦承《家語》在文字上有勝過《中庸》的地方,如“《家語》作‘為政在于得人”,相比《中庸》作“為政在人”,“語意尤備”,在內容方面也有“其文尤詳”的好處。更重要的是,他根據《家語》的記載,判定自“博學之”以上,至“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為孔子一人之言,乃同時應答哀公之語。所以他認為《中庸》此章中第二次出現的“子曰”為“衍文”。因若有此“子曰”二字,則“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為子思引孔子之語,此下則為子思發揮孔子見解的論說。
今綜述其晚年定論似不費力,然朱子當日得之、持之,卻頗不簡單。乾道八年(1172),時年43歲,朱子《大學章句》、《中庸章句》草成,寄摯友張栻、呂祖謙討論,南軒即來書相質,取證于《家語》,即成一大焦點:
但《家語》之證終未安。《家語》其間駁雜處非一,兼與《中庸》對,其間數字不同,便覺害事。以此觀之,豈是反取《家語》為《中庸》耶?又如所引證“及其成功一也”之下,有哀公之言,故下文又有“子曰”字。觀《家語》中一段,其間哀公語有數處,何獨于此以“子曰”起之耶?某謂傳世既遠,編簡中如“子曰”之類,亦未免有脫略。今但當玩其辭氣,如明道先生所謂“致”與“位”字非圣人不能言,子思蓋傳之耳。此乃是讀經之法。若必求之它書以證,恐卻泛濫也,不知如何?〔27〕
張栻的批評,要點有三:第一,《家語》“其間駁雜處非一”。若如朱子所說,則《中庸》“取”于《家語》,這是對朱說的歸謬法。第二,《中庸》中的“子曰”不是“衍”文,而是見在太少,或為“脫略”所致,即是說,《中庸》此章文字多為子思之言,而非全為孔子之語。第三,因他對《家語》取不信任態度,所以又以明道先生為例,主張“讀經之法”不“必求之它書以證”。
朱子復函申明己見曰:
所引《家語》,只是證明《中庸章句》,要見自“哀公問政”至“擇善”“固執”處只是一時之語耳。于義理指歸初無所害,似不必如此力加排斥也。大率觀書但當虛心平氣以徐觀義理之所在,如其可取,雖世俗庸人之言有所不廢;如有可疑,雖或傳以為圣賢之言,亦須更加審擇。自然意味平和,道理明白,腳踏實地,動有據依,無籠罩自欺之患。若以此為卑近不足留意,便欲以明道先生為法,竊恐力量見識不到它地位,其為泛濫,殆有甚焉。此亦不可不深慮也。且不知此章既不以《家語》為證,其章句之分當復如何為定耶?《家語》固有駁雜處,然其間亦豈無一言之得耶?一概如此立論,深恐終啟學者好高自大之弊,愿明者熟察之。〔28〕
朱子的回應也有三點:第一,他點明《家語》有助于證明《中庸》文中“自‘哀公問政至‘擇善‘固執處”均為同時說的話,從“義理”上講是一貫的,并無傷害。深味此言,朱子將這一大段話歸于孔子或歸于子思,這種區分在“義理”上似未見得有多么嚴重的考慮。他的用心所在,在于如何將這一章講得盡可能貫通而已。就此而論,徐復觀說“經過王肅這樣的連接,于是這一整段話,都變成了孔子一人答魯哀公的話,這便是朱元晦把它一起定為第二十章的原因”。〔29〕恐怕稍有偏頗。第二,他指出取證于《家語》,具有鼎定《中庸》“章句之分”的特殊價值。第三,他表明對《家語》不取一概排斥的態度,在學術上一本平心靜氣的精神。這一點的意義或將超越乎具體問題的討論,極為重要。以后復有函件往來論及之者,而張氏似不能心折于朱子之說:“《中庸》所引《家語》之證,非是謂《家語》中都無可取,但見得此章證得亦無甚意思,俟更詳之。”〔30〕
朱子的另一位朋友呂祖謙亦有書相商及此:
而“哀公問政”以下六章,雖載在《家語》,皆同時問答之言,然安知非子思裁取之以備《中庸》之義乎?〔31〕
伯恭之意與南軒頗有不同,似于朱子取證于《家語》一事較為寬容,不過以為非孔子之語而子思之言,所以有子思“裁取”《家語》以為《中庸》之說。朱子聞之頗有同感,復書有云:
“哀公問政”以下數章,本同時答問之言,而子思刪取其要,以發明傳授之意,鄙意正謂如此。舊來未讀《家語》,嘗疑數章文意相屬,而未有以證之。及讀《家語》,乃知所疑不繆耳。〔32〕
此信向密友道出如何治《中庸》而取證于《家語》的甘苦,以及子思“刪取”《家語》而成《中庸》的意思。朱子后來向門人亦屢屢道及之:
漢卿問“哀公問政”章。曰:“舊時只零碎解。某自初讀時,只覺首段尾與次段首意相接。如云‘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便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都接續說去,遂作一段看,始覺貫穿。后因看《家語》,乃知是本來只一段也。……”(賀孫。廣錄意同,別出。)
問:“《中庸》第20章,初看時覺得渙散,收拾不得。熟讀先生《章句》,方始見血脈通貫處。”曰:“前輩多是逐段解去。某初讀時,但見‘思修身段后便繼以‘天下之達道五,‘知此三者段后便繼以‘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似乎相接續。自此推去,疑只是一章。后又讀《家語》,方知是孔子一時間所說。……”(廣。)〔33〕
此亦猶“子曰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家語》答問甚詳;子思取入《中庸》,而刪削不及,反衍“子曰”兩字。(義剛。)〔34〕
上述《朱子語類》前兩條頗能呼應《家語》助證《中庸章句》的經歷,后一條則概括了《中庸》此章本于《家語》之說。文中“反衍‘子曰兩字”尤可與張栻的信相印證。我很懷疑今本《中庸章句》中的“‘子曰二字衍文”之說乃是與張南軒討論的結果,即是應對他的質疑而提出來的,未必一開始就如是主張。不僅如此,朱子將前人所分的“六章”合并定為第20章也有一個過程。即他開始只是以《家語》論證此“六章”或“數章”只是“同時問答之言”(《語類》所謂“遂作一段看”),后來才定為一章(張栻后一封信所謂“此章”)。
《朱子語類》中尚有數條,頗可見朱子對《家語》的通體感覺:
1,如《家語》云:“山之怪(巍按:《家語·辯物》16.1作‘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羵羊。”皆是氣之雜揉乖戾所生,亦非理之所無也。專以為無則不可。〔35〕
2,據此文及《家語》所載,伯子為人,亦誠有太簡之病。謝氏“因上章而發明”之說是。(榦。)
3,問:“子謂仲弓曰:‘犂牛之子,骍且角。伊川謂多一‘曰字,意以仲弓為犂牛子也。考之《家語》,仲弓生于不肖之父。(巍按:見《家語·七十二弟子解》38.4‘冉雍,字仲弓……)其說可信否?”曰:“圣人必不肯對人子說人父不善。”(謨。)
4,先生令接讀問目“南容三復白圭”。云:“不是一旦讀此,乃是日日讀之,玩味此詩而欲謹于言行也。此事見《家語》(巍按:見《家語·弟子行》12.1),自分明。”(時舉。)
5,如季武子之死,倚門而歌事,及《家語》所載蕓瓜事(巍按:見《家語·六本》15.10“曾子耘瓜,誤斬其根。……”),雖未必然,但如此放曠,九伯事何故都當(入聲。)在他身上?所以孟子以之與琴張、牧皮同稱“狂士”。(必大。)
6,“‘六言、六蔽、五美等話,雖其意亦是,然皆不與圣人常時言語一樣。《家語》此樣話亦多,大抵《論語》后數篇間不類以前諸篇。”(淳。)〔36〕
7,問:“‘師或輿尸,伊川說訓為眾主,如何?”曰:“從來有‘輿尸血刃之說,何必又牽引別說?某自小時未曾識訓詁,只讀白本時便疑如此說。后來從鄉先生學,皆作眾主說,甚不以為然。今看來只是兵敗輿其尸而歸之義。小年更讀《左傳》‘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意欲解釋‘形字是割剝之意,‘醉飽是厭足之意,蓋以為割剝民力而無厭足之心。后來見注解皆以‘形字訓‘象字,意云象民之力而無已甚。某甚覺不然,但被‘形字無理會,不敢改他底。近看《貞觀政要》有引用處,皆作‘刑民,又看《家語》亦作‘刑民(巍按:見《家語·正論解》41.7‘楚靈王汰侈……)字,方知舊來看得是。此是祭公箴穆王之語,須如某說,其語方切。”(礪。)〔37〕
8,問:“‘春,王正月,是用周正,用夏正?”曰:“兩邊都有證據,將何從?某向來只管理會此,不放下,竟擔閣了。吾友讀書不多,不見得此等處。某讀書多后,有時此字也不敢喚做此字。如《家語》周公祝成王冠辭:‘近爾民,遠爾年,嗇爾時,惠爾財,親賢任能。【巍按:見《家語·冠頌》33.1:‘使王近于民(常得民之心也),遠于年(壽長),嗇于時(嗇,愛也。于時不奪民時也),惠于財,親賢而任能。】近爾民,言得民之親愛也;遠爾年,言壽也。‘年與‘民葉,音紉;‘能與‘財葉,囊來反,與‘時葉,音尼。‘財音慈。”(淳。)
9,“《左傳》‘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杜預煞費力去解。后王肅只解作‘刑罰之‘刑,甚易曉,便是杜預不及他。李百藥也有兩處說,皆作‘刑罰字說。”(義剛。十二年。)
“‘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左傳》作‘形字解者,胡說。今《家語》作“刑民”,注云“傷也”【巍按:亦見《家語·正論解》41.7‘楚靈王汰侈……刑民之力,而無有醉飽之心(長而字,刑傷民力,用之不勝不節,無有醉飽之心,言無厭足)】,極分曉。蓋言傷民之力以為養,而無厭足之心也。又如《禮記》中說‘耆欲將至,有開必先,《家語》作‘有物將至,其兆必先為是。蓋‘有字似‘耆字,‘物字似‘欲字,‘其字似‘有字,‘兆字篆文似‘開字之‘門,必誤無疑。今欲作‘有開解,亦可,但無意思爾。王肅所引證,也有好處。后漢鄭玄與王肅之學互相詆訾,王肅固多非是,然亦有考援(巍按:‘援,四庫本作“據”)得好處。”(僴。)
10,“……《家語》中說話猶得,《孔叢子》分明是后來文字,弱甚。天下多少是偽書,開眼看得透,自無多書可讀。”(賀孫。)
11,“……‘不在此位也(巍按:當指《禮記·射義》中文字),呂與叔作‘豈不在此位也,是。后看《家語》乃無‘不字(巍按:見《家語·觀鄉射》28.1),當從之。”(賀孫。)
12,“《禮記》‘耆欲將至,有開必先(巍按:見《禮記·孔子閑居第二十九》),《家語》作‘有物將至,其兆必先(巍按:見《家語·問玉》36.2“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卻是。疑‘有物訛為‘耆欲,‘其兆訛為‘有開。故‘耆下‘日亦似‘有,‘開上‘門亦似‘兆。若說‘耆欲,則又成不好底意。”(義剛。)〔38〕
13,《家語》雖記得不純,卻是當時書。《孔叢子》是后來白撰出。(道夫。)
14,《家語》只是王肅編古錄雜記,其書雖多疵,然非肅所作。《孔叢子》乃其所注之人偽作。讀其首幾章皆法《左傳》句,已疑之,及讀其后序,乃謂渠好《左傳》便可見。(揚。)〔39〕
上述第10、13、14三條,語意相同,可以代表朱子對《家語》的總體判斷,所以馬端臨《文獻通考》將之錄入,認為《家語》最多可說為王肅所“編”,而非其偽“作”。具體來看,他對《家語》有信(如第1、2、4、8條),有疑(如第3、6條),或在疑信之間(如第5條);但從他用《家語》來校正《禮記》經文(如第11、12條),又用《家語》及王肅注校正《左傳》經注來看,他是相信王肅所裒集的《家語》文本是遠有淵源的。他對《家語》的這一態度,在給密友呂祖謙的書函中流露無遺。馬端臨所錄朱子致呂伯恭的信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遺書》(巍按:指《程氏遺書》)節本已寫出,愚意所刪去者亦須用草紙抄出,逐段略注刪去之意,方見不草草處。若只暗地刪卻,久遠卻惑人也。記《論語》者,只為不曾如此,留下《家語》,至今作病痛也。〔40〕
朱子明確地表達了兩層意思。一,《家語》為《論語》“刪”潤之余。兩者雖有純雜之別,但卻是同源的。二,《家語》混有駁雜之材料,而學者對此書不能充分加以利用,深寄感慨。
從這一角度來看,朱子似甚自信自己的《中庸章句》對《家語》的處理,可以說是去粗取精,化腐朽為神奇的典范。然而學不過三傳,即有后學由此入手,起而攻之,騰空出奇,務為翻案,此人正是王柏。朱子之后、王柏之前,饒魯(雙峰)已不取《家語》為證,而拆“哀公問政”章為二,參見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術》上冊,511頁。但是,影響遠不及王柏,故存而不論。
(二)王柏《家語考》糾謬
就學術淵源而言,王柏與朱子關系密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宋史·儒林傳》稱其少慕諸葛亮之為人,自號‘長嘯。年逾三十,始知家學之原。(按,柏之祖師愈,受業于楊時,其父瀚,亦及朱子、呂祖謙之門,故史文云然。)與其友汪開之著《論語通旨》,至‘居處恭,執事敬,惕然嘆曰‘長嘯非圣門持敬之道。亟更以‘魯齋。蓋其天資卓犖,本一桀驁不馴之才,后雖折節學問,以镕煉其氣質,而好高務異之意,仍時時不能自遏。”〔41〕四庫館臣點出王氏才性與其學風之關系,頗為扼要,“好高務異”四字尤其堪稱允評,不可移易。惟其述王氏與朱子之學脈淵源,尚不夠明晰。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有云:“王會之即王柏,其祖師愈問學于朱熹,其父瀚為朱熹弟子,王柏則受業黃榦干弟子何基之門,卒于咸淳十年。”〔42〕可補其闕。是王氏為朱子三傳門徒。王柏著作極豐,“于《中庸》,謂古有二篇,‘誠明可為綱,不可為目,遂定‘中庸、‘誠明各十三章。”〔43〕王氏力復“古《中庸》”之真態,而有古分二篇之說,其說影響廣遠,然為證成其說,波及《家語》,炮制出王肅偽托之說,發為《家語考》專論,則為《家語》偽書案上舉足輕重之一環,流傳浸盛,不可不辨。近來學者頗有指出其為武斷者,如張固也、趙燦良說:“總之,王柏對《家語》的看法,只能說是并不高明的后序讀后感。他篤信后序而疑今本之偽,其實沒有多少堅實的證據,正像不能輕易相信其偽書說,他對后序的迷信也難以成為我們立論的根據。”氏著:《從〈孔子家語·后序〉看其成書過程》,《魯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9月第26卷第5期,1頁。但從學術史的角度,揭露其所以然之故,對匡清此類模糊影響之談,尤有必要。《家語考》通篇,文字不長。今逐段解析之,以發其妄。
《家語考》〔44〕
1,予每讀《中庸集注》,以《家語》證《中庸》之有缺有衍,私竊疑之,因書與趙星渚言,答曰:文公謂《家語》為先秦古書,無可疑者。因求《家語》之始末,而益有大可疑,請從而論之。
巍按:此見考訂《家語》之緣起,正為朱子《中庸章句》而發。討論之學友主要者為趙星渚,此君持朱子對《家語》之見解,而王氏此考正為反駁朱子之說也。《魯齋集》中有書致趙氏云:
a,先賢以《家語》為先秦古書,此句稍寛,竟不知為何人所錄,疑其為子思以后子孫所編。如疑顏子竊飯之類,誠為可鄙,決不出于子思之前明矣。若以子思之言證《家語》之失,可也。以《家語》證子思之書,于義有所未安。竊謂一部《論語》,門弟子問仁者多矣,夫子止語之求仁之方,未嘗有仁字親切一訓,至孟子方有“仁者,人也;義者,宜也”之語,則疑其得于子思,未必夫子之言也。〔45〕
b,朱子之說《中庸》,至矣,精矣,而某妄有所疑。朱子平時謂《家語》為孔叢子偽書,今于《集注》,反取之以證《中庸》之誤,愚尤惑焉。哀公問政,“子曰”云云,止“其政息”,竊意夫子之答只此數語。自“人道敏政”而下至“及其成功一也”,皆子思之言。又舉夫子三句以證之,故又著“子曰”字,恐非妄也。此下子思又自說去,《家語》中間又舉“哀公曰”,此恐不足信。某妄謂其中“仁者,人也;義者,宜也”此非夫子平時語,自是孟子得于子思者,其為子思之言明矣。未審高見以為然否?〔46〕
此兩信蓋寫在王氏撰《家語考》之前,因其對《家語》尚未有己見,只是持“先賢”范圍內的說法(“疑其為子思以后子孫所編”,也許還是“先秦古書”,或者是采用了《家語·后序》的看法),以及所謂“朱子平時”對《家語》的見解以攻《中庸章句》之說。他對《中庸》中“子曰”的看法與張栻頗為相近,王氏又以《孟子》證以“仁者人也義者宜也”的話為子思之言,也可備一說。但是他說“朱子平時謂《家語》為孔叢子偽書”卻是對朱子《家語》觀的斷章取義,朱子分明持《家語》與《孔叢子》嚴肅的區別觀,已見上引《朱子語類》,不僅此也,《家語考》下文又敷衍出朱子晚年定論之說,益見其肆意妄為。誠如王說,朱子乃一初級邏輯不通之人,哪里值得將其說作為討論的前提呢?
2,考古非易事也,此先儒之所甚謹,豈后學之所當妄議?必學博而理明,心平而識遠,殆庶幾乎得之。蓋學不博,不足以該貫群書之言;理不明,不足以融會群書之旨;心不平,則不能定輕重之權;識不遠,則不能斷古今之惑。
巍按:此節論“考古”所當秉持的態度,其道理之嚴正,未見有過于此者,可惜王氏之所為,今只就其于《家語》案上之持論觀之,已適見其背道而馳。
3,予不敏,何足以知之?竊嘗謂,學者莫不讀《論語》也,自漢以來,諸儒名家,亦莫不箋釋《論語》也,至我本朝,伊洛紫陽諸老先生出,而《論語》之義始大明:曰脫簡、曰錯簡、曰衍文、曰缺文、曰某當作某,始敢明注于下。然未有定《論語》為何人所集也。固嘗曰:此《魯論》也,此《齊論》也;此為子貢之門人記矣,此為閔子之門人記矣,此成于有子、曾子之門人矣。然子貢、閔子、有子之門人,后世不聞其有顯者。惟曾子傳得其宗,當(巍按:原作“富”,四庫本作“當”,形近而訛,據四庫本正)時執刪纂之柄者,豈非子思乎?吾聞夫子年三十有五而弟子益進,轍環天下幾四十年,登其門者凡三千人,其格言大訓宜不勝其多也,豈《論語》五百章所能盡哉?于此五百章之中,而高第弟子之言居十之一,七十子之言不能【盡】(巍按:四庫本多“盡”字)載也,三千人之姓名不能盡知也,況其言乎?嗚呼!《論語》之書精則精矣,而于夫子之言未可謂之大備也。宜乎諸子百家各持其所聞而發越推闡,莫知所以裁之,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固有不能免者。
巍按:此節論宋儒治《論語》超邁前代之處及其不足。然從其私定子思為《論語》裒集者之說,以及夸張地致憾于《論語》所存“夫子之言”“未可謂之大備”云云之說來看,皆騰空論,并無實據。
4,予讀《家語》而得《論語》之原。其序謂“當時公卿大夫士及諸弟子,悉集錄夫子之言,總名之曰《家語》”,斯言得之矣。正如今程子、朱子之語錄也。蓋顏子之所聞,曾子未必知也,子貢之所聞,子游未必知也,齊、魯之君問答,二國不能互聞也。以今準古,揆之以事,度之以理,不有以大會萃為一書,則散漫而無統、浩博而難求,門人何以別其精微?故曰《家語》之原乎。然記者非一人,錄者非一人,才有高下,詞有工拙,意有疏密,理有粹粗,紛然而來,兼收并蓄,亦不得而卻也。于斯時也,七十子既喪而大義已乖,骎骎乎入于戰國矣,各剽略其所聞,假托其所知,縱橫開闔、矯偽飾非,將之以雄辭詭辨,以欺諸侯、以戕百姓,其禍根盤結于海內。紫亂朱、鄭亂雅,大道晦蝕,異端搶攘。誣圣言、誤后世,此有識者所以夙夜寒心,思有以拯之,不得不于《家語》之中采其精要簡明者,集為《論語》,以正人心、以明圣統、以承往緒、以啟來哲,為悠遠深長之計。其滔滔橫潰于天下者,固不能遽遏絕也。俟其禍極而勢定,則大本大原正大光明,巍然與日月并行于天下,萬世之下莫不于此而宗之,其功又豈在禹下哉?當是時也,任是責者,非子思子,吾將疇歸?故曰集《論語》者必子思子也;始著書以幸后學者,亦必子思子也。《藝文志》有《曾子》十八篇,此不過記錄之書也。《子思》二十三篇,若《中庸》、《大學》,則子思著作之書也。以《論語》之體段,推《家語》之規模,大概止記【錄】(巍按:四庫本多“錄”字)而已。
巍按:此節論證分為兩層,先本于《家語》之“序”(今文在《后序》)而推斷《家語》(即下文所謂“古《家語》”)為“《論語》之原”;然后根據《藝文志》著錄等推斷將《家語》縮編精“集”為《論語》者為子思。乍視之炳炳烺烺,創見迭出,細案之,全不可通。
①參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孔子家語》卷10。《家語·后序》中以孔安國口吻寫的那篇,起首即云:“《孔子家語》者,皆當時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諮訪交相對問言語者。既而諸弟子各自記其所問焉,與《論語》、《孝經》并。時弟子取其正實而切事者別出為《論語》,其余則都集錄名之曰《孔子家語》。凡所論辨流判較歸,實自夫子本旨也。屬文下辭,往往頗有浮說,煩而不要者,亦猶七十二子各共敘述首尾,加之潤色,其材或有優劣,故使之然也。”①此序謂《家語》與《論語》同源,即“實自夫子本旨也”,然而《論語》與《家語》有精粗之別,一則是《論語》先編,取材“正實而切事者”,《家語》為匯集“余”料之后編,故“頗有浮說,煩而不要者”。二則從編者的角度來看,是由于弟子的水平不同所致。《家語》為孔門弟子編輯裁集《論語》之“余”,并非有關孔子言論的總匯,更非《論語》之材料來源,此斷斷然者,所以《序》又云“與《論語》、《孝經》并”。王氏乃片面截取符合其關于古《論語》、古《家語》想象之文字,完全不顧上下文,甚至不能忠實直引原文,斷章取義來貿然立說。而《藝文志》所著錄《曾子》與《子思》,同屬于孔門傳人之著述,卻強分“記錄之書”與“著作之書”,將一切美事集于孔子之孫。如學者所指出的“謂《學》、《庸》共出子思一手,魯齋之前未嘗有人說”〔47〕,于此可見一斑。其誣古武斷則適才開篇,其致思之方,乃盡出于臆“推”之一途是矣。
5,然精要簡明既萃于《論語》,則其余者存于《家語》,雖不得為純全之書,其曰先秦古書,豈不宜哉?雖然,予嘗求《家語》之沿革矣,其序故曰:“當秦昭王時,荀卿入秦,王問儒術,卿以孔子語及弟子言參以已論獻之”,卿于儒術,固未醇也,而昭王豈能用儒術者哉?可謂兩失之,此《家語》為之一變矣。于是以其書列于諸子,得逃焚滅之禍。秦亡,書悉歸漢。高堂生得《禮古經》五十六卷、經七十篇、記百三十一篇。注云:“七十子及后學所記”。此豈非《家語》之遺乎?河間獻王得而上之,宣帝時后倉明其業,乃為《曲臺記》,授戴德、戴圣、慶育三家。大戴刪其繁為八十五篇,小戴又刪為四十六篇,育無傳焉。馬融傳《小戴禮》,又足《月令》、《明堂》、《樂記》三篇。鄭康成受業于融,為之注解。究其原,多出于荀卿之所傳,故《戴記》中多有荀卿之書。班固曰:“《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卷與篇不同),顏師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語》”。成帝時,孔子十三世孫衍,上書言“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禮》不足,乃取《孔子家語》雜亂者及子思、孟軻、荀卿之書以裨益之,總名曰‘《禮》,遂除《家語》本篇,是滅其原而存其末也。”以是觀之,《禮記》成而《家語》又幾于亡矣。予于是有曰:《論語》者,古《家語》之精語也。《禮記》者,后《家語》之精語也。
巍按:此節據《家語·后序》及《藝文志》顏師古注,逞其“《論語》者,古《家語》之精語也。《禮記》者,后《家語》之精語也”之臆說,這是理想化古代的看法。《后序》云:“孔子既沒而微言絕,七十二弟子終而大義乖。六國之世,儒道分散,游說之士各以巧意而為枝葉。唯孟軻、孫卿守其所習。當秦昭王時,孫卿入秦,昭王從之問儒術。孫卿以孔子之語及諸國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余篇與之,由此秦悉有焉。”《家語·后序》明明記荀卿保存傳播《家語》之功,王氏卻逆向用證,反認定為荀卿“變”亂《家語》之贓物,還添油加醋說“參以已論獻之”云云;《后序》載孔衍奏云:“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禮》不足,而乃取《孔子家語》雜亂者,及子思、孟軻、孫卿之書以禆益之,總名曰《禮記》,今尚見其已在《禮記》者,則便除《家語》之本篇,是滅其原而存其末,不亦難乎!”《家語·后序》所載孔衍上書明明說戴圣《禮記》為“滅其原而存其末”,而至王氏口中,《禮記》反為“其”“精語”。證據與結論之間全然反背,至于熟視無睹者!至于王氏所引顏師古之說,不過紋飾其杜撰之“古《家語》”、“后《家語》”,以及下文“今之《家語》”三分法之說而方便設辭也,其實與顏說原旨距離頗遠。顏師古注“非今所有《家語》”,蓋謂《藝文志》所著錄者,為古《家語》,兩者文本上有不同。或者是說,一為《漢志》著錄本,一為孔家所傳王肅注本,二種本子不同。王氏以該本為“后《家語》”,已經歷一番沉淪,至于顏師古所見“今所有《家語》”亦即王氏下文所謂“今之《家語》”,則不僅有古今之異(如顏師古所認為者),而且有真偽之辨(這是顏師古夢想不到的)。也就是說王柏將顏師古的記載作了大不利于王肅,也大不利于今本《家語》的發揮。這一邏輯導向的形成,雖與王氏粗率的學風有關,也未必不是其復古之念有以致之也。而其讀史注的任意不通,下文還會碰到。當然更重要的是與《中庸》案有關。
①承北京大學橋本秀美教授提示,明代學者郎瑛“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之說,出于氏著《七修類稿》,謹致謝忱。參見(明)郎瑛著《七修類稿》卷24,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256頁。
②蕭敬偉已指出:“惟筆者考諸《魯齋王文憲公文集》所載〈家語考〉,并無‘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之語。”參見氏著博士論文《今本〈孔子家語〉成書年代新考——從語言及文獻角度考察》(香港大學,2004年),5頁。6,今之《家語》十卷,凡四十有四篇,意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舍珠玉而存瓦礫,寶康瓠而棄商鼎,安國不應如是之疏也。且安國,武帝時人,孔壁之藏,安國之所守也,不能以金石絲竹之遺音正曲臺之繁蕪,其功反出于二戴之下,必不然矣。是以朱子曰:“《家語》是王肅編古錄雜語,其書雖多疵,卻非肅自作”,謂今《家語》為先秦古書。竊意是初年之論,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語》為王肅書”,此必晚年之論無疑也。
巍按:此節的論證結構是:先認定《禮記》優于《家語》,再認定孔安國必然高明于“二戴”(《后序》關于揚安國貶抑“戴圣近世小儒”的話加強了他的判斷),則安國之書必然優于“二戴”所編的《禮記》。今既知《家語》不如《禮記》,則《家語》必非安國所編,而《家語·后序》有以孔安國口吻說的“乃以事類相次,撰集為四十四篇”云云,暗示是孔安國所編定,則此本必為為之作注的王肅偽托,從文獻上看,是“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這一說法與朱子的見解顯相違背,所以一口咬定那是朱子的“初年之論”。
“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一句,后人引用最多,最能代表王柏之見。其影響力是很多專書都沒法比擬的。對于沒有看到過《家語考》全文的人們來說,尤其能開放出巨大的想象空間,它明確提出了關于《家語》王肅偽書說的大假設,或是一個大創意。在此,我想舉幾個例子說明這一說法的反響乃至演義。
宋、元之際的《文獻通考》未著王氏之說,而清初一部著名的大書《經義考》則惟恐將其漏列:
王氏(柏)《家語考》(未見)。郎瑛曰:王文憲公《家語考》一篇,以四十四篇之《家語》乃王肅自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割裂織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48〕
朱彝尊“未見”《家語考》,可見王柏之《魯齋集》并不易得,所以他只能得自傳聞,所以所述頗有不盡不實之處。首先是漏掉了“托以安國之名”之說,使得王的看法不完整;最重要的是“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更是捕風捉影之談。所謂“孔衍之《序》”就讓人莫名其妙,《后序》確載有孔衍之上書,但是從來不稱《序》或《后序》為“孔衍之《序》”。然度其意,蓋謂以孔安國的口吻寫的序,或以載有孔衍上奏的《后序》“亦王肅自為也”。《家語考》未見明文有此說,但從王柏一方面尊信《后序》的記載并斷章取義以立己說,一方面又將《家語》歸于王肅偽托之孔安國名義來看,他對《后序》的看法極為曖昧(就王柏本人來說,是自相矛盾的:他是根據《后序》,得出《家語》王肅偽作說,可既然為王肅所偽,則《后序》亦不能不出于王肅,則又有何可據的價值),后人從自己的假設出發,很容易敷衍出這種說法。郎瑛就是如此,①但是這一條顯然不能作為《家語考》原文來引錄。②有意思的是,此等說法,戴震早年所撰讀書札記《經考》附錄卷六加以全文收錄(只“《家語考》一篇”之“篇”作“編”,微異),而于“《孔子家語》”下注云:“今則王肅贗本。”〔49〕《四庫全書總目》之《孔子家語》提要也說:
考《漢書·藝文志》,有《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顏師古注云:“非今所有《家語》。”《禮·樂記》稱“舜彈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鄭注:“其詞未聞。”孔穎達《疏》載:肅作《圣證論》,引《家語》“阜財解慍”之詩以難康成。又載馬昭之說,謂《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故王柏《家語考》曰:四十四篇之《家語》,乃王肅自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割裂織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50〕
《家語考》并沒有引孔疏載肅作《圣證論》引《家語》以難康成以及馬昭的話,四庫館臣一個“故”字下得過于任意,但他們是主張“反復考證,其出于肅手無疑”的,所以《提要》做的只是列舉歷史上質疑《家語》的重大論證,由于《四庫全書總目》是重要的官修書目,在學術史上舉足輕重,所以王柏的見解經此定位,更顯重要。但是四庫館臣完全照錄《經義考》的作法,則殊出人意外。朱彝尊未見原書,尚情有可原,無如四庫館臣有善本可據,卻懶于覆案。“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冒王柏之名諸云云之說,經此又廣一度流傳。
①鄧瑞全、王冠英編著的《中國偽書綜考》亦如之,“經義考引”且為書名矣。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385頁。事情似乎沒有到此即止。近人張心澂編著《偽書通考》又加以著錄:
王柏曰:“四十四篇之《家語》乃王肅自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割裂織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肅自為也。”(《經義考》引《家語考》。)〔51〕
張心澂比四庫館臣忠實,注明了援引所自,這進一步確認了王柏見解的學術史地位,也進一步顯示了《經義考》的作用,但是也進一步折射出類似模糊影響之談的固化。①筆者在這里無意吹毛求疵,而是想嚴肅地指出《家語》偽書案如何在似是而非的情況下,如滾雪球般地越滾越大,積非成是。
王柏關于《家語》的看法,其引人注目或讓人迷惑之處集中在“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這一點上,而這一點在以“考”為名的文章中竟沒有作任何的證明,最多只是提示了一個觀察或話頭而已。我們當追究王氏何所據而云然?可以負責任地斷言,這一點正是得自王肅本人工作成績的啟示,不過被反向冠以偽竊的帽子而已。
關于《家語》與“《左傳》、《國語》、《荀》、《孟》、二戴《記》”等文獻,王肅作了大量嚴謹的校勘工作。我們將從兩個方面入手加以考察:一是王肅之注明白舉出典籍名稱的:一是未具書名而實際引來考校的。
先看王肅明引典籍加以校勘的例子:
關于《左傳》:
18.4《顏回》孔子曰:“身歿言立,所以為文仲也。然猶有不仁者三,不智者三,是則不及武仲也。”回曰:“可得聞乎?”孔子曰:“下展禽(展禽,柳下惠。知其賢,而使在下位,不與立于朝也),置六關(六關,關名。魯本無此關,文仲置之,以稅行者,故為不仁。《傳》曰:“廢六關”,非也),妾織蒲(《傳》曰:“織蒲。”蒲,席也。言文仲為國為家,在于貪利也),三不仁;……”〔52〕
《左氏·文公二年傳》“妾織蒲”《正義》曰:“《家語》說此事,作‘妾織席,知‘織蒲是為席以販賣之也。”〔53〕據此,今本《家語》“妾織蒲”當作“妾織席”,今本為流傳之訛。此處明引《左傳》校勘《家語》,兩處異文,一則以《家語》定《左傳》傳文 “廢六關”之“廢”字之非,一則以《左傳》通“蒲,席也”之訓詁。
41.9《正論解》孔子曰:“叔向,古之遺直也。治國制刑,不隱于親,三數叔魚之罪不為末(末,薄),或曰義(或,《左傳》作‘咸也),可謂直矣。……”〔54〕
此為存異文之例,蓋王肅以為義皆可通也。【左氏·昭公十四年傳】“三數叔魚之惡,不為末減(末,薄也。減,輕也。以正言之)。曰義也夫,可謂直矣。”《正義》曰:“服虔讀減為咸,下屬為句。”〔55〕陳士珂本《家語》“或”作“減”。〔56〕巍按:王肅關于《左傳》的讀法蓋本于服虔,杜預與之不同。《家語》作“減” 之本也反映出與《左傳》的深刻關系,或者就因《左傳》杜本而趨同化所致。
41.11《正論解》“……鄭伯男南也,而使從公侯之貢(南,《左輔【氏】》(《魏晉全書》校勘記:叢刊本“氏”作“輔”,據備要本改〔57〕)作男,古字作南,亦多有作此南,連言之,猶言公侯也),懼弗給也,敢以為請,自日中爭之,以至于昏。晉人許之。”〔58〕
此亦為存異文之例,王氏以為“南”、“男”為古今字。四部備要本“左輔”作“左氏”。巍按:“輔”當為“傳”之訛。據王注可知正文衍一“男”字。流傳中涉注文而誤加;或者“男”為“南”之訛,“南也”強調一下,文理也順。
關于《大戴禮記》:
12.1《弟子行》……是宮縚之行也。孔子信其能仁,以為異士(殊異之士也。大戴引之曰:“以為異姓婚姻也”,以兄之女妻之者也)。〔59〕
“宮縚”或本作“南宮縚”,孔子弟子。《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第六十》:“獨居思仁,公言言義;其聞之《詩》也,一日三復白圭之玷,是南宮縚之行也。夫子信其仁,以為異姓。”〔60〕是王肅明引《大戴禮記》而存異文之例也。
關于《新序》:
37.2《屈節解》漁者曰:“魚之大者名為魚壽(巍按:《魏晉全書》脫此字,下同〔61〕),吾大夫愛之,其小者名為鱦(魚壽宜為鳣,《新序》作鲿,鮑魚之懷任之者也。鱦,戈證反),吾大夫欲長之,是以得二者,輒舍之。”〔62〕
此明引《新序》存異文之例。
為了深入了解作注者的動機,也為了節省篇幅,我們取嚴格的校勘觀點,將明引書名者舉出,而未將亦出具書名引材料來疏釋文義者例開:如《辯物》篇引哀公十四年“《春秋經》”及左氏“《傳》”、〔63〕《致思》篇引“莊周書”、〔64〕《執轡》篇引“《淮南》”〔65〕等等,實際與純粹之校勘,相去不遠。這些例子有力地證明,《左傳》、《大戴禮記》、《新序》、《莊子》、《淮南子》等文獻與《家語》材料之有相關性,是王肅首先揭示的,也是光明正大提出來讓人留意的。后人乃循流忘源,反以為王氏作偽的證據,頗有反諷意味。
除了上述明說的,還有很多未明說的例子。這就需要我們特別注意有關《新序》一條中提到的“宜為”之例。通檢《家語》王肅之注,頗多某字“宜為”某字的校例,我們發現大多有文獻根據,而非意出杜撰。與《新序》一條不同的,只是未出書名而已。
8.11《致思》“……故君子不可以不學。其容不可以不飭,不飭無類,無類失親(類,宜為貌。不在飭【惟不飭】【《魏晉全書》校勘記:叢刊本‘惟不飭作‘不在飭,據備要本改〔66〕】,故無貌,不得言不飭無類也。禮貌矜莊,然后親愛可久。故曰無類失親也),失親不忠(情不相親,則無忠誠),不忠失禮(禮以忠信為本),失禮不立。(非禮則無以立)……”〔67〕
“不飭(巍按:陳士珂本作‘飾,〔68〕古通用)無類”,《說苑·建本》作“不飾則無根”,〔69〕《尚書大傳·略說》作“不飾無貌”,〔70〕《大戴禮記·勸學》亦作“不飾無貌”,〔71〕疑王肅據《尚書大傳》、《大戴禮記·勸學》而校。向宗魯說:“《大戴記》作‘貌,‘根、‘類皆‘豸頁 字之形誤。‘豸頁即‘貌字。”〔72〕各本似皆有淵源,若必謂《家語》由叢抄別本而來,至少從文字上何以不徑取至今不誤之《尚書大傳》、《大戴禮記》“類”字,而勞神費力至于此呢?殊不可曉。
10.8《好生》孔子曰:“君子哉!漆雕氏之子,其言人之美也,隱而顯;言人之過也,微而著。智而不能及,明而不能見,孰克如此(克,能也。而宜為如也)。”〔73〕
《說苑·權謀》此段末句作“故智不能及,明不能見,得無數卜乎?”〔74〕與之不同。無“而”,亦不為“如”,似非據此而校也。
10.12《好生》“……竊夫其有益與無益,君子所以知(竊,宜為察)。……”〔75〕
《荀子·哀公篇第三十一》作“竊其有益與其無益,君其知之矣。”王肅之校讀為楊倞吸收,高亨《諸子新箋》云:“‘竊、‘察古通用。”〔76〕
13.8《賢君》齊景公來適魯,舍于公館,使晏嬰迎孔子,孔子至,景公問政焉。孔子答曰:“政在節財。”公悅,又問曰:“秦穆公國小處僻而霸,何也?”孔子曰:“其國雖小,其志大,【其】處雖僻而政其【其政】中,其舉也果,其謀也和,法無私而令不愉(愉宜為偷,愉【偷】,茍且也)【《魏晉全書》校勘記:叢刊本‘偷作‘愉,據備要本改】,首拔五羖,爵之大夫(首宜為身,五羖大夫,百里奚也),與語三日而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其霸少矣。”景公曰:“善哉。”《孔子家語》第3卷,35頁下欄、36頁上欄;參校以陳士珂輯《孔子家語疏證》卷3,85頁。
《說苑·尊賢》:“齊景公問于孔子曰:‘秦穆公其國小處僻而霸,何也?對曰:‘其國雖小,而其志大,處雖僻,而其政中,其舉果,其謀和,其令不偷;親舉五羖大夫于系縲之中,與之語,三日而授之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霸則小矣。”〔77〕
《史記·孔子世家》:“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正義》:百里奚也),爵之大夫,起累紲之中(《索隱》:《家語》無此一句。孟子以為不然之言也),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78〕
王肅“愉宜為偷”的校讀疑據《說苑》,而“首宜為身”的校讀則本于《史記》,若必如學者所說叢抄之后,再出此等校語,實是很費解的。
15.13《六本》孔子游于泰山,見榮聲期(聲宜為啟,或曰榮益期也【榮啟期與《說苑》合。(本作榮聲期,或曰榮益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瑟(鼓)瑟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為樂者,何也?”期敦煌本無“期”字,與《說苑》合。對曰:“吾樂甚多,而至者三敦煌本無“而至者三”,與《說苑》合。。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吾既得為人【而吾得為人矣】,是敦煌本無“是”字。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人以男為貴【故與男為貴】,吾【今】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今】既以敦煌本無“以”字。行年九十【有敦煌本“九十”后有“有”字。】五矣,是三樂也敦煌本無“也”字。。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敦煌本“常”、“終”后皆有“也”字,與《說苑》合。處常得終,當何憂哉【焉敦煌本“焉”旁注一“哉”。】。”孔子曰:“善哉【乎】!能自寬者敦煌本無“者”字。也。”(得宜為待【大鄔可晶校:敦煌本“大”蓋“待”之音近誤字。氏著博士論文:《〈孔子家語〉成書時代和性質問題的再研究》(復旦大學,2011年)。】)《孔子家語》第4卷,43頁上欄。參見鄔可晶博士校以敦煌寫卷P.4022+3636佚名類書,《老》下引有《家語》此篇。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6冊,17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氏著博士論文:《〈孔子家語〉成書時代和性質問題的再研究》,114-116頁。
《說苑·雜言》:“孔子見榮啟期,衣鹿皮裘,鼓瑟而歌。孔子問曰:‘先生何樂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吾既已得為人,是一樂也。人以男為貴,吾既已得為男,是為二樂也。人生不免襁褓,吾年已九十五,是三樂也。夫貧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終也。處常待終,當何憂乎?”〔79〕
《列子·天瑞篇》:“孔子游于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列子·天瑞篇》“處常得終”,楊伯峻《集釋》云:“盧文弨曰:‘得《說苑·雜言篇》作‘待。王重民曰:作‘待是也。蓋榮啟期樂天知命,既明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故自謂處常以待終,當有何憂。若作得,則非其旨矣。《御覽》四六八引正作‘待。《類聚》四十四引作‘居常以待終,文雖小異,‘待字固不誤也。伯峻按:盧、王說是也。下章張注云:‘樂天知命,泰然以待終。待終之語即襲此文,可見張所見本猶作‘待也。”〔80〕綜合來看,王肅兩條校語,當據《說苑》等作出。由此可見,王氏深得榮啟期的精神氣質,而《家語》文本在流傳中確是出現了問題的。無論如何,王肅既有意竊抄有問題的古書,又參校以《說苑》等精彩之文字,這是絕不可通的,若如有的學者所說,《說苑》為其抄襲藍本之一,則何以不隨手徑抄,卻如此大費周章,似惟恐后人不知其偽跡呢?
15.14《六本》孔子曰:“回有君子之道四焉,強于行義、弱于受諫、怵于待祿(怵,怵惕也。待宜為得也)、慎于治身。……”〔81〕
王肅“待宜為得也”未知所據而云然。在王氏看來,“待”“得”互訛之例是不少的。
15.21《六本》齊高庭問于孔子曰:“庭不曠山,不直地(庭,高庭名也。曠,隔也。不以山為隔,踰山而來。直,宜為植,不根于地而遠來也),衣穰而提贄(穰,蒿草衣。提持贄,所以執為禮也),精氣,以問事君子之道,愿夫子告之。”〔82〕
《說苑·雜言》篇亦作“不直地”,〔83〕與《家語》同。王校未知所據而云然。
18.3《顏回》顏回問于孔子曰:“成人之行,若何?”子曰:“達于情性之理,通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游氣之原,若此可謂成人矣。既能成人,而又加之以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若乃窮神知禮,德之盛也。”(禮,宜為化)〔84〕
《說苑·辨物》:“顏淵問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達乎情性之理,通乎物類之變,知幽明之故,睹游氣之源,若此而可謂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義,飭身以禮樂。夫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85〕
疑王肅據《說苑》而校。
19.4《子路初見》孔子兄子有孔篾者,與宓子賤偕仕。孔子往過孔篾,而問之曰:“自汝之仕,何得何亡?”對曰:“未有所得,而所亡者三,王事若龍(龍,宜為詟,前后相因也),學焉得習(言不得習學也),是學不得明也;……”〔86〕
《說苑·政理》:“孔子弟子有孔蔑者,與宓子賤皆仕,孔子往過孔蔑,問之曰:‘自子之仕者,何得何亡?孔蔑曰:‘自吾仕者,未有所得,而有所亡者三,曰:王事若襲,學焉得習,以是學不得明也,所亡者一也;……”〔87〕
“詟”與“襲”字形很相近,以“前后相因也”之訓來看,“襲”比“詟”為貼切,有無可能今本《家語》王肅之注“詟”字為“襲”字之訛,即有可能王肅參考了《說苑》作此校語。無論如何,《家語》照抄《說苑》的可能性并不大。
21.1《入官》故君上者,民之儀也;有司執政者,民之表也;邇臣便僻者,群仆之倫也(僻,宜為辟。便辟,執事在君之左右者。倫,紀也,為眾之紀)。〔88〕
《大戴禮記·子張問入官》作“故上者,民之儀也;有司執政,民之表也;邇臣便辟者,群臣仆之倫也。”〔89〕
王校疑據《大戴禮記》。
24.1《五帝》孔子曰:“堯以火德王,色尚黃,舜以土德王,色尚青。”(土家宜尚白。土者四行之主,王于四季。五行用事先起于水【《魏晉全書》校勘記:備要本“水”作“木”〔90〕】,色青,是以水家避土【《魏晉全書》校勘記:備要本“水”作“木”】,土家尚白)〔91〕
此條辨正文“舜以土德王,色尚青”當作“舜以土德王,色尚白”,惟五行異色,極易混淆,自古已然,愈演愈烈。《藝文類聚》卷80,引“《家語》曰:‘堯火帝而王,尚赤。”〔92〕《太平御覽》卷37引“《家語》曰:孔子曰‘堯以土德王而尚黃,黃,土之色也。”〔93〕
若如論者所謂《家語》為王肅自作而自注,何不憚煩之甚也!
41.7《正論解》“……臣又乃嘗聞焉,昔周穆王欲肆其心(肆,極),將過行天下,使皆有車轍,并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昭》(謀父,周卿士。《祈昭》,詩名。猶齊景公作君臣相說之樂蓋曰《征招》、《角招》是也。昭宜為招,耳示甫作招),以止王心(止王心之逸游),王是以獲殆于文宮,臣聞其詩焉,而弗知,若問遠焉,其焉能知。”〔94〕
《左氏·昭公十二年傳》記“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95〕《孟子·梁惠王篇下》載“景公說,大戒于國,出舍于郊。于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96〕是知此校語當參考了《左傳》、《孟子》而作。又,例以前文曾引及《家語》將《左傳》訛為《左輔》的例子,此處“耳示甫作招”當為“《左傳》作‘招”之形近而訛。
綜合來看,在上述“宜為”之例中,13.8《賢君》篇之參考《史記》,15.13《六本》、18.3《顏回》之參考《說苑》,21.1《入官》之參考《大戴禮記》,41.7《正論解》之參考《左傳》、《孟子》似乎是很明顯的。不過,這種文本校勘的工作,與“雜取”文獻以湊成偽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加上王肅明白舉出了《左傳》、《大戴禮記》、《新序》、《莊周書》、《淮南》等參校文本,說他托古偽作,是很難讓人信服的。
更有意思的是王柏在攻擊王肅托古的同時,自己則公然無可置疑地托古。他說王肅“托以安國之名”,實則王柏“托以朱子之晚年定論”。真是在好托古者的視野里,未必真托古者極易被看成托古者,這是不無諷刺意味的。從朱子《中庸章句》及其門人所記他對《家語》的見解看,朱子的定論是一貫的:它是一部“當時”的古書,有駁雜之處,但非王肅所偽作。但這顯然不符合王柏對《家語》的看法,所以托辭說那是“初年之論,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語》為王肅書,此必晚年之論無疑也。”將自己的看法說成是朱子“晚年之論”,這是明目張膽的偽托。王氏有《答葉通齋》一函,可見其心理:
竊(巍按:原文作“切”,據四庫本正)謂集《家語》者,固出于門人弟子也。于《家語》中集其精粹而為《論語》者,疑子思也。尊兄亦以為恐或有之,止是其下一必字太死殺爾。尊諭曰,非子思所著,亦明矣。然某未嘗言為子思所著也,集字與著字大不同。集者,合眾人之所長;著者,明一己之所見。或恐高明偶未見察。某所謂著書自子思始者,指《中庸》而言,非謂《家語》也。措詞不明,皇恐。若古《家語》之不存,王肅引孔衍之言曰【巍按:此處疑文有脫誤】,王肅反諸書雜錄以補其亡,非《中庸》用王肅之詞,是王肅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類,甚明。此朱子所以言《家語》之多疵,是晚年之論無疑。朱子于《四書》,至死修改未畢,因門人之疑而修改者,歷歷可考。此朱子遷善之盛德,而不可泯沒者。但學者不可妄有指議,茍有證據,不妨致疑于其間。是勉齋《通釋》之例云爾,今不曰可疑,而徑曰疵,此大病也。〔97〕
這封信很清楚地揭露了,為了攻倒朱子在《中庸章句》中的見解,他不能不推斷朱子用以助證的《家語》為王肅偽書,最關鍵的一步就是斷言“‘哀公曰之類”為王肅“妄加”,一切關于《家語》為王肅偽書的見解,都由此推演出來。至于所謂“晚年之論”的托辭,完全是割裂朱子的話得來的,朱子說:“《家語》只是王肅編古錄雜記,其書雖多疵,然非肅所作。”他恰恰是把朱子認為《家語》中于古有征即反映“當時”語境可以參證《中庸》的文獻認定為“多疵”,進而翻轉“然非肅所作”之論,整個是朱子見解的倒置,然猶托為朱子晚年定論,對《家語》的看法容或有不必一致之論,誣其師祖之責,王氏難辭其咎。
7,吁!《家語》之書,洙泗之的傳也,不幸經五變矣!一變于秦,再變于漢,三變于大戴,四變于小戴,五變于王肅。洙泗之流風余韻,寂然不復存。以古《家語》正《中庸》,其詞甚愨,其義甚明,奈不可得而見也。以今《家語》正《中庸》,終恐有所未安。以朱子晚年之論,久之未必不改也。學者膠柱而調瑟,卻成大病。是以不容不論,惟明者擇焉。
巍按:此節論《家語》經“五變”而面目全非,不足以校正《中庸》,朱子《中庸章句》中的見解絕不可靠而當“改”也。圖窮匕首見,此王柏以朱子關于《中庸》之分章等更為整體性的“朱子晚年之論”當推翻也,這是整篇《家語考》的落腳點。由此可見,關于《家語》的看法,只是《中庸》案中的環節。在王柏那里,王肅偽書說,只是他關于《中庸》論說的副產品,此點亦不可不知。《魯齋集》中收有《古中庸跋》〔98〕道盡其中之款曲,今全文迻錄,間加疏解,以明本末。
a,《中庸》者,子思子所著之書,所以開大原、立大本而承圣緒也。義理精微而實難于窺測,規橅宏遠而(巍按:原文作“面”,據四庫本正)實難于會通,眾說淆雜而(巍按:原文作“面”,據四庫本正)實難于折衷,此子朱子以任其責,而后學亦已春融而冰釋矣。惟愚滯之見,常覺其文勢時有斷續,語脈時有交互,思而不敢言也,疑而不敢問也。古中庸跋始于此。王柏:《魯齋集(附錄,補遺)》卷5,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2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92頁。
巍按:此節論王柏恢復“古《中庸》”的緣起,就是針對朱子而發,于文本內在的“文勢”、“語脈”等方面先蓄疑。
b,一日,偶見西漢《藝文志》有曰“《中庸說》二篇”,顏師古注曰:“今《禮記》有《中庸》一篇”而不言亡其一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時尚見其初為二也。合而亂之,其出于小戴氏之手乎?彼不知古人著書未嘗自名其篇目,凡題辭皆后人之所分識,徒見兩篇之詞義不同,遂從而參伍錯綜成就其總題已。〔99〕
巍按:此節記其喜得史證,即牽合《漢志》顏注之說,認定“今《禮記》有《中庸》一篇”原本即為《漢志》所著錄之“《中庸說》二篇”,合二為一,并貫以“《中庸》”篇名者,為戴圣。
c,天賦為命,人受為性,所賦所受本此實理,故“中庸”二字為道之目,未可為綱,“誠明”二字可以為綱,不可為目。仆不揆狂僭,為之隱索,取而析之,以類相從,追還舊觀,但見其綱領純而辨也。如此之精,條目疏而理也,如此之瑩,首尾相涵,可謂縝密,氣脈流通,可謂融暢。雖各題一“性”字而其義不同,一原其性之所自來,一原其性之所實有。雖各提一“教”字,而其旨亦異,一以行為主,故曰“修道”,一以知為主,故曰“明誠”。始于天者終于天,始于誠者終于誠。分限嚴而不雜,途轍一而不差。子思子亦可以無遺憾于千載之上矣。〔100〕
巍按:此節進一步從義理的角度提出,“古《中庸》”當分為“中庸”與“誠明”兩篇,篇名當以“誠明”為綱,以“中庸”為目。
此節連同上節,為王柏關于《中庸》案之基本見地。因與《家語》案有不可分割之關系,不能不辨析之。
王柏的這番見解,在學術史上的影響,要超過其王肅偽造《家語》說。學者對他附會《漢志》顏注之說,頗有疵議,而對“古《中庸》”當分為兩篇之說,附和影從者尚多有之。
明代的鄭瑗說:
且魯齋不信《家語》,謂不當據《家語》以證《中庸》;班氏《漢志》,獨可據以證《中庸》乎?況其所謂二篇者,本指其注說,非指其正文也。①
①鄭瑗:《井觀瑣言》卷33,轉引自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術》上冊,540-541頁。
②巍按:原書校勘記云:“‘三年下原脫‘之喪二字,據《禮記·中庸》補。”鄭氏已經指出王柏對《漢志》顏注的理解有誤。清朱彝尊《經義考》收錄王柏《古中庸跋》,對其說未加辨正,引起清翁方綱《〈經義考〉補正》的批評,翁氏引王聘珍之說:
按《漢志》“《中庸說》二篇”,師古注:“今《禮記》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禮經》,蓋此之流。”據此,則師古之意,謂《禮記》之《中庸》亦如《漢志》之《中庸說》,皆非“本《禮經》”。并非謂《漢志》之《中庸說》即《禮記》之《中庸》也。魯齋未嘗讀畢師古之注,便據以著書,后人慎無再沿其誤而益其說也。
翁氏附議王說,并發揮道:
又按《班志》云:“凡《禮》十三家”, “《中庸說》二篇”與“王史氏”、“后倉”同列于“十三家”之內,是以顏監析言之,謂此等篇目皆后儒取以入于《禮經》耳,非《禮經》本篇也。蓋顏意以此十三條皆系于“《經》十七篇”之下,恐學者皆執為《禮古經》之文,故于“《中庸說》”一條下偶疏及之,并非疑《戴記》內《中庸》篇為后儒所定也。〔101〕
巍按:王聘珍、翁方綱二氏之說,深得《漢志》顏注之旨,《禮記》之《中庸》與《漢志》之《中庸說》絕不可混為一談。所以即使是跟著王柏而提出《中庸》當分上下兩篇的徐復觀也不能不承認:“是王柏未及貫讀《顏注》之下文,遂誤解《顏注》,以為顏氏系認二者為一。”〔102〕王柏對《漢志》顏注閹割臆取的態度,充分反映了其好為異說的性格。此處對《漢志》顏注“今《禮記》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禮經》,蓋此之流”的解讀與他對“非今所有《家語》”之理解如出一轍,皆對“今”本《中庸》與《家語》作出了只方便于己的臆斷。貌似皆有所據,實為附會也。
徐復觀雖然坦承王柏對顏注的誤解,但還是以王柏所謂的《中庸說》即今本《禮記》之《中庸》之原型之說為有見,且力證之。徐氏有大學者風度,充分重視相反方的意見,他援引王鳴盛《蛾術編·說錄》的看法后說:“蓋王氏以為《中庸說》二篇,為今《禮記·中庸》之解詁,不得與《中庸》本文同科。其意蓋在尊《中庸》。但他以二者為二書,則與顏氏無異。”徐氏隨后系統論證王柏之說。首先,據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的看法推論道:“按《漢志》于《記》外,又別出有《明堂》三十三篇,《明堂陰陽說》五篇,《樂記》二十三篇,此與四十九篇內所收者,雖有繁簡之殊,但內容系同一文獻。《漢志》因單獨別行,故又另出其目。準此,則所謂《中庸說》二篇者,實即《禮記》四十九篇中之一的《中庸》的單行本,二者實為一書。此書若非原系單行,則當它尚未在思想上特別受到重視時,《史記》及偽《孔叢子》,恐不會單獨加以提出。”〔103〕
巍按:錢、徐二氏所歸納的“《漢志》因單獨別行,故又另出其目”之例是成立的,但不足以證明《中庸說》即《中庸》。因為誠如徐氏所引,“《史記》及偽《孔叢子》”所稱舉者,皆為“《中庸》”而非“《中庸說》”,兩者之區別,蓋猶徐氏所提到的“《明堂》三十三篇”與“《明堂陰陽說》五篇”之別。正如顧實所說:“以《志》既有《明堂陰陽》,又有《明堂陰陽說》為例,則此非今存《戴記》中之《中庸》,明也。”〔104〕徐氏似亦注意到這個問題,他進而指出:“《孔子世家》稱‘《中庸》,《漢志》稱《中庸說》,《白虎通》稱《禮中庸記》,古人對傳記之稱謂,并不嚴格,三者皆可視作一書之名稱。”并以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以及《漢書補注》所引沈欽韓之說為據。〔105〕
我們認為,王應麟與沈欽韓之說,皆不足以支持徐復觀之說。徐氏對王、沈說之誤解,當承王先謙頗不完整的引錄而來。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中庸說》二篇”下云:
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中庸》。程氏曰:“《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傳于孟子。”《白虎通》謂之“《禮中庸記》”。《孔叢子》云:“子思年十六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東萊呂氏曰:“未冠既非著書之時,而《中庸》之書亦不有四十九篇也。此蓋戰國流傳之妄。”〔106〕
徐氏未引“《孔叢子》云”云以下之文,而斷言“是王氏固以三者為一書”,不能成立。《白虎通》引有:“《禮中庸》記曰:‘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子為大夫,父為士,祭以大夫,葬以士也。”“故《禮中庸》曰:‘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②達乎天子。”〔107〕 所引“《禮中庸》記”或“《禮中庸》”皆在今本《禮記·中庸》之內,是故王應麟確以“《白虎通》謂之‘《禮中庸記》”與《禮記·中庸》為一書,但是,他之所以引《孔叢子》尤其是“東萊呂氏”的看法,意思是說,“《中庸說》二篇”與“程氏”所看重的“孔門”之書《中庸》(即《白虎通》謂之《禮中庸記》)并非一書,絕不可等量齊觀,而是如呂氏所說“此蓋戰國流傳之妄”。而王先謙誤解了,從而只是截引“王應麟曰‘《白虎通》謂之“《禮中庸記》””入《漢書補注》,〔108〕才引出徐氏之謬論。而沈欽韓《漢書疏證》于“《中庸說》二篇”下則云:
①語出《漢書·司馬遷傳》,《前四史》(全四冊)(2),〔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62,697頁。鄭《目錄》云:“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別錄》屬通論。”按《孔叢·居衛篇》“子思選(巍按:當為‘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疑彼妄說也。云“《中庸說》”者,鄭注“仲尼祖述”以下,以《春秋》之義說孔子之德,鄭當有所本,蓋此“說”也。《隋志》有戴禺(巍按:“禺”疑為“颙”之訛)《中庸傳》、梁武帝《中庸講疏》,則自來《中庸》有“說”也。〔109〕
巍按:《禮記·中庸正義》: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鄭注:此以《春秋》之義說孔子之德。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二經固足以明之,孔子所述堯、舜之道而制《春秋》,而斷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春秋傳》曰:“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又曰:“是子也,繼文王之體,守文王之法度。文王之法無求而求,故譏之也。”又曰:“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此孔子兼包堯、舜、文、武之盛德而著之《春秋》,以俟后圣者也。律,述也。述天時,謂編年,四時具也。襲,因也。因水土,謂記諸夏之事,山川之異。)〔110〕
據此可知,沈欽韓以鄭君所引《春秋》公羊家說等“《春秋》之義”為“《中庸說》”,即為《中庸》之“仲尼祖述”云云一段文字之解“說”,則沈氏據鄭君立說成立與否且不論,然他嚴格區分了《中庸》與《中庸說》,是可知也;他將此等“《中庸說》”與《隋志》所著錄之“戴禺【颙】《中庸傳》、梁武帝《中庸講疏》”相倫比,益可知也。但是,王先謙又截取了“沈欽韓曰:‘鄭《目錄》云: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別錄》屬通論”入《漢書補注》,〔111〕竟又引出徐復觀的誤判:“是沈氏亦以此(巍按:即‘《中庸說》二篇)即《禮記》中之《中庸》(巍按:即沈書所引鄭《目錄》所指者)。”〔112〕所以徐復觀持之頗堅的所謂足以支持王柏之說的論據,頗有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者。
我們認為,王柏之說真正吸引后世學者的并不是他的史證,而是他從“文勢”、“語脈”等方面對《中庸》文本的理論分析,即將它一分為二,而那些對他所作的史證的辯護,也深深地根源于這種義理上的剖析。這是王柏至今總不乏應和者的原因。我們要問,王柏以來到現有的研究,尤其是出土簡帛所推動的相關研究,是否就能決定:一分為二的作法,就比從太史公、戴圣、劉向、鄭玄到朱子一脈相承的“一篇”的通體理解更為優越呢?
太史公曰:“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①自《孔子世家》著言“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于宋。子思作《中庸》。”〔113〕《中庸》或可擬于《周易》、《春秋》之倫,所從來尚矣!《禮記正義》引“鄭《目錄》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孫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別錄》屬《通論》。”〔114〕是知戴圣、劉向、鄭玄諸君子皆表彰之,鄭君且以為子思依憑此篇乃有發揚祖德之功。唐李翱《復性書》云:“子思,仲尼之孫,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傳于孟軻。軻曰:‘我四十不動心,軻之門人逹者公孫丑、萬章之徒蓋傳之矣。遭秦滅書,《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115〕李氏蓋有感于禪宗之傳法將有傷于儒學而由《中庸》闡發傳道之說。宋河南程氏云:“《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傳于孟子。”〔116〕蓋本于李氏,而平日講論,義理益富。自朱子為之作《章句》,薈萃眾說,復自出手眼,《中庸》乃成《四書》之歸宿,為道學之綱宗、圣門之寶典。“一篇”之尊未有盛于此(亦未有貫于此)者也!
然自有宋一代,此篇之推崇稱至,而歧議亦集。歐陽修《問進士策》以《中庸》“其說有異乎圣人者”而譏為“虛言高論”,實啟清人崔述所謂《中庸》之說與“與孔孟之言皆不類”云云崔述:《洙泗考信錄余錄》,參見張心澂編著《偽書通考》448-449頁所引。疑辨之端,蓋此等學者未喻乎徐復觀所謂自《論語》所載孔子晚年修得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之生命境界發展而來的一種思想與意境。而近年出土的簡帛,使得向所謂令子貢“不可得而聞”的“性與天道”議題居然可見。對于有關的材料,自然不乏仁智之說,但是足以證明孔門自有這一環節或曰自有這一言辯論域,則是最大的驚喜與收獲。可惜由此而返觀《中庸》等公案,卻未必只見其進未見其退,《中庸》分篇之說,即一端也。歐陽永叔同策有云:“若《中庸》之‘誠明不可及,則怠人而中止,無用之空言也。”歐陽修:《問進士策三首》,收在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48,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引文見675、676頁。而自道學求之,“空言”變而為“實理”,自朱子之三傳,王柏氏力主“誠明”為“綱”,“中庸”為“目”,混一之《中庸》,析為二篇,改易舊章,莫此為甚。以復“古”為名義,以己意分篇章,效者浸盛。張心澂編著《偽書通考》綜述日人武內義雄撰《子思子考》“謂《中庸》是《子思子》之首篇。(巍按:見武內氏原文可知,說本清人翟灝,有理。)次述《中庸》上半與下半之間(張氏原注:即朱子《章句》二十章以前屬上半,二十一章以下屬下半。巍按,可補:第一章亦析入下半。)不特思想與內容不同,即文章亦迥然有異。故推定上半尚余存子思之舊,大約作于戰國初年;下半思想已起急激之變化,約作于秦之晚年云。”〔117〕武內氏將《中庸》有關內容分為“子思派之著作原始者”(即“《中庸》上半”)與“子思后學”(即“《中庸》下半”),與王柏所分有所不同,但一析為二的大思路則從王柏來,這是他所坦承的,正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關于《中庸》的討論與之持相近之見解也先引王柏之說一樣。將朱子《中庸章句》之首章析入下半部分,似可算武內氏的首出之見,馮友蘭也視之為“乃后來儒者所加”之一部分。〔118〕郭沂亦將此章排斥于其新編的“《〈中庸〉新編》”之外,列入其新編的“《〈天命〉新編》”;參見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448頁。梁濤也不將之列入其新排的“《中庸》”而置于其新排的“《誠明》”。〔119〕他們可謂都是在大方向上尾隨王柏之說的健者。由于首章在一篇中不言而喻的重要地位,他們做這樣的處理,可見今人比古人更為大膽。從分析方法上看,除了義理辨析之外,文體分析方法的運用更為活躍。武內氏發揮陳澧《東塾讀書記》之說區別為“記言體”與“說理之體”,并分別與“原始”的內容與較晚出的內容相聯系。〔120〕馮友蘭亦分為“論著體裁”與“記言體裁”,據之,以“中段似為子思原來所作……首末二段,乃后來儒者所加”,〔121〕大同小異。郭沂并未放棄此種分析法(即“記言體”與“議論體”之別),另外發展了一種更為大類的區分法,即“《論語》類文獻”和“作為獨立私人著作的今本《中庸》第二部分”,大體上以是否引有“子曰”云云為區分標準:“第一部分為古本《中庸》遺章,第二部分是子思佚篇《天命》。”其“《天命》新編”部分又析至于“五篇共二十九章”之繁。〔122〕梁濤亦辟有專節分別討論“《中庸》前后部分文體的差異”、“《中庸》前后部分思想的差異”,大體認可郭沂等分析方法,而所分細部又與郭氏有很大的不同,如朱子《章句》之第20章“哀公問”以下段落,郭氏列入下部即“《天命》新編”的“第三篇”、“第四篇(前四章)”,〔123〕而梁氏則將此章之前大段落列入前部即“《中庸》”,而將“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以下一小段,列入下部“《誠明》”。〔124〕很顯然,篇名“《誠明》”則本于王柏,而其對朱子《章句》該章的拆分起訖復與王柏不同,王柏是將“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一句放在上篇第九章。參見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術》上冊,518-519、525頁。筆者必須聲明,這里無意就《中庸》研究的整體風貌作出綜述,而只是對愈演愈烈之分篇析章之趨勢加以勾勒。毫無疑問,這是由王柏啟端的學術史進程中顯而易見的偏向。
這是一個讓人堪憂的歧途,而非走向對文本進行完整貫通理解的大道。由于出土簡帛的啟示,近來的郭沂、梁濤等的研究一反武內義雄、馮友蘭等前輩將《中庸》有關內容之著述年代往后拉的取向,紛紛回到傳統的見解上來了,但是他們將王柏以來的研究策略變本加厲,將較為理論化、思辨色彩較強的第一章強拆硬置于下篇,實際上是將原文本的總綱削去,是符合還是違背了古人的述作之體呢?郭氏認為:“首列全篇綱要,然后再作具體論述,乃先秦時期的著書習慣。除傳世的本篇和《大學》等外,郭店簡《老子》、《五行》、《大常》等莫不如此。”〔125〕這話說得對,但是,這首章在“傳世的本篇”中不是同樣契合此例,何以必將之置于任意割裂后之另篇而后快呢?被重新安置的這一部分是否就與下文條理暢通了呢?將有“子曰”和沒有“子曰”的有關材料作類型化的區分,前者冠以《中庸》、后者無論冠以“《天命》”或是“《誠明》”,不過都是把原來混一的《中庸》下儕于所謂《子思子》中的《累德》、《表記》、《緇衣》、《坊記》諸篇,如果子
①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67-68頁。參見66頁他自己的分篇法,大體一致。思子只是將孔子的話羅列起來,太史公還會稱道什么“嘗困于宋,子思作《中庸》”?它配作為《子思子》的首篇嗎?而誠如學者所說,則史遷當改筆為“子思作《誠明》”或“子思作《天命》”了!然而有刻意區隔孔子之言的子思之“作”嗎?筆者并不是反對創意,但是對于那些不顧文本依據而一逞臆見的作法不能不保持警惕而已。我認為,在關于《中庸》的研究中,徐復觀的研究仍然是最為深入的。義理的闡發上自不用說,在將首章析離上篇的風氣中,他采取了尊重傳統的作法,彰顯了他的特識,他雖也接受了王柏的大思路,但他較為謹慎。他的大體劃分是有根據的:“其實,不僅如前所述,孔穎達的《禮記正義》,已分明分成兩大章,而分屬于五十二及五十三兩卷”。①徐氏正是據此將自“天命之謂性”的第一章起,至“哀公問政”之第20章前段之“道前定,則不窮”止,為《中庸》本文之上篇;自第20章后半段之“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一直到第33章為止,為《中庸》本文的下篇。〔126〕他并未將下篇另立名目,也很可見他的特識。但是他所依據的所謂“孔穎達的《禮記正義》,已分明分成兩大章,而分屬于五十二及五十三兩卷”實是有問題的。徐氏所據蓋為通行的阮元校刻本,該本截止于“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為卷52,“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為卷53,〔127〕然呂友仁據以整理的工作底本景宋紹熙本《禮記正義》則截止于“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為卷60,“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以下為卷61,〔128〕而卷61又包括了《表記》的前一部分。〔129〕據稱這八行本頗有優越之處:“經注及義疏合刻始于是本,書名題有‘注疏之稱,亦始于是本,刊刻之精審遠在十行本(巍按:即阮刻本之底本)之上。”〔130〕兩種本子分卷乃至分卷的起訖皆不同。所以未見得孔穎達就如徐氏所說若阮刻本分卷然將《中庸》分為兩大章,而后世有不同分卷之本的流傳蓋亦各因方便而分。由此而上推,孔穎達未必就有明確的將《中庸》一分為二的意識,是則徐氏之說雖較諸家所論為穩,然亦無確據也。而后進時賢紛紛以己意,進退出入諸章,更無忌憚,讓人如何采信?總而言之,王柏分篇之見很不可靠,由此反身回到古來篇為混一之舊,或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進境。今于茲事不能不點到為止,而王柏由此出發,勢不能不走到王肅偽造《家語》之定案,其中之糾葛,固不能不揭示之也。
d,或曰:“自漢、晉以來諸儒先未嘗疑也,至于朱子,章分句析、研機極深而無間言也,子何為者而勇于妄論乎?”曰:“非敢妄也,有所證也。此書唯‘哀公問政章交抅為最深,加以王肅貿貿然獨掇此章,充塞乎《家語》之中,此先儒之所以不疑也。”〔131〕
此以自王氏本人始創二篇之說,而此前從無人懷疑及之者,為受王肅所偽造《家語》之欺。巍按:此絕不可通之說也。學術史上聯系《家語》來討論《中庸》者,自朱子而始彰,然此前確無人牽合《家語》而論《中庸》至于引人注目者,則將所謂“先儒之所以不疑也”之罪歸于王肅,吾人可一言而決,必為誣辭也。“王肅貿貿然獨掇此章,充塞乎《家語》之中”之故安在?王氏自承“此書唯‘哀公問政章交抅為最深”,確為關鍵,此正上文所引“非《中庸》用王肅之詞,是王肅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類,甚明”之所云云也。考王柏之分篇對《中庸》原文之割裂,以對朱子《章句》第20章“哀公問政”以下前部為甚:
《中庸章句》: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為政在人,《家語》作‘為政在于得人,語意尤備。)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鄭氏曰:“此句在下,誤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自“哀公問政”至“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王柏將之歸屬于“下篇《誠明》”之第十章;自“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以下,王柏將之列入“上篇《性道教》”之第九章。①將朱子所分之第20章不僅析在異章,而且至于異篇,改動不可謂不大。而他之所以如此分析的根據在于鄭君的校語:“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鄭氏曰:‘此句在下,誤重在此。)”正如緊接著下文自神其所發見云:
①參見程元敏《王柏之生平與學術》上冊,527、525頁。
②《孔子家語》第4卷,48-49頁,參校以陳士珂本卷4,117-118頁。e,幸有“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十有四字,鄭氏所謂“誤重在此”者,此感人之根乎,其論舊章之痕跡尚未磨也,其性參之位置尚莫掩也,使后世可以指瑕索瘢、正其茍合者,殆天意也。〔132〕
然而,正如程元敏所指出者:“《中庸》‘在下位不獲乎上十四字重出,鄭康成謂句在下,誤重在此。下謂下章,或謂下段。魯齋不以為然,乃謂此舊章之痕跡,猶未磨滅,下為下篇之下。其故意曲解古注甚顯。”〔133〕王氏誤解鄭君猶未已也,乃進而據之指摘王肅。因《家語》相關文字如下:
《家語·哀公問政》17.1哀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方,板),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者,猶(巍按: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本無‘猶字〔134〕)蒲盧也(蒲盧,蜾螺也【《魏晉全書》校勘記:據備要本‘螺作‘羸〔135〕】。謂土蠭也取螟蛉而化之。以君子為政化百姓亦如之者也),待化以成,故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以生也。禮者,政之本也,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道有五,其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達道,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實固,不足以成之也。”孔子曰:“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能成天下國家者矣。”公曰:“政其盡此而已乎?”孔子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夫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兄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公曰:“為之奈何?”孔子曰:“齊(巍按:或作“齋”,字通)潔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財【貨】而貴德,所以尊賢也;爵其能,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篤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敬大臣也(盛其官委任使之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忠信者與之重祿也);時使薄斂,所以子百姓也;日省月考,既廩稱事,所以來百工也(既廩食之多寡稱其事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綏【緩】遠人也;繼絕世,舉廢邦【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治天下國家有九經,其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跲,躓),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順于【乎】親,不信于【乎】友矣;順于【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于【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誠于身矣。誠者,天之至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夫誠,弗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之所以體定【定體】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公曰:“子之教寡人備矣,敢問行之所始。”孔子曰:“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之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之)以敬,而民貴用命。民既孝于親,又順以聽命,措諸天下,無所不可。”公曰:“寡人既得聞此言也,懼不能果行而獲罪咎。”②
因《家語》下文有“公曰”云云,則“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以下在《家語》中明為孔子之語,此點為朱子所據,所以有“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之前之“子曰”為“衍文”之說,因其均為孔子之言,故不必在此特標示之,且由此以為皆孔子“同時之語”。而王柏以“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之前為界,割裂開來,分屬下、上篇,與朱子以及朱子所據之《家語》均不能合轍,為反駁朱子而不能不反駁《家語》,故只有宣判所謂“是王肅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類,甚明”,這是王氏推論之內在邏輯。今既知其分篇所據,乃出于對鄭君的誤解,則對王肅之攻擊自不免猶如于沙上筑臺矣。
①《古中庸跋》終于此。王柏:《魯齋集(附錄,補遺)》卷5,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2冊,93頁。f,又以班固“《中庸說》二篇”五字不列于諸子之上,而晦昧于古《禮經》之末,竊意子朱子未必見也,或見而未必注思也,不然以朱子之精明剛決,辭而辟之久矣,奚俟于今日哉!①
此又重提其自我發現之史證,貌似對朱子頗有恕辭,實則恰恰映照出他本人對《漢志》顏注之誤解,此讀書不尋文義好立異說者之絕妙寫真,后學所當深戒者也。
王柏根據《家語·后序》,加以曲解后提出所謂《家語》歷經數變、彌失本真之說,又兼據王肅之校勘工作,調轉方向以為其“雜取”與偽托,是故從證據的運用上,對今本《家語》采用了“買櫝還珠”的方式,從動機與邏輯上看,是《中庸》分篇說之無根推演的結果。這是王柏所謂王肅偽造《家語》說之真諦。
三、《家語》為王“肅私定以難鄭玄”之說
與王應麟一則材料的誤導如上文所述,王柏只是說《家語》為王肅偽托,并沒有指出偽造的動機為何,王肅此書與鄭玄的關系似乎并不在其關注范圍之內。
宋儒除王柏外,對《家語》王肅偽作說推波助瀾的似尚有王應麟。之所以說“似”,是因為他提供的一則材料,對后世起了絕大的誤導作用(盡管他本人未必堅持此說),后人選擇性地引用了他的疑似之說,構成《家語》偽書案的重要一環:確認王肅偽造《家語》的動機,在于反“鄭學”。
學者對王肅的懷疑,最初緣起于鄭玄之徒馬昭的指控,《禮記·樂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鄭注:“其辭未聞也”。王肅《圣證論》引《尸子》及《家語》難鄭云:“昔者舜彈五弦之琴,其辭曰:‘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鄭云‘其辭未聞,失其義也。”《禮記正義》疏道:
今按馬昭云:“《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又《尸子》雜說,不可取證正經。”故言“未聞”也。〔136〕
這是馬昭質疑王肅的訟詞原文。在《家語》偽書案上,雖然馬昭提出了嫌疑犯的對象,且將其與鄭玄牽連在一起,但是他并未有明文說王肅反鄭學之類,可謂有其義而無其說,甚至可以說是閃爍其詞的。至少從《正義》所引來看就是如此。但是王應麟《玉海》卷41則錄為:
《漢志》,《論語》家《孔子家語》二十七卷,《注》,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隋志》,《孔子家語》二十一卷,王肅解。(梁有《家語》三卷,魏博士張融撰,亡。)……《孔叢》、《家語》并孔氏所傳之旨。《唐志》,王肅注《孔子家語》十卷(舊《志》云王肅撰)。……《書目》,《家語》十卷,王肅注。……《家語》今自《相魯》至《曲禮公西赤問》四十四篇,漢元封中孔安國集錄(孔子十一世孫)……馬昭曰:《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137〕
今考《新唐書·藝文志》《論語》家“王肅,注《論語》十卷;又注《孔子家語》十卷”〔138〕,與王說合;又考《舊唐書·經籍志》《論語》家“《孔子家語》十卷,王肅注”〔139〕,與王應麟所謂“舊《志》云王肅撰”不同,不知王氏所謂“舊《志》”何所指。如果王說確有所據,則“王肅撰”《孔子家語》之說“舊《志》”已有之,然則王氏本人對《家語》看法又如何呢?從文末引“馬昭曰:《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來看,似是充滿狐疑的。尤其重要的是,王氏所引校《禮記正義》所引又多出“肅私定以難鄭玄”一句,照《玉海》所錄,馬昭明確認定王肅“私定”《家語》的動機在于“以難鄭玄”。多出的七字是《禮記正義》之闕漏,還是《玉海》所臆加?
考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孔子家語》”條下云:
《孔子家語》二十七卷。(師古曰:“非今所有《家語》。”)馬昭謂今《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玄。)〔140〕
據《漢藝文志考證》,所引馬昭之語與《禮記正義》同,而“肅私定以難玄”則為王應麟之按語,非馬昭原文。蓋王氏參考了顏師古的注文,而有所推論,此從“馬昭謂今《家語》”之表述中“今《家語》”三字非馬昭原文,而取自顏師古之文,是可知也。
對比《玉海》與《漢藝文志考證》,有關《孔子家語》的記載,似可斷定《玉海》所錄之文,蓋由于手民將王應麟之按語誤為正文(此處即馬昭之語)所致。因古書將按語與正文區別開來的辦法是將字體縮小一點而已,很容易訛傳。
惟《家語》為“肅私定以難玄”之說,王氏持之未必甚堅。此點不煩屢舉,考之王氏代表作《困學紀聞》即可知。《困學紀聞》在王應麟著作中的重要性,誠如其子昌世所說:“吾父平生書最多,惟《困學紀聞》尤切于為學者。”①考慮到《困學紀聞》在學術史上的地位,今將該書論及《家語》者一并錄出,一窺其對《家語》之見解,比較其與《漢藝文志考證》及《玉海》所收王氏見解之異同。
①見《元刊本困學紀聞牟應龍序》所引,收在〔宋〕王應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困學紀聞》,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張拱”,出《曲禮》注。(“室中不翔”注:“行而張拱曰翔。”)“葉拱”,出《書大傳》。(“子夏葉拱而進”,又《家語【巍按:辯樂解】》“師襄子避席葉拱而對”。注:“兩手薄其心。”)【巍按:王氏采王肅注之例,此處似以《書大傳》早于《家語》,近于《家語》為“肅私定以難玄”之說。】〔141〕(1)
《家語·終記》云:“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吾將安仗?哲人其萎,吾將安放?”《檀弓》無“吾將安仗”四字。或謂廬陵劉美中家古本《禮記》,“梁木其壞”之下,有“則吾將安仗”五字,蓋與《家語》同。【巍按:王氏以《家語》與“古本《禮記》”存古之例。】〔142〕(2)
“養老”,在《家語(巍按:正論解)》則孔子之對哀公,在《書大傳》則春子之對宣王。記《禮》者兼取之。(翁元圻注:《王制》、《內則》)【巍按:王氏存《家語》、《史記》異文異說,又以為《禮記》有“取”于《家語》之例。】〔143〕(3)
《南風》之詩出《尸子》及《家語》,鄭氏注《樂記》云:“其辭未聞。”【巍按:王氏兩存鄭、王異說,不置可否。】〔144〕(4)
孔子曰:“國家有道,其言足以治;國家無道,其默足以容。”蓋銅鍉伯華之行也。(《大戴禮》、《家語》。【閻若璩按:《大戴禮記》作“桐提”,此從《家語》。】)曾子曰:“孝子之事親也,居易以俟命,不興險行以僥幸。”《中庸》之言本此。【巍按:王氏以為《中庸》“本”于《家語》之例。】〔145〕(5)
《曲禮》:“刑不上大夫。”《家語【翁元圻注:五刑解】》:“冉有問刑不上于大夫。孔子曰:‘凡治君子,以禮御其心,所以屬之以廉恥之節也。”其言與賈誼書同,【巍按:有注“按:《新書·階級篇》:……”】而加詳焉。誼蓋述夫子之言也。《秋官·條狼氏》誓大夫曰鞭,恐非周公之法。【巍按:王氏以為賈誼書有本于《家語》之例。】〔146〕(6)
《易本命篇》與《家語【翁元圻注:執轡篇】》同,但《家語》謂子夏問于孔子,孔子曰:“然。吾昔聞老聃,亦如汝之言。”子夏曰:“商聞《山書》曰”云云。《大戴》以“子曰”冠其首,疑此篇子夏所著,而大戴取以為《記》。【巍按:王氏據《家語》以為《大戴禮記·易本命》本出子夏所傳之例。】〔147〕(7)
臧文仲“廢六關”。【翁元圻注:文二年。】《家語》【翁元圻注:顏回篇】云:“置六關。”注謂“文仲置關以稅行者,故為不仁。”【巍按:王氏本于王肅存《左傳》、《家語》異文之例,參見前文。】〔148〕(8)
《史記》:仲尼弟子“顏高,字子驕。”【翁元圻注:見《仲尼弟子列傳》】定八年《傳》:“公侵齊,門于陽州。士皆坐列,曰:‘顏高之弓六鈞。皆取而傳觀之。陽州人出,顏高奪人弱弓,籍丘子钅且擊之,與一人俱斃。”豈即斯人歟?《家語【翁元圻注:弟子解】》作“顏刻”。《孔子世家》云:“過匡,顏刻為仆。”古者文武同方,冉有用矛,樊遲為右;【翁元圻注:哀十一年】有若與微虎之宵攻,【翁元圻注:哀八年】則顏高以挽強名,無足怪也。【巍按:王氏以《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左傳》之“顏高”即《家語》、《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之“顏刻”,全祖望《經史問答六》非之。此條可視為王氏存《史記》、《左傳》與《家語》異文之例。】〔149〕(9)
……曰:“有子、曾子并稱,然斯道之傳,唯曾子得之。子思、孟子之學,曾子之學也,而有子之學無傳焉,何歟?”曰:“曾子守約而力行,有子知之而已。智足以知圣人,而未能力行也。《家語【翁元圻注:弟子解】》稱其‘強識好古道,其視以魯得之者,有間矣。”……【巍按:王氏引《家語》立說又一例,可與第7條并參。】〔150〕(10)
申棖,鄭康成云:“蓋孔子弟子申續。”《史記》云:“申棠,字周。”《家語》云:“申續,字周。”【翁元圻注:以上《論語釋文》之文。】今《史記【翁元圻注:仲尼弟子列傳】》以“棠”為“黨”,《家語【翁元圻注:弟子解】》以“續”為“績”,傳寫之訛也。……【巍按:王氏存《史記》、《家語》異文,并以《家語》“傳寫之訛”之例。】〔151〕(11)
《劉子·謹獨篇》曰:“顏回不以夜浴改容。”《顏氏家訓【翁元圻注:勉學篇】》曰:“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皆未詳所出。《家語【翁元圻注:弟子解】》“曾參少孔子四十六歲”,非老而學者。【巍按:王氏據《家語》駁斥《劉子》、《顏氏家訓》之例。】〔152〕(12)
蘧伯玉,《史記》謂“孔子所嚴事”,不當在弟子列。《禮殿圖》有之,而唐、宋皆錫封從享。公伯寮,非孔子弟子,乃季氏之黨,致堂胡氏之說當矣。《家語》不列其名氏,蓋自《史記》失之。《家語》有縣亶,字子象,《史記索隱》以為縣豐,唐、宋封爵,皆不及焉。《禮記·檀弓》有縣子,豈其人與?【巍按:王氏疏通《家語》、《史記》、《禮記》考證孔子弟子之例。】〔153〕(13)
《家語【巍按:本姓解】》:“齊太史子余嘆美孔子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董仲舒《對策》云:“見素王之文。”賈逵《春秋序》云:“立素王之法。”鄭玄《六藝論》云:“自號素王。”盧欽《公羊序》云:“制素王之道。”皆因《家語》之言而失其義,所謂郢書燕說也。《莊子【翁元圻注:天地篇】》云:“玄圣素王之道。”祥符中謚孔子為“玄圣”,后避圣祖名,改“至圣”。【巍按:王氏以《家語》為董仲舒、賈逵、鄭玄、盧欽等漢儒所據之例。】〔154〕(14)
《家語【翁元圻注:三恕篇】》、《荀子【翁元圻注:宥坐篇】》謂:“孔子觀于魯桓公之廟,有欹器焉。”《韓詩外傳【翁元圻注:三】》、《說苑【翁元圻注:敬慎篇】》皆云:“觀于周廟,有欹器焉。”《晉·杜預傳》云:“周廟欹器,至漢東京猶在御坐。”當以周廟為是。【巍按:王氏據《韓詩外傳》、《說苑》、《晉書·杜預傳》以《家語》與《荀子》同誤之例。原書標點有誤,做了訂正。】〔155〕(15)
《皇覽·記陰謀》:“黃帝《金人器銘》:武王問尚父曰:‘五帝之誡,可得聞乎?尚父曰:‘黃帝之戒曰:吾之居民上也,搖搖恐夕不至朝。故為金人,三封其口,曰古之慎言。”【翁元圻注:見《太平御覽》五百九十】按《漢·藝文志》“道家”有《黃帝銘》六篇。蔡邕《銘論》:“黃帝有《巾機》之法。”《皇覽》集于魏文帝時,漢《七略》之書猶存。《金人銘》【翁元圻注:載《家語·觀周篇》】蓋六篇之一也。【巍按:此條備考。若王氏亦以此處所謂《金人銘》為載于《家語》者,則或亦以《家語》為淵源有自矣。】〔156〕(16)
綜合散見各條涉及《家語》之記載,可以歸納出王應麟《困學紀聞》對《家語》的整體看法來。除第(1)條較近于(也只是可能性地接近)《家語》為“肅私定以難玄”之說,第(4)條兼錄鄭、王異說外;其它或謂《家語》為《禮記·中庸》,賈誼《新書·階級》,漢儒董仲舒、賈逵、鄭玄、盧欽等所本,或謂與古本《禮記》同存古貌,與《左傳》、《史記》有異文,或援引《家語》以立說,綜計有十數條之多。三占從二,王氏之視《家語》,大體不作偽書觀。此種見解,與朱子較近而與王柏為遠。這似為王氏較為成熟的看法。當然,畢竟有《漢藝文志考證》及《玉海》提到“肅私定以難玄”的看法,所以王氏對此也是心迷意亂的。
然而,在后世的流傳中,他的此種見地隱而不彰,倒是《玉海》所載王氏未定之見不但被訛傳為馬昭的話,而且影響頗為廣遠。舉其要者,如《經義考》卷278“擬經(十一)”于“《孔子家語》”之“王氏(肅)《孔子家語解》:《隋志》二十一卷,存”下有云:
馬昭曰:“《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朱彝尊撰、翁方綱撰、羅振玉撰:《經義考·補正·校記》卷278,第4冊,1860頁下欄。〔清〕朱彝尊撰、林慶彰等主編:《經義考新校》卷278,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冊,5021頁,于此條下有校勘記云:“文津閣《四庫》本無‘馬昭曰此條內容。”看來《經義考》或本有不載此條的,但是對后世有深刻影響的,是載有此條的本子。這可以說是后學選擇性接受關于《家語》疑偽觀點的一個生動例子。
比《禮記正義》多出“肅私定以難鄭玄。”與《玉海》所載內容全同,朱彝尊當據《玉海》而錄,誤將王氏按語為馬昭原文,頗有為王肅偽書案提供偽證之嫌。
無獨有偶,顧頡剛、楊向奎著《三皇考》,論及《孔子家語》說:
《孔子家語》這部書,名義上是孔子的弟子所記,甚至可說為《論語》之所由出。巍按:據《家語》之《后序》,《家語》為《論語》編潤之“余”,至王柏《家語考》誤解《后序》,乃謂“予讀《家語》而得《論語》之原”,辨見前文。顧、楊之說,蓋沿襲王氏之誤而來。然而王肅的《孔子家語解自序》上很露出偽作的馬腳。……
可是這樣奇巧的事是不容易給人相信的。所以這書一出來,鄭玄的弟子馬昭就說:“《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肅私定以難鄭玄。”(《玉海》卷四十一引)其后顏師古注《漢書》,于《藝文志》“孔子家語”條也注道:“非今所有《家語》。”這個問題,直到清代中葉而完全解決,孫志祖作《家語疏證》,范家相作《家語證偽》,就內容研究,尋出每篇每章的根據及其割裂改竄的痕跡,于是這一宗造偽書的案子就判定了。所以,我們對于《孔子家語》只須當作王肅的學說看便得。顧頡剛、楊向奎:《三皇考》,原載1936年1月出版之《燕京學報專號》之八,見呂思勉、童書業編著《古史辨(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中冊,148-149頁。
顧頡剛、楊向奎比朱彝尊進步的地方,在于明確了證據之出處,即所錄“《玉海》卷四十一引”是也。但是他們不引《禮記正義》而引晚出之《玉海》,就頗有可議之處;他們更不知道肅所謂“肅私定以難鄭玄”實為王應麟之按語,難免考據不精之誚;王氏原來參考了顏師古之說而出此按語,今顧、楊兩氏將兩者羅列以為《家語》偽書之證據,又陷入循環論證之格套。如果對《家語》之懷疑多建立在此等可疑的論證上,我們又如何相信這種定案呢?不幸《玉海》這類例子絕非孤例。
顧頡剛關于《家語》的此類看法,又見于《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而引及馬昭的話又有不同,然亦出于《玉海》:
可是這等奇巧的事是不容易給人相信的。所以這書一出來,鄭康成的弟子馬昭馬上就說:“今《家語》系王肅增加,非劉向校錄之舊”(《玉海》引)后來顏師古注《漢書》,于《藝文志》“《孔子家語》”條亦注云:“非今所有《家語》。”這個問題到了清代中葉而完全解決,孫志祖作《家語疏證》,范家相作《家語證偽》,逐篇逐章尋出其依據,并指出其割裂改竄的痕跡,于是這一宗造偽書的案件就判定了。〔157〕
此處顧氏所用證據與前文不同之處,在于“非劉向校錄之舊”七字,然這回引得尤其蹊蹺,竟不具卷數!筆者遍查《玉海》而不得出處。今檢范家相《家語證偽》“讀《家語》雜記”有云:
《玉海》載馬昭之言曰:“今《家語》系王肅增加,非劉向校錄之舊。”此即《樂記》中《孔疏》之言也。〔158〕
范氏所引也未具《玉海》卷數,文字與顧氏所引全同,我們有理由推斷,范書蓋為顧氏所本。但筆者還是檢不到“非劉向校錄之舊”之文!也許是筆者不夠仔細,但更可能是范、顧一輩學者寧肯搜羅一些對于一廂情愿的假設有利但未必可靠的“證據”,這怎能讓人信服呢?總之,關于馬昭的指控,后世流傳的與《禮記正義》所載不同的版本,均頗為可疑,且不論馬昭是否有資格充當證人。王應麟的《玉海》在其中的作用,真的很耐人尋味。《宋元學案》之《深寧學案序錄》,全祖望有云:
四明之學多陸氏,深寧之父亦師史獨善以接陸學。而深寧紹其家訓,又從王子文以接朱氏,從樓迂齋以接呂氏。又嘗與湯東澗游,東澗亦兼治朱、呂、陸之學者也。和齊斟酌,不名一師。《宋史》但夸其辭業之盛,予之微嫌于深寧者,正以其辭科習氣未盡耳!若區區以其《玉海》之少作為足盡其底蘊,陋矣!〔159〕
行文至此,筆者不免亦有一嘆,凡以《玉海》所載馬昭云云證王肅之偽造者,能逃全氏“陋矣”之譏乎?
惟有宋一代,在王應麟之前,與《玉海》所錄王氏按語之見相同者,早已有人,其中涉及偽書案者,亦頗為武斷,今謹錄其說,附辨于此,亦以免以私意取舍材料之誚也。
北宋劉恕編《資治通鑒外紀》卷一,論及古來三皇五帝之傳說,有云:
六經惟《春秋》及《易·彖、象、系辭、文言、說卦、序卦、雜卦》,仲尼所作,《詩》、《書》仲尼刊定,皆不稱三皇五帝三王。……故知《六韜》稱三皇,《周禮》稱三皇五帝,及管氏書皆雜孔子后人之語,校其歲月,非本書也。先秦之書存于今者,《周書》、《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鄧析子》、《尹文子》、《孫子》、《吳子》、《尉繚子》,皆不言三皇五帝三王。《論語》、《墨子》稱三代,《左氏傳》、《國語》、《商子》、《孟子》、《司馬法》、《韓非子》、《燕丹子》稱三王,《穀梁傳》《荀卿子》、《鬼谷子》、《亢倉子》稱五帝,《亢倉子》又稱明皇圣帝,……惟《文子》、《列子》、《莊子》、《呂氏春秋》、《五經緯》始稱三皇,《鹖冠子》稱九皇,……秦初并六國,丞相等議帝號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上尊號,王為秦皇。”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乃知泰【巍按:當作“秦”】以前諸儒或言五帝,猶不及三皇,后代不考《始皇本紀》,乃曰兼三皇五帝,號曰皇帝,誤也。〔160〕
其說頗能揭示信古之過,而發《古史辨》創編者顧頡剛“層累造成說”之先聲,深得學者認可。如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極稱之曰:
劉氏以三皇五帝,古無其人,仲尼所不道,秦以前或言五帝,猶不及三皇。其識甚卓!〔161〕
劉氏之論卓則卓矣,由此論及《家語》偽書案,說道:
論者以《世本·帝系》、《大戴禮·五帝德》、《家語·宰我問》與《史記·本紀》同以黃帝為五帝,則三皇乃少一人。故《甄耀度》以燧人、《白虎通》以祝融或以共工同犧農為三皇,鄭玄注《中侯救省圖》引《運斗樞》以伏犧、女媧、神農為三皇,軒轅、少昊、高陽、高辛、陶唐、有虞六代為五帝,德合北辰得天皇之氣者皆稱皇,協五帝座星者皆稱帝,故三皇三而五帝六也。梁武帝以伏犧、神農、燧人為三皇,黃帝、少皥、顓頊、帝嚳、帝堯為五帝,而曰:舜非三王亦非五帝與三王為四代而已。鄭及諸儒自相譏病,其指不通。《世本》經秦歷漢,儒者改易。《大戴禮》出于《世本》。《家語》王肅私定以難鄭玄,故有冉有問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按孔子時未有語三皇五帝,言者皆周末秦已后偽書耳。馬昭云“《家語》王肅增加,非鄭玄所見。”孔穎達云“王肅欲《家語》與經傳符同,故強為之辭,冀合其說。”所言雖同司馬遷,而不足為遷之助。〔162〕
劉恕“《家語》王肅私定以難鄭玄”之說,是王肅偽造《家語》說之表述極為明確者,亦為此論之較早出者。他一方面遠本馬昭之說:“《家語》王肅増加,非鄭玄所見”,(此處所引可以參證今本《禮記正義》所引并未有脫漏,正為劉氏所據。)一方面又片面采用了群經注疏中對王肅質疑的那一方向的指控,即《左氏· 哀公十四年傳正義》劉氏所引“孔穎達云”云是也,辨已見前文。這種論證方式值得注意,充分反映了經疏的影響。盡管其具體觀點的流傳遠不如王應麟《玉海》為廣,但提供了新的證據,即所謂“《家語》王肅私定以難鄭玄,故有冉有問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我們當討論,《家語》中出現孔子論及“三皇五帝”等的記載,是否與鄭王之爭有關,是否足以說明“《家語》王肅私定”?
“冉有問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云云,見于今本《家語·五刑解》,該篇主旨,有學者作了“題解”:“因篇首有‘三皇五帝不用五刑的話,因以‘五刑解名篇。解者,所以解釋圣人制作五刑的本意,及干犯五刑的原因,如何才能防止其不犯,并對‘刑不上大夫的用意,是為了‘以禮御其心,以廉恥勵其節,作了有說服力的解釋。”〔163〕與《五刑解》有關內容相近而可資比較的材料,有《大戴禮記·盛德》、《大戴禮記·本命》、《新書·階級》參見鄔可晶《〈孔子家語〉成書時代和性質問題的再研究》,320頁。,但是它們均無關于“三皇五帝”的記載,值得注意。《家語·五刑解》除了篇首就記“冉有問于孔子曰:‘古者三皇五帝不用五刑,信乎?孔子曰:‘圣人之設防,貴其不犯也,制五刑而不用,所以為至治也。……”文中又記孔子之語:“三皇五帝之所化民者如此,雖有五刑之用,不亦可乎!”〔164〕《孔子家語》整書所載“三皇五帝”文字僅見此兩處,關于“三皇”之正文,亦僅具此篇。然無論是今本王肅注《家語》(《五刑解第三十》),還是敦煌本(《家語卷第十》)之注文,均未有涉及鄭玄者,惟《家語· 禮運》32.1“孔子曰:‘昔大道之行,(王肅注:此謂三皇五帝時大道行也。)……”〔165〕而《禮記·禮運》鄭玄注則為“大道,謂五帝時也。”〔166〕王肅注文比鄭玄多出“三皇”,是為不同,蓋王氏兼據《五刑解》有“三皇五帝”明文,從整書著眼,而有此注,未必為“難鄭玄”。另外,王肅注《家語·正論解》41.7之“三墳五典”曰:“三墳,三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167〕巍按:《左氏· 昭公十二年傳》“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正義》:“《周禮》: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鄭玄云:‘楚靈王所謂《三墳》、《五典》是也。賈逵云:‘《三墳》,三王【皇】阮校:“宋本‘王作‘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168〕《文選》卷16潘安仁《閑居賦》李善注引“賈逵曰:《三墳》,三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169〕劉恕《資治通鑒外紀》卷一引“賈逵云:《三墳》,三皇之書;《五典》,五帝之典。”皆可以參證。可知,王肅之注“三墳五典”與鄭玄同,蓋均本于賈逵之說也。此點為偽《古文尚書》大序所本,又進一步推延坐實以說曰:“伏犧、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170〕顧頡剛說:“然則三皇之書為《三墳》,五帝之書為《五典》,經傳本無其文而是偽孔推出來的。”〔171〕恐忽略了賈逵、鄭玄、王肅一脈相承的這一重要環節。以上兩則,為王肅注文中明文涉及“三皇”之全部例證,加上正文“三皇五帝”兩則,均與所謂王肅“難鄭玄”無關。我們可以負責任地說,若謂《孔子家語》正文或注文涉及“三皇”之部分,為有王肅攻擊鄭學之嫌疑,那真是奇談。
①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338頁。此可見顧氏對《家語》的看法深受偽《古文尚書》案的負面影響。當然,在“五帝”觀上,王肅頗有借注《家語》,而對鄭玄之說加以責難者。這類批評集中在《五帝》篇,顧頡剛《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之“《孔子家語·五帝篇》”及《中國辨偽史略》等書文對此作了深切的闡發。前者說:“王肅雖也是一個通學者,但他的思想比較接近于古文學家。他反對讖緯,他只要抱著幾部經記。對于上面的問題,他有兩個主張:第一是沒有所謂五精感生說;第二是不承認五帝之外再有五天帝。這都是和鄭玄立于反對的地位的。”〔172〕后者說:“鄭氏說王者的祖先是天上的五帝,上帝們把自己的血統降到世上,就成了人間的五帝;王氏說五行之神為五帝,和人間的明王本沒有聯屬的關系,人間的明王死了之后,后人把他們上配五帝,他們方發生了關系;這是二家的根本歧異之點。”〔173〕但是顧氏全盤承受并發展了相傳《家語》為王肅所偽托之說,一則曰:《家語》“正文是王肅作,注亦王肅作;正如《偽古文尚書》,經與注出于一手。”①再則曰:“這是對于讖緯的大反動!這是‘留術數而去鬼神的大手筆!鄭玄所謂‘六天,所謂‘德合北辰者稱皇,德合五帝坐星者稱帝,他都用了自撰的孔子語言,摧陷而廓清之了!”〔174〕顧氏頗能論定王肅之說在學術思想史上的價值,但是他說王肅《家語》自作而自注,說《家語》為王肅“自撰的孔子語言”,讓人不能無疑。今以在顧氏分析基礎上加按語的方式,略申質疑。
王肅所注《孔子家語》關于“五帝”的記載,最蹊蹺的地方,也許是在全書44篇中,竟占了篇目重疊且前后還緊接的兩篇。誠如顧氏所說“這兩個五帝系統:(一)《五帝德》——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二)五帝——太皡、炎帝、黃帝、少皞、顓頊,截然不同,然而會得并存于《家語》,會得并出于孔子之口(一對宰我說,一對季康子說),會得成為聯接的兩篇(《五帝德》第二十三【巍按:屬于卷第五】,《五帝》第二十四【巍按:屬于卷第六】),這豈非大怪事!”〔175〕
此事誠怪!我們以為如果以之為王肅偽造的一個蛛絲馬跡,則屬更大的怪事。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引及康有為說有云:
劉歆欲臆造三皇,變亂五帝之說,以與今文家為難,因躋黃帝于三皇而以少皡補之;……又懼其說異于前人,不足取信,于是竄入《左傳》、《國語》之中。……而不知其猶有《逸周書》遺文不能彌縫也。夫出于一己者則較若畫一,偶見他書者輒判然不同,其為己所私造尚待辨耶!〔176〕
且不論“劉歆欲臆造三皇,變亂五帝之說,以與今文家為難”之說,能否成立。但是康氏所謂“夫出于一己者則較若畫一,偶見他書者輒判然不同,其為己所私造尚待辨耶”的分析尺度是值得注意的,準此以衡,則《家語》誠若為王肅一手所造,則兩種帝系已不能自合轍,用顧頡剛的話來說“頭腦比鄭玄為清楚”〔177〕的王肅,何以精神分裂若此耶?《家語》正文與王肅注文如顧頡剛所云“和鄭玄立于反對的地位的”,集中在《五帝》篇,如果《家語》為王氏偽造,出于“難鄭”的目的,只保留《五帝》正文與注文就足矣,何必再疊床架屋地羅列與《大戴禮記》大體頗為接近的《五帝德》篇,在王氏主旨無關緊要的地方卻好像預留下抄襲的證據等人來揭發似的。“頭腦比鄭玄為清楚”的王肅,何至于出此不智之一途?
事實上,這兩篇文字與王肅的思想皆有合有不合,或者說王肅對之采取了各取所需的態度。要明了這一點,當重溫一下當年的王肅與鄭玄之爭。
關于五帝問題之鄭、王異見,《禮記·祭法正義》有極扼要的引述:
肅又以郊與圜丘是一,郊即圜丘,故肅難鄭云:“按《易》‘帝出乎震,‘震,東方,生萬物之初,故王者制之。初以木德王天下,非謂木精之所生。五帝皆黃帝之子孫,各改號代變,而以五行為次焉。何大微之精所生乎?又郊祭,鄭玄云‘祭感生之帝,唯祭一帝耳。《郊特牲》何得云‘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又天唯一而已,何得有六?又《家語》云‘季康子問五帝。孔子曰:天有五行,木、火、金、水及土,(四)呂友仁校:“四分時化育” 阮本同。魏氏《要義》作“分四時化育”。浦鏜校云“四”字衍,孫詒讓《校記》同。見〔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卷55,下冊,1821頁。據此刪“四”字。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是五帝之佐【天】孫校:“佐”下,疑奪“天”字。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注疏校記》,下冊,514頁。也,猶三公輔王,三公可得稱王輔,不得稱天王。五帝可得稱天佐,不得稱上天。而鄭云以五帝為靈威仰之屬,非也。玄以圜丘祭昊天最為首禮,周人立后稷廟,不立嚳廟,是周人尊嚳不若后稷及文、武,以嚳配至重之天,何輕重顛倒之失所?郊則圜丘,圜丘則郊,猶王城之內與京師,異名而同處。”又王肅、孔晁云:“虞、夏出黃帝,殷、周出帝嚳,《祭法》四代禘此二帝,上下相證之明文也。《詩》云‘天命玄鳥,‘履帝武敏歆,自是正義,非讖緯之妖說。”此皆王肅難,大略如此。〔178〕
王肅與鄭玄一大爭議之點,是鄭氏以為五帝為“靈威仰之屬”的五天帝,而王氏以為“五帝皆黃帝之子孫”的五人神。參考《家語·五帝》之王注,事實上王肅并不排斥“天五帝”之說,惟以“天”之“五行”神為“天五帝”與鄭玄不同,又強調此天五帝不可與惟一之“天”同尊,即所謂“五行佐成天事,謂之五帝。”王與鄭更不同的是,王者“法五行更王,終始相生”,即王者法天而有五人神(其間關系如天之五行般“終始相生”,其實質是人之血脈關系,即“五帝皆黃帝之子孫”是也),與鄭玄等“五精之帝下生王者”(其實質是上“下”關系,即一一為分別之“天”“下生”或曰“感生”是也)不同。
鄭學之徒馬昭與持仲裁態度的張融皆不同意王肅“五帝皆黃帝之子孫”之說,極力論證“五帝非黃帝之子孫”之說,此處不具引,與本文密切相關的是,“五帝皆黃帝之子孫”之說與《家語·五帝》“太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之系譜明相違背,而與《家語·五帝德》“黃帝、顓頊、帝嚳、堯、舜” 隱約相合,亦即相當于孔疏所謂“其《大戴禮》……司馬遷為《史記》依而用焉,皆鄭所不取。”然王肅緊接著說“各改號代變,而以五行為次焉。”則又刺取《家語·五帝》之說。是知王肅于《家語》之《五帝德》與《五帝》各取所需,隱括其辭,以與鄭玄爭辯,若為一手所造,恐不如是之曲盡周折也。顧頡剛說“《孔子家語》,不但是一部偽書,而且是一部雜湊書。”我們以為,僅就《五帝德》、《五帝》兩篇觀之,是書確不免于“雜湊”之譏,然必謂王肅所偽造,所謂“這是王肅的造偽以辨偽的手段”, 以上均見顧頡剛撰、王煦華導讀《秦漢的方士與儒生(附:〈中國辨偽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91頁。則尚需更多暫緩判斷之從容,此其一。
其二,《禮記·郊特牲正義》,云:
賈逵、馬融、王肅之等以五帝非天,唯用《家語》之文,謂大皞、炎帝、黃帝五人之帝【帝之】孫詒讓校:“之帝”二字宜乙。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注疏校記》,下冊,471頁。屬,其義非也。又先儒以《家語》之文,王肅私定,非孔子正旨。〔179〕
若據前說,則“用《家語》之文”“以五帝非天”“謂大皞、炎帝、黃帝五人帝之屬”不自王肅始,王氏不過承賈、馬之學而立說,豈可徑斷為王肅之“造偽”?
其三,顧頡剛也引了上文《禮記·祭法正義》的話,評論道:“這一段話,很顯明地排斥鄭玄的感生之說和六天(五天帝加一天皇大帝)之說,很顯明地抬出了《孔子家語》來做自己的‘圣證。”實即“造偽書”。〔180〕《家語》本文與孔疏所引有不同,《正義》有所省略。關于“季康子問五帝”云云,《家語·五帝》原文如下:“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曰:天有五行……” 《孔子家語》卷6,65頁上欄。隋朝蕭吉《五行大義》有引“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云:天有五行,木金水火土,其神謂之五帝。”蓋本《家語》。參見劉國忠著《五行大義研究》“附錄五:《五行大義》校文”,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159頁。王肅若要自造“圣證”,加強論證力度,何以又讓孔子“聞諸老聃”呢?
積此諸疑,又,胡平生已引“出土材料證明‘五行更王之說出現很早”,參見氏著《阜陽雙古堆漢簡與〈孔子家語〉》,《國學研究》第7卷,2000年,534頁。顧頡剛之說不能為定論。
四、結論
從《孔子家語》偽書說的理論構成來說,與馬昭的王肅“增加”說具有同等重要性的是后人對唐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語》”之詮釋,這可以說是它的第二根支柱。其實顏氏本意未必具有質疑今傳《家語》文本可靠性的負面意義,而包括《隋書·經籍志》等文獻所彰顯的唐人主流見解,是認為《家語》為“孔氏所傳仲尼之旨”。顏師古的注語到宋代王柏手里,才發展成“古《家語》”|“今《家語》”這樣文本兩分的說法,才提出《家語》為“王肅雜取《左傳》、《國語》、荀、孟、二戴之緒余,混亂精粗,割裂前后,織而成之,托以安國之名”這一系統看法。然而,只要我們覆按王肅注解之語,尤其是某字“宜為”某字之例,細審王肅之校勘成績,可知正是王肅本人最早將這些文獻與《家語》的相關性明白揭示,光明正大提出來讓人留意的。后人乃循流忘源,反以為王氏作偽的證據,真是極大的反諷。不僅如此,王柏此說的邏輯起點,在于為批駁朱子借證于《家語》校正《中庸》而發,以為他提出將《中庸》分為二篇的創說掃清道路。由于王柏根據了《家語·后序》的有關說法加以曲解后提出所謂《家語》歷經數變、彌失本真之說,又兼據王肅之校勘工作調轉方向以為其“雜取”與偽托,是故從證據的運用上,對今本《家語》采用了“買櫝還珠”的方式,從動機與邏輯上看,是《中庸》分篇說之無根推演的結果。這是王柏所謂王肅偽造《家語》說之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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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