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湘
摘 要:艾麗斯·沃克是黑人女性文學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作家,她突破了以男性為主的敘述方式的傳統,成功地塑造一些煥然一新的黑人女性形象。沃克的代表作《紫色》通過女主人公西麗的視角,為我們展示了黑人女性如何在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盛行這樣荒謬的生存狀態下,通過反抗勇敢地掙脫束縛與壓迫。試在加繆的存在主義的關照下,探究一生都在追求紫色的西麗怎樣遭遇及面對荒謬,從對荒謬的無意識到有意識,從了悟荒謬到超越荒謬,從自我意識的覺醒到自我本質的追求,最后在荒謬中幸福地生存之道路。
關鍵詞:《紫色》;艾麗斯·沃克;荒謬;幸福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8-0-02
一、引言
存在主義是一種以人的存在狀態以及人與世界的關系為中心,以對世界和人的存在的荒謬性的揭示為主題的學說,它在20世紀50年代達到鼎盛發展。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正是繁盛時期法國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加繆的存在主義思想的核心是荒謬(absurdity),他的荒謬與薩特的荒謬大相徑庭。薩特存在主義所要集中表現的主題是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在他看來,人是被拋入到這個充滿偶然性的世界,恐懼、悲涼、被遺棄等是人在世界上的基本感受,人生在世的無意義以及生活的徒勞組成了荒謬。而加繆卻以荒謬為出發點,來重新思索人的存在問題。加繆欲在悲觀中探析到一種樂觀,要在一種消極的世界觀中豎立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因此他堅定地發出自己的聲音:不應在荒謬中滅亡與沉淪,而應在荒謬中奮起;直面和反抗荒誕,在反抗中體現人的尊嚴、自由和激情,賦予生命以新的價值與美麗。
《紫色》(The Color Purple)是當代美國黑人女作家艾麗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的代表作。西麗是一個純真善良的鄉村女孩,她喜歡紫色,憧憬向往美好的事物,但是事與愿違,從小起西麗就在痛苦中掙扎,被繼父屢次強奸,后來又被迫嫁給了一個被她稱為“某某先生”的黑人男子,在恐懼和畏怯中一天天生活。她因無力擺脫困境,便天天給上帝寫信訴說,希望上帝能拯救她。直到有一天某某先生的情人,一個黑人女歌星的到來,為西麗指出了生存之路。小說通過細膩如畫的筆調,描寫了一位黑人婦女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最后得以解脫?!蹲仙分两袢匀晃膶W界的注意,學者們用婦女主義、精神分析、后殖民等多種理論來分析,但他們很少論及小說中濃厚的存在主義色彩。例如,小說中西麗的丈夫“某某先生”就發出過這樣的感慨,“我難受得要命,心里不痛快。我不明白,我們活在世上一多半的時間過得很痛苦,我們干嗎還要活……”(沃克,1998:224)。小說字里行間滲透著作家對人物生活遭際和個性精神的存在主義思考。本文將從加繆的存在主義為切入點來探討《紫色》中一生都在追求紫色的西麗在荒謬的現實中如何從了悟荒謬到超越荒謬,從自我意識的覺醒到自我本質的追求,最后在荒謬中幸福地生存之道路。
二、了悟荒謬:體驗荒謬之旅
個體的悲劇意識和幸福感都離不開個體的高度自覺的自我意識。個人的荒誕感在加繆看來具有積極的意義。只有具有了荒誕感,個人才有可能拒絕荒謬的生活。加繆在其哲學隨筆《西西弗的神話》中用哲學的語言對荒謬進行了系統的論證?!盎闹嚨谋举|是離異?!闹嚰炔淮嬖谟谌耍膊淮嬖谟谑溃谴嬖谟趦烧咧g。此時,荒謬是聯系兩者的唯一紐帶”(加繆,2012:40)?;闹噺娬{理性與非理性、和諧與分裂及永恒與有限這三對之間的對立和斷裂,人一旦在習以為常的生活中提出“為什么活著”的問題,那就是意識到了荒謬,可是事實上大多數人卻難以發現人類生存狀況的荒誕性?!段魑鞲ニ股裨挕防锏奈魑鞲ニ挂蚍柑熳l被罰永世將一塊巨石滾上山,當他登上頂峰,巨石又滾回山底,但他能充分意識到自己生活的荒謬性與悲劇性,而《紫色》中的女主人公西麗對自己的生存困境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西麗的生存境遇具有極大的荒謬性,其荒謬性的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分裂。加謬認為,世界對于我們是完全陌生而不可理喻的,人感到生活在異已之邦,是流放者,與同類相斥。這包含著人不僅對他人來說是陌生人,而且與自我也分裂了。故分裂包括人與世界,人與他人以及人與自我的分裂,每個人就像是一座孤島。首先,人與世界的分裂。人是世界中的人,脫離世界人將無法生存,相反,沒有人也不存在所謂的世界。人與世界應該相互依存,關系密切。但是,事實正相反,西麗與這個世界是不融合的。她丑陋瘦小,地位低下,她所受的苦難遭遇使她很厭惡她所處的環境,西麗從來沒有真正注意過上帝創造的一切。包括玉米葉子,小野花。其次,人與他人的分裂。由于深受當時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雙重壓迫,西麗被拋棄到主流社會之外,處在一個受統治,受侵犯的邊緣狀態。她被禁錮到一個每天只有整天辛苦勞作的世界,與他人之間都是封閉的狀態。西麗嫁做人婦,丈夫和家庭成為她的一切。可是她的丈夫卻沒有把她當做一個有自由意志的個體,而是一個奴隸,一件貨物,可以隨意使用和處置。孩子們也不會愛她,不管她對他們有多好。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深不見底的隔膜與疏離。最后,人與自己的疏離。西麗在充滿壓抑,暴力,辱罵的環境下麻木不仁地忍受著一切,毫無怨言地活著。她把丈夫的打罵當做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她的存在連她自己都感覺不到?!八嵛腋岷⒆右粯印!移疵讨豢蕖N野炎约鹤兂赡绢^”(沃克,1998:20)。最后是西麗丈夫的情人莎格讓西麗在鏡子面前第一次真正地認識自己,喚醒西麗對自己女性身體的熱愛及信心,西莉第一次發現了女性身體的美麗。
第二,逃離。西麗的精神寄托只剩下萬能的上帝,她虔誠地信仰上帝,她會經常幫牧師干很多活,會以死后進入天堂來逃避現世,“有時候某某先生待我實在太過分了。我只好跟上帝談談?!@輩子很快就會過去,我說,只有天堂永遠存在”(沃克,1998:34)。生活固然是痛苦的,前輩存在主義者都認為人生的目的就是要拋棄人生,超越這個荒誕的世界,實現與神的合一,但是加繆認為逃避荒謬,也就是不敢面對現實,脫離自己真實的生活,結果是讓自己陷入更加荒謬的境地?!霸诟鞣N名望之中,欺騙性最少的就是當下存在的榮耀?!保涌姡?012:94)未來并不存在,來世更是虛無之說,唯有現在最真實可靠。人生的意義正是人在現在的具體境況中通過行動創造的,對永恒的拒絕亦是意味著對人世間的美和生命的歡樂的肯定。
第三,機械。加繆指出,現代社會里很多人都是“每天做著同樣的工作,這種命運無疑是荒誕的,但更可悲的是,人們對這種狀況還毫無知覺”(Camus,1976:313)。西麗何嘗不是這樣?她在宗教教義,社會習俗,傳統觀念共同鑄造的軌道上中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行走著,不敢越軌半步。她堅守《圣經》里的教誨,忍氣吞聲地接受繼父對她的凌辱?!拔也挥浀梦沂裁磿r候生過氣?!妒ソ洝飞险f,無論如何也要尊重父親和母親?!保ㄎ挚?,1998:34)她的潛意識中存在著男權至上的觀念,這就使她心甘情愿地站在他者的立場上,按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生活。她竭盡全力照顧弟妹,嫁做人婦之后,她更加像機器一樣不停地運轉,重復單調反復的勞動。西麗的生命被磨成粉末,靈魂早已死去,荒謬的社會習俗和制度蠶食著她的自我本體,逼迫她墮入異化的深淵。
上述的種種特征足以證明,西麗的生存境遇被巨大的荒謬所籠罩。然而,這種環境亦促進了她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及對荒謬的了悟,這些是擺脫荒謬和異化自我的先決條件。在莎格的啟發下,在經歷種種之后,尤其是發現某某先生許多年來一直藏著耐蒂的信之后,荼毒西麗的宗教觀和男權思想瞬間崩塌。西麗終于如夢方醒,“上帝為我干了哪些事?他給我一個被私刑處死的爸爸,一個瘋媽媽,一個卑鄙的混蛋后爹,還有一個她也許永遠都見不著的妹妹”(沃克,1998:145)。她豁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生活的荒謬不堪,不再借助宗教欺騙自己,也不再隱藏自己,而是直面存在的黑暗與絕望。
三、超越荒謬:唱響反抗之歌
對荒謬有了清晰的認識之后應該如何對待荒謬呢?在《西西弗的神話》中,加繆分析了三種態度:自殺、哲學自殺和反抗。自殺是一種逃避,它想消除荒謬,但荒謬卻永遠不會被消除,消除荒謬的同時也消除了自己的生活。哲學自殺即寄希望于來世和天堂,亦是一種對荒謬的逃避,對現世的拋棄。前兩種態度是對荒誕的妥協和消解,于是,加繆大膽地提出“對荒謬的沉思在其通途的最后回到了人類反抗的熊熊火焰之中?!保涌?,2012:79)對荒謬進行反抗才能超越荒謬,在反抗中體現人的尊嚴、自由和激情。然而在小說里,膽小自卑的西麗最不敢做的就是反抗。她的反抗之路經歷了一個異常艱難卻循序漸進的歷程。
耐蒂是第一個教西麗反抗的女性。耐蒂從家里逃出來到西麗家,親眼目睹西麗被奴役的生活,她勸姐姐斗爭,可是西麗答道“可我不知道該怎么斗爭。我只知道怎么活著不死。”(沃克,1998:15)第二個是某某先生的妹妹凱特。她心地善良,讓西麗自己和他們斗,可是西麗也不愿意反抗,她認為反抗只有死路一條。第三個是哈波的妻子索菲亞。索菲亞性格剛烈,富有主見,她對西麗產生了強烈的影響。西麗已經開始希望反抗不人道的生活,但是她卻缺乏足夠的勇氣。真正起決定性因素的是莎格,她教育西麗尊重自己,敢于斗爭。最后,西麗終于下定決心跟莎格一起去孟菲斯追求新生活。在丈夫的反對聲中,西麗大聲宣告“……我現在該離開你去創造新世界了”(沃克,1998:153),西麗在她人生中發起了第一次公然反抗,發出自己的聲音。至此西麗再也不用附庸他人,不再受各種觀念的桎梏,而是成為了獨立自由的個體。在她丈夫辛辣地把她與莎格做比較諷刺她時,她勇敢地跟他搏斗,并且大聲疾呼“我窮,我是個黑人,我也許長得很難看,還不會做飯……不過我就在這里。”(沃克,1998:160)由此可見,反抗就是人類不斷映入眼簾的自我展現,雖然自我不完美,但是應該肯定自己獨一無二的存在;只有唱響反抗之歌,自我之花才能盡情地綻放。西麗在反抗中終于找到了本真的自我:一個清醒地意識到自我存在并試圖在存在中實現自尊的人。
但是,加繆的反抗的性質是形而上的,故要求有一定限度。“我如果承認理性的有限,就不會因此否定它而承認它的相對強大。我只是要堅持一條中庸的道路”(加繆,2012:52),因此加繆反對虛無主義和絕對主義的極端行為。性格要強的索非亞的反抗形式有點過于激烈,她與丈夫經常打架,后來因為與市長夫人的沖突被監禁而且做了幾十年的女傭。索菲亞是無畏的,是勇于反抗的,但是在白人當道的社會里,正義,道理,公平無跡可尋。在條件不成熟,雙方力量懸殊的情況下,豁出性命進行反抗是不明智的。而相反,莎格就比較溫和一點。在得知某某先生把這么多年妹妹的信都藏起來后,西麗當時異常氣憤。耐蒂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可是由于某某先生,她卻不知道耐蒂身在何處,是生是死。她想殺了他,可是莎格阻止說,“別殺他……我們已經有了個索菲亞……沒有人會因為殺了人而感到好受的。他們只是有所感受而已?!保ㄎ挚?,1998:110)反抗理應創造出一種以適度為準則的道德價值,而非過激的行為。莎格明白暴力的行為于他人于己都帶來沉重的,不可彌補代價和傷害,應當選擇理智地進行反抗。
個人要在超越荒謬,與命運抗爭,與一切不正義的現象抗爭,而抗爭的目的是為了追尋幸福。既然世界是荒謬的,無從判斷價值觀的對錯,那就只好以量來計算生命。人要最大限度的生活,經歷好生命的每一個瞬間,關注自我,關注內心,而非外在的狀態。棄絕永恒,把有限的生命置于現在,找到生存的勇氣,從而才能獲得精神和行動上的雙重自由。在討論上帝問題的時候,莎格告訴西麗信仰上帝不一定非要去教堂,參加圣詩班歌唱,而是在生活的樂趣和人與人的相親相愛中尋找精神力量?!拔覕[脫這個白老頭的第一步是我在樹木中發現了生命力……我覺得我是萬物的一部分……你可以精神放松,聽其自然,并且以盡情享受你喜歡的一切來贊美上帝”(沃克,1998:149)。熱愛生活,享受生活以及付出愛,得到愛乃是最佳的生存狀態。小說的結局某某先生也感嘆道“我想我們活在世上就是來想問題的,來琢磨,來發問。……我越琢磨,他說,我越愛大家。”(沃克,1998:225)生命既是必然要消逝的,同時也是可以加以擴展的,只有盡可能多地體驗生活,追求充實的生活,窮盡生命之激情,插上愛的翅膀,這樣才能到達幸福的彼岸。
四、結語
綜上所述,加繆的存在主義揭示了《紫色》中女主人公西麗面臨的生存困境。西麗從剛開始的只乞求百死不如賴活著,到慢慢嫉妒索菲亞,有了一絲反抗的渴望卻不敢行動,最后到義無反顧地對命運進行反抗。西麗的肉體與靈魂得到了雙重拯救,并且同時又擁有了幸福與美。西麗一步一步地成長和轉變向人們提供了一種在荒誕世界中生存的藝術:要對荒謬有清醒的意識,不可因世界荒謬而悲觀,而是應該超越荒謬,在反抗中充滿激情地生活下去,最終在荒謬的廢墟中開出幸福之花?!吧眢w,愛情,創造,行動,人性的高貴將在這個世界里重新取得他們的地位。最終,人們將在這里找到荒謬的美酒和冷漠的面包,以此孕育他們的偉大”(加繆,2012:65)。加繆的哲學不僅僅止步于詮釋存在的本質,而是以積極介入生活的姿態引領人類從苦難走向人間的春天。法國作家羅曼·羅蘭也說過,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F代社會物欲橫流,金錢至上,喧囂,浮躁,迷茫充斥著大眾,各種渲染悲觀虛無的思想層出不窮,生命的意義無跡可尋?!蹲仙分斜憩F出來的覺醒意識和反抗精神對于解決現代社會精神困境具有很大的借鑒意義,人們應學會如何在這個混沌的世界中自知,自愛及自強,開出屬于自己的幸福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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