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亮軒,臺灣著名作家,1942生于重慶北碚,5歲到臺灣,父親為享譽國際的地質學家馬廷英。出版有散文集、小說集、評論集等20余部,其文字世界精彩絕倫。
“爸,好久不見,您大去之后,已經有三十二個年頭了。我也老了,頭發比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要白,卻總忘不了小時候接到過一封您從國外寄來的短信,其中有一句話,您說司馬光平生不打誑語。我記住了,但總做不到,年近古稀,不打誑語的,真沒見過,可我自己決定,從此之后,守著腰里的口袋小心地過日子,不求誰,也不怕誰,為的是,再也不打誑語,不實在就不作為。七十歲的兒子要跟您說,我就這么孝順您了,雖然您大概也沒法知道。”
這是年逾古稀的臺灣作家亮軒在大陸出版的新書《飄零一家》中所寫的一段自序。如今,從大學退休的亮軒有更多時間去做想做的事情,比如向公眾講美學,或是來北京看望百歲老母,重續分隔多年的親情。而回到十多年來連經過都不忍的故居——青田街七巷六號,亮軒多年積壓在心底的情緒瞬間排山倒海涌現,于是,便開始每天清晨在父親的書房、父親的書桌上寫作,以這座宅院為中心,前溯八九十年,由環境、建筑細部,一池睡蓮、一棵鳳凰木、一只烏龜,七只貓與兩條狗,以至父子情仇,人的苦與萬物的樂,都在這一處宅院不斷地交錯。
如此的情感染織記憶,承載的是亮軒對生命的深深感恩,和來不及的孺慕之思。這個庭院的歷史,是昨日的世界,是回不去的故鄉、回不去的父愛、復雜的痛與遲來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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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畫報》對話亮軒
人的修養從孝開始
《芒果畫報》:您如何理解“孝”這個字?
亮軒:我對這個字也曾有過慎重的思考。“親慈子孝”,看似理所當然,然而我們看看整個生物界,慈是很普遍的,孝就很少了。成長之后的生命,很輕易便舍去了父母,尤其是父親。
但人類卻講究孝,這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的很大的不同。
孝是感恩的開始,“百善孝為先”。慈是性情的根本,與本能去之不遠,孝就依靠后天的比較多。一個人的修養就要從孝開始。孝悌忠信是一層一層漸進的,對父母不孝,還要求他能友愛兄弟忠于國家、與朋來往有情有義,就很難了。
孝與不孝間的空間很大,有的人給父母足夠的錢花,有的人為父母雇人照應,有的人為父母設立獎學金的名目……這都是孝,沒有問題,然而孔老夫子說得好:“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就是說,只要真心真意,窮也可以孝,富也可以孝。我看到大陸上有一位年紀不小的老先生,手造了個棚車,拉著老母親旅行各地。我也在網上看到一位電影導演把他父母的生活給拍下來,他對在窮鄉僻壤生活的父母的愛,感動了所有的人,這都是真正的孝,因為真心真意。
《芒果畫報》:由于和父親關系不和,您早年離家,那時會不會懷疑父親對你的愛?
亮軒:父親是個百分之百的學者,我沒有懷疑過父親不愛我,只是他是有條件的愛,要是學校里的書讀得好,他對我就好;讀得差,待遇便大不相同。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太懷疑,只希望早點長大再也不要受管束。
直到有一天,我自己成了父親,才發覺我對孩子的情感超過父親對我很多。我小兒子書念得不好,我壓根兒就沒覺得他不如人,我還會提醒他,可能是你太優秀了,才有這些挫折。我應該是非常寵孩子的父親,至于他們真的愛我嗎?想來不會假吧。但是怎么表達是另一回事了。
《芒果畫報》:都說“孝順孝順”,順也是孝的一種表現方式,您贊同嗎?
亮軒:那也不一定,除非我們得了老年癡呆。生活里沒什么了不起的事非得對立不可,人生到了老境,常常跟小孩子一樣,也會無理取鬧,為了息事寧人,順一順也就罷了。要是覺得自己有理,老人家神智清楚,討論一下有何不可?
曾經有人問孔子,你講孝講得那么多,若是父母要打我們,是不是就得乖乖地挨揍讓他們好好出氣?孔子回答,“小棰則待,大杖則逃。”小挨幾下讓他出出氣可以,但他拿了大杖子就得逃了,把你打壞了怎么辦?“勿陷父母于不義也”,孔子把基本觀念講清楚了。然而在我看,要是不服氣,就別讓他打,誰也不可以打誰。在臺灣父母打孩子是可以吃官司的,我非常贊成。
《芒果畫報》:如今想到父親,您會做些什么來紀念他嗎?
亮軒:我每周作一次導覽義工,從不缺席,看到他的一些小東西依然在眼前,覺得人生得此機緣很不錯。父親的生日忌日我都記不住,但誰要是說這就是不孝,我不同意。有時夢到他,依然有些新的領悟,感覺到他在生命中受過的痛苦無奈,不覺淚下。我這遲來的淚水,就是紀念了。
《芒果畫報》:那覺得自己是個孝子嗎?
亮軒:父親跟我講過,人生最大的,應該是朋友,天地君親師都不如朋友為大。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是好朋友了,他很喜歡兒子成朋友的感覺。讓他高興就是孝,不用把孝字提得太高,讓人覺得高不可攀,甚至于一定要有孤兒寡婦般的凄凄涼涼才行。孝就是讓父母開心地過日子,不一定要成大功立大業發大財。我自己是很討厭二十四孝里的二十三孝,把孝搞得像上刑一樣。只有“彩衣娛親”比較健康,但他自己年紀也不小,在老父老母面前瘋瘋傻傻,萬一摔個跟頭就麻煩了,孝也要量力而為啊。家庭的專制要不得。
《芒果畫報》:如今的您也到了七十高齡,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您會希望子女如何盡孝道?
亮軒:如今我真的知道,人生不容易,一輩子就是辛苦忙碌,孩子也都有他們自己的前程要拼,我們老人家別擋道。我也愛清靜,一人讀書寫作看戲練書法,不亦快哉!老人家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情做,身體要顧好,否則兒女就要操心了,這就是慈了。兒女也是樣,身體要顧好,吃喝嫖賭不來,好好過日子,這就是孝了。
《芒果畫報》:相對于內地而言,臺灣的傳統文化一直保留得非常好,您所接觸到的傳統價值觀教育是怎樣的?
亮軒:臺灣本不是一個飽含中國傳統文化之地。我是孔子的信徒,當年去曲阜我帶著讀得散成了好幾本的四書,恭敬地放在他面前,三跪九叩,這是拜天地的大禮,對人,也只有他了。
世界上有幾個重要的文明資產,埃及的數學與天文,巴勒斯坦的宗教,羅馬的法政,印度的哲學,希臘的藝術,還有就是中國的儒家倫理。我們談教育,不好好學一學孔子思想,就什么也落實不了。老人家真的句句都是金玉良言,通情達理。我八九歲之際,自動讀了家里的《論語》,覺得說得好極了,后來幾乎都背了下來。孔門重視實踐,“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過去不識字的人都可以稱之為孔子信徒,因為他們身體力行的就是儒家思想,而今天就是大學教授也不一定是個儒生。我當年背叛了家庭,背叛了學校,卻從來沒有背叛孔子,有今天這個算是平頭整臉的模樣,當然要謝謝他。重振儒家,中國有望。
(本文特別鳴謝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理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