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日本江戶時代滑稽本研究”(編號:12YJC752040)資助
摘 要:日本江戶時代的庶民大多生活在空間局促、條件簡陋的長屋內。生存條件的簡慢絲毫沒有影響特有的江戶長屋文化的發展。長屋內外,庶民們的生活簡單卻絕不乏味,處處勾勒著靈動而又韻味十足的人生百態圖。日復一日平凡的長屋人生中可見庶民的生存實態,折射江戶時代庶民文化的底色。
關鍵詞:江戶;庶民;長屋
作者簡介:張海萌,性別:女,民族:漢,單位:天津財經大學人文學院外語系 職稱:講師,學歷: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8-0-02
日本江戶時代,土地所有權不屬于任何居住者,都歸屬于領主也就是德川幕府。從居住者的分配情況來看,江戶全城約百分之七十都盤踞著氣派而寬廣的武士府邸,這些府邸當時就是常綠喬木枝繁葉茂的庭園,也是現今保存下來的公園和綠地。按照規定,年薪為五千石以上的大名宅邸規模為一千八百坪,一千石以上的為七百坪,就連年薪只有二三十石的下級武士,也可建造一百多坪的宅院。江戶城一方臨海,另一方觸目皆是綠意盎然的庭園。站在高地俯瞰,滿目風景如畫。
那么,城中土地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一半用于建造寺院和神社,其余的部分才是屬于庶民的天地。也就是說當時的五十多萬庶民擠在不足二百七十萬坪1的土地上。關于庶民住居,與上層階級相比,雖然絕不豪華,甚至顯得十分擁擠局促,卻也收拾得座座院落整潔利落、樹木籬笆亭亭聳立,山澗和茂盛的丘陵處處為景。當時庶民大雜院被稱為長屋。《守貞漫稿》中,稱其為 “一宇數戸の小民の借屋”。即兩家以上的庶民住戶,住在同一屋檐下,因外觀看上去細長而得此稱,通常內部各間布局相同。
一、長屋的略圖
長屋通常也有從“高級賃貸”到“貧乏長屋”不同檔次的區分。一般分為“表長屋”和“里長屋”兩種。“表長屋”通常是店鋪加住宅, 住的多是高薪的職人或大店的番頭等,建成二層樓的格局也不鮮見。從“表長屋”旁的小路入內,見到的就是“里長屋”。這里是位于這些店鋪后面的小平房,庶民階層的職人們無論單身漢還是一家三口,大都居住在這種小小的隔間里,一般繳付房東日薪來租住。江戶后期長屋的租金從一千文(約一萬五千日元)的高價到三百文(約四千五百日元)不等,大約占每個職人每月收入的10%。
各個“里長屋”之間只有三尺寬的小路相隔,正中間有一條污水溝。一棟大約有六個隔間,每個隔間大約六畳2即三到五平米左右,之間只用粗糙的薄木板隔開,上面一般都有破洞,無論是隔壁嬰兒的哭鬧聲還是夫婦的吵嘴打架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這種簡陋的木質房屋材料,可以說是江戶火災頻發的直接原因。根據齊藤月岑的《武江年表》記載,火災最多的萬治二年(1659年),僅從元月二日到三月二十四日短短的八十幾天內,就發生了火災105次之多。連續燒掉幾條街甚至十幾條街的大火,在江戶時代達到近100件,平均十年一次。正因如此,長屋的產權擁有人出于經濟原因,更加不會使用比較優質昂貴的木材搭建長屋。由于火災頻發,人們總是很容易找到些修繕房屋等的工作,也養成了比較隨遇而安的樂天性格。
但也正是這種毫無隱私的生活促成了鄰里之間的頻繁往來,正像川柳寫到“捶墻喚鄰居,快端碗筷來”。居住在長屋中的街坊鄰里共享一個空間,大家把收拾垃圾和打掃污水溝這樣的公共責任都分派到戶,鄰里熟人們共同分擔,有序地進行。“里長屋”空間無論內外都十分狹小局促,別名為“九尺二間的小巷長屋”。其居住條件之簡陋,現代人也許難以想象。但這里卻往往是鄰里和睦似一家,到處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友鄰之間的這種關系在現今社會恐怕十分少見。
走近長屋,打開門的入口處通常兼有廚房功能,泥地上擺放著水缸和爐灶等必需品,在這一畳半的小地方,燒飯鍋、木質的水池、水瓶、甚至柴火樣樣齊備。脫去草鞋便可走入內間,這里是白天會客晚上用來睡覺的榻榻米。屋內通常供奉著神龕,墻邊擺放衣櫥,地上擱著燈籠。因為長屋沒有現代的壁櫥,被褥一般疊放在墻角,白天用屏風遮掩著。有的人家為了使房間顯得寬敞些,就把狹小空間盡可能地充分利用,將被褥盡量折疊的小一些,用細繩栓緊吊到房梁上。也有人利用地板下面的空間做收納,或儲藏食物。
“明け六つに時の鐘が鳴るとともに、路地口の木戸が開いて始まる。彼らは、日の出とともに起き、日沒とともに寢るという暮らしをしていたのだ。”3譯文:大概清晨六時伴隨著鐘聲巷子口的木門打開了。他們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江戶時代滑稽本《浮世澡堂》前編,便有“なっと納豆”賣納豆等劃破清晨時分寧靜的小販吆喝聲,就象“納豆としじみに朝寢おこされる”納豆和蜆的叫賣聲叫醒懶蟲所描寫的一樣,賣豆腐、蜆、納豆等的小商販們早早地就出現在長屋外的小路上,標志著新一天的開始。
而在傍晚時分,這座城市也漸漸隨著商業的發達逐漸熱鬧起來,生活富足悠閑的人們會進行自己豐富多彩的夜生活。“洞光寺的鐘聲在黑暗中波動,是柔軟的佛國之音;小酌一杯后出來散步的人哼著小曲;晚上出來賣東西的人走來走去拖著長調吆喝:‘烏冬面呀,蕎麥面呀,這是賣熱蕎麥面的商人,他一天的生意已近尾聲。” 4
江戶時代眾多的文學作品當中均有與長屋相關的記述和描寫。滑稽本作家式亭三馬在三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始終在以江戶的長屋生活為素材筆耕不輟。代表作《浮世理發館》就是將目光鎖定與理發館相鄰的大長屋,讓長屋住客們以理發館為舞臺登場,閑談的話題皆為長屋內的日常生活。作為一部江戶庶民生活指南書,圖文并茂地描繪出了庶民的長屋生活。
其實,這平凡的長屋人生不正是江戶庶民生活的真實寫照嗎?今天,日本社會經濟取得了高速發展,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昔日矮小簡陋的長屋早已不復存在。但是,在鋼筋水泥堅固的外表之下的內部生活卻沒有隨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以說只是轉換成了一種立體的長屋生活。
二、井邊的聚會
各長屋之間都有小路、水井、垃圾筒和便所。說是水井,其實相當于自來水。到1655年,隨著源于多摩川的玉川上水系統的相繼竣工,可以由地下水管將水源引到分散各處的木質水井中。這一供水系統在使用上并無階級差別,無論大名府邸,抑或普通庶民都能享用到,這也正是江戶人引以為豪的江戶城優勢之一。到江戶中期,隨著挖掘技術不斷進步,還可以挖掘深水井,汲取到更為優質的地下水,尤其是需要大量用水的澡堂,通常會請人代挖自家用的深水井。這主婦們洗衣、洗菜常去的水井邊也自然成了當時鄰里街坊重要的聚會和社交場所。
當家庭主婦們忙完了丈夫、孩子的早餐,開始獨自在家打掃、洗衣時,長屋公用的水井邊就有了別樣的風景。在這里,人們會家長里短、評古諷今,道盡天下事。這一場所,對于主婦們來說可以說是最為重要的社交區,而這些井邊的閑談雜議也最能夠真實地道出江戶庶民的生活。
在江戶下町,男人們多親昵地稱呼自己妻子為“かかあ”。這是一種類似于很難聽的鳥叫聲的鼻音,一般是在男人們在外面彰顯自己男人氣勢時,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故意略帶輕蔑地稱呼自家人為“かかあ殿”即老婆大人。
這江戶城中的長屋,就像一個沒有底蓋的水桶,任何事情都存不住,特別是對“かかあ殿”而言,沒有能夠保密的事。通過“かかあ殿”軍團的口口相傳,形成了長屋中最好的嚴密無縫的新聞回路,其消息傳播速度好比無線電網絡,任何風吹草動都無法漏網。而且這一切只需要她們每天在院子里、井邊聚會時就可以完成。江戶時代川柳道:物言へば唇うすきかかあなり。道出女人們唇薄善言、整天說東道西的特征,鄰里之間家常事短的世間大小瑣事都是她們樂得談論的話題。
在式亭三馬的《四十八癖》“人の非をかぞふる人の癖”一篇當中,就有一段名叫“吉”和“德”的長屋“かかあ殿”的對話,體現出人有搬弄別人是非的性格特點。大意是德住在“釜”的隔壁,聽到了其夫婦吵架的全過程,并將事情經過以及原委,聲情并茂地重現說給吉聽。不僅包括事件細節描述,還加入了認為男人脾氣急躁、女人言辭也很過分等等個人的看法、評價。讀來似乎不僅夫妻倆吵嘴的情形,連兩個多嘴婦人擠眉弄眼的嚼舌狀也歷歷在目,真是一則生動的長屋新聞。
除去議論街坊四鄰的閑話外,婦女們主要的話題就集中在對男人的品評上。在三馬《四十八癖》“浮気なる人の癖併に不実者の癖”一篇中有關于人的花心和虛偽的對話。
從兩人的對話中可看出,女人們大都比較中意性情氣質好又深諳交際之道的男子。認為與身穿高級木棉唐裝優雅的男人相比,具有一些粗狂氣息,俠肝義膽的具有江戶之“粹”氣質的男子更勝一籌。他們也許身著略顯過時粗糙的鄉下人裝束,會不拘小節地故意將小曲的調子不按原調哼唱,卻更有一番迷人趣味。上述對于“粹”的一番描述,正是江戶女子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人氣質。
這樣的談話便是井邊最為普遍的,可以說是沒有過多愛好“かかあ殿”們的消遣之一。而這樣的談話也被滑稽本作者加以選擇、加工,成為了作品中百用不厭的素材。例如,《浮世澡堂》中的女湯卷的種種談話就是源自井戶端會議的內容展開的。因為在寬政三年(1791年)禁止男女混浴的明令出臺后,男女就已經分開入浴,作者也無法切身傾聽女性們在澡堂內的談話。然而,主要的話題與井戶端聚會時所說應該是大同小異的。
三、長屋生活的優點
談到在江戶長屋中生活的便利條件,首先要數能吃到在長屋間走街串巷地販賣的各季應景的時鮮貨。一天三次前來推銷的豆腐攤、各季節最鮮的各種魚和蔬菜、副食品,總能保證最為新鮮的食品供應。這樣的條件連富裕的商家都無法與之相比。在《浮世澡堂》第三編中,在商家奉公的女傭就對買不到新鮮時貨,只能食用粗陋的副食品發出了抱怨。
另外,鄰里之間和諧溫情的關系形成了一種令人稱羨的人文環境。三馬的《浮世理發館》借理發館里的閑談展示出隔間內的町人義理及人情交際,描寫了在名主、房東、店家支配體制下討生活的長屋町人間的和睦相處。
說到長屋內部的人際關系,除卻鄰里之間平等關系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一層:租客與“大家”即房東的關系。江戶時代的落語《長屋の花見》中有“大家といえば親も同然、店子といえば子も同然”這樣的臺詞。意思是說房東和租客的關系就像父母和子女一樣。在講究人情義理的長屋生活中,無論從人情關系角度還是房東對租客的責任義務來看,都是如此。
因為在江戶時代,在江戶城這座行政自治區內,行政機關是“町奉行所”,一般由三位“町年寄”擔任最高負責人,他們往往均出自名門世家。下面的管理者是各個市鎮的“名主”,相當于區長,總共多達二百六十多人。再其次是地主,最末端的管理者就是房東。早已超出了普通房屋租賃的關系,上升到管理的層面。管轄范圍包括區公所的公事,如修路、巡查、町內的財務收支等等。租房人不僅要向房東繳納房租,平素也要聽從房東的支配。在房客辦喜事時要以與其父母等同的身份出現;房客出門旅行時,要為其寫好身份證明書。平時更是從勸阻夫婦吵架到大事小情的協商,事無巨細都要出面。
而且,房東管理著町內長屋的大小事宜,可以從地主那里領取管理薪酬。這份輕松又能賺錢的工作,對于房東來說是一份美差。因為他們既能從房客那里拿到不少的謝禮,更重要的是還可以將長屋的公共糞便作為肥料賣給農民,將糞便處理費這一筆不小的收入據為己有。
注釋:
[1]一坪約等于三點三平方米。
[2]畳。榻榻米面積的計算單位。
[3]歴史の謎を探る會,《江戸の庶民の朝から晩まで》,2006年6月。
[4]選自《日本的風土》,Lafcadio Hearn。
參考文獻:
[1]西山松之助:《江戸の民衆と社會》,[M].吉川弘文館,1986.
[2]葉渭渠:《日本文化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1月版。
[3]茂呂美耶:《江戶日本》,[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8月版。
[4]加藤周一著,葉渭渠等譯:《日本文化論》,[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