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80年代,西方世界看中國的視角普遍單一,千篇一律。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紀錄片《云之南》的出現,它的制作者菲爾·阿格蘭德和他的團隊,通過對日常生活中的客觀強調展現了那個時期的中國,并且將它作為記錄轉型期中國印跡的最佳樣本。
Beyond The Clouds在英國4頻道播出之時,收視率超過了同期播出的電視劇,不過有些西方觀眾對它的真實性表示懷疑。比如,在北京舉行的一次紀錄片會議上,一位法國老太太就質疑這部影片在拍攝方法上的虛假,因為,她真的不相信在中國會有如此美麗的地方和如此感人的故事。
而菲爾·阿格蘭德本人,只想記錄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留下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社會最完整最全面的影像,他對政治不感興趣,對編造故事同樣不感興趣。他用一個又一個質樸的瞬間構筑出澄澈溫暖的人際關系,而隱藏在這些人際關系之下的焦慮故土的變遷、故鄉意義的徹底改變以及信任的瓦解,不僅是一個西南小城面臨的問題,也不僅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面臨的問題,而是一個世界性的憂患:現代化使人類變得孤獨,他們將被無情地隔離,與土地隔離,與自然隔離,與他們的同類隔離。用菲爾·阿格蘭德自己的話來說:“被孤立的人內心深處是最不快樂的。”
在北京舉行的一次紀錄片會議上,一位法國老太太曾質疑這部影片在拍攝方法上的虛假,因為,她真的不相信在中國會有如此美麗的地方和如此感人的故事。
當時的麗江,寧靜的古城外圍,正在修建新城,推土機揚起的灰塵遮蓋了人們的視線,隆隆的機器之聲充斥了人們的生活,到新城買地基蓋商品房變成財富與能力的象征。巨大的石塊堆砌在道路中央,一條筆直寬大的路連接到雪山的方向。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將是一條無比浪費的路,會有多少人在這條荒涼的大路上行走呢?可今天,交通的擁堵使這條路變得狹窄、緊張、局促,許多條與它平行的道路應運而生。而它的兩旁,高大的行道樹早已綠影婆娑。
除了修建新城,更為重要的是在距離麗江古城20公里遠的地方,正在修建機場,這意味著將有多得難以計數的人涌進麗江,菲爾·阿格蘭德感到幸運,同時也感到緊迫,他必須在這些人到來之前完成工作,因為,他的攝像機所記錄下來的影像,有可能隨著人流的涌入而徹底改變,永不再現。
當改變在悄無聲息中進行時,古城人對此并沒有太大的意識。他們對阿格蘭德的團隊表示了善意的好奇。在此之前,他們很早就見識過金發碧眼的西方人,那些進入麗江的傳教士、志愿者和探險家,只不過,他們沒有像阿格蘭德那樣長時間地待在麗江古城,并且把自己作為其中的一部分。古城人表達他們好奇的方式就是盡可能地和已經融入古城生活的阿格蘭德友好相處,和他攀談,配合他的工作,回答他的問題,而從不詢問他這么做的目的、意義。他們甚至不十分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們和他最大的相似之處就是對政治沒有興趣,對編造故事同樣沒有興趣,雖然這些人每天拿出大量寶貴的時間,在清晨和黃昏,興致勃勃地談論發生在北京的新聞。可是說到底,他們只關心當下的生活。
這正是菲爾·阿格蘭德所需要的,在1989年春末,他用了三個月時間周游中國,到達了大部分著名或者并不著名的城市。他的目光挑剔地穿過這些城市的表象,在他所想獲取的核心價值中探究。最后,當他來到西南邊陲小鎮麗江的時候,被這座密布著古老的土木建筑的古城吸引。在它周圍,一座新城小心翼翼地出現,這里的人一面保持著最樸素最原狀的傳統生活,一面在不知不覺的狀態下完成對現代化生活的接納。
這是一個巨大的緩緩展開的圖景,蘊含于其間的豐富信息令菲爾·阿格蘭德欣喜若狂。他停下來了,在這里,在這塊充滿神奇的土地上,他露出久違的笑容,他深信,自己有能力用影像搭建一個巨大的博物館,不是用來展示民俗風情,而是用來記錄中國傳統生活中人與人緊密溫暖的關聯,以及這種關聯在現代文明影響之下的變遷。
在接下來整整兩年的時間里,菲爾·阿格蘭德和他的團隊一直居住在麗江,住在古城七一街八一下段,一所略顯偏僻的舊房屋里。最初,他們并沒有工作,而是在古城里與人們一起生活。大部分熟悉古城的老麗江人,直到今天,依然對阿格蘭德一行留有清晰的印象。
清晨,一位金發碧眼的英國女子,背著一只碩大的竹籃,她就像一個地道的納西老婦人,準時出現在菜市場里。她是菲爾·阿格蘭德的第一助手,也是他的翻譯。在短暫得令人吃驚的時間里,她學會了納西語。最初的時候,這種景象顯得別扭,但很快,人們就習慣了她的存在。她被熱情地招呼著,享受最優惠的價格,獲得最新鮮最優質的食材,人人爭當她的語言教師,基于這些因素,她的納西語地道詼諧,并有大量的市俗俚語,幾乎所有流連在街面上的小混混都被她的美貌活潑打敗了,他們愿意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聽她調遣。
至于阿格蘭德本人他顯得有點無所事事,每天當他穿著舊牛仔褲,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地走進木屠戶家里,或者跟隨著他載滿豬肉的三輪車到菜市場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上去漫不經心實際上心事重重的西方男人,是蜚聲世界的紀錄片導演。他的第一部紀錄片《克魯勃·非洲雨林》引領了一場全球性的雨林保護運動,《脆弱的地球》《巴卡·雨林中的人》則為他贏來兩項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以及1988年班夫電視節最高獎。現在,他出現在麗江古城里,思索在一個新舊交替的生活區城里發現真相的方式。

阿格蘭德的思路時而清晰時而又陷入漫無邊際的混沌之中,所以整整半年的時間,他并沒有打開攝像機,只是在行走、交談、思考中度過,那些他迫切需要的重要人物的面孔,在蕓蕓大眾中消沉下去,又逐漸浮現出來,古城人再次記住了這個略顯憂郁的男人,他古怪的問題,緊蹙的眉頭,以及無數個午后與黃昏,在青石板路上孤獨行走的背影。當然,他們還記住了他的瘋狂,為了拍攝在火災中人們的真實反映,他甚至設置了一場火災。
最終,阿格蘭德的設想終于成型,他需要一名老師、一位醫生、一些能夠代表市場的人物,幾位老太太,然后是一樁罪案,他需要用故事將這些人聯系起來,組織成密不可分的人際網,然后,在這張復雜的網絡圖中,尋找關鍵點,在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這些點的存在即變化的見證,也是這部紀錄片是否還能俘獲人心的關鍵所在。
至于一樁罪案,獲得它的拍攝許可權在當時的中國理應花費周折,但實際上要比想象中容易,北京方面僅要求菲爾·阿格蘭德寫一份詳細的計劃,說明他要拍的內容究竟是什么,盡管他自己并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分鐘會發生什么,但阿格蘭德還是在麗江古城的住所里,認真寫下一份計劃,詳細闡明自己的想象。一樁關于少年的罪案,通過它觀察所有的關系,國家與少年、少年與父母、少年與少年。
公安部很快批準了菲爾·阿格蘭德的申請。
實際上,罪案是城鎮生活的一部分,轉型期的中國,伴隨著經濟的發展,賭博、毒品、械斗如同潑灑的污水四處流溢,浸入到城鎮中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菲爾·阿格蘭德耐心地等待著它們的發生,他知道,這是他無法回避的。三個月后,在麗江新城公共汽車站,十七歲少年阿三被二三十名手持斧頭、木棒的少年圍毆致死。這起事件引發了古城的震動,多少掀起了持續一段時間的漣漪。同時也給了菲爾·阿格蘭德以啟示。阿三是他想樹立的一個重要人物木屠夫的外甥,他的死出現了一條粗大的線索,連接了原本雜亂無章的人和事,包括辦案的警察,于是五六十個人物,一百多個大小不同的故事,就這樣緩慢而清晰地出現在鏡頭里。
他們構成這樣的聯系:木屠夫,作為那個時代最有世面最有見識的市井人物,夢想著通過自身努力實現更美好更富裕的生活,他把自己的觀點悄無聲息地灌輸給女兒;女兒曾經的女教師,每天都會帶自己患有腦疾的小女兒,到唐醫生的診所接受針灸治療,希望上天能夠給她帶來奇跡;而受人敬重的唐醫生卻病了,他的私人診所面臨著停業的危險,他的女兒開了裁縫店,為人制作衣服,是古城里最時髦的女性,后繼無人的痛苦折騰著他;四個年邁的納西老太太,保持著她們慣有的生活節奏,不時出現在畫面中,用她們的方式評論關押在看守所里的殺人犯,年輕人的不負責任和對這個時代的不理解。
正當人們固守著自己的生活,維護著這個時代特有的秩序時,少年們卻在新事物的侵略下陷入迷失。雖然當年那些手持斧頭瘋狂出現在砍殺現場的少年,如今均步入不惑之年,他們腆著逐漸發福的肚子,守護著老婆孩子和一個平凡的生活,慶幸自己作為“斧頭幫”的成員,既沒有在和“南郊一條龍”的火拼中喪生,也沒有被海洛因葬送。但在菲爾·阿格蘭德的鏡頭中,上世紀90年代初,他們是重要的話題,頻繁地出現在古城人的話題中。
其實,話題的核心并非少年本身,而是聚焦在更多的新事物上,它們毀滅了曾經的美好、安寧,與此同時它們帶來新的美好、安寧,帶來莫名的悸動,幾乎所有的人都感受得到自己內心深處那次不為人知的震動。
菲爾·阿格蘭德用《云之南》記錄了那些內心的震動,放大了它,并把它帶給了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