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老在回答為什么走上了文學寫作之路的時候,曾經戲言:“因為從小數學就不及格。”
我有點不同。我從小喜歡數學。小學時候,沒有比分析那些四則文字題更令人覺得有趣的了,雞兔同籠,有頭多少,有腿多少,問是多少雞多少兔。和尚挑水,大和尚一人挑兩桶,老和尚兩人抬一桶,小和尚一人提一桶……問是三種和尚各是幾位。到現在我仍然喜歡這種邏輯的分析,而且我深信有的孩子解不出這樣的題,其實主要原因是語文障礙,問題的敘述,已經包含了解決問題的邏輯,但某些孩子讀不明晰,弄不清主語賓語定語狀語,弄不清條件與設問的關系,覺得文字已經很繞脖子了,還談得上解題嗎?有的孩子做錯了題則是由于對文字題的設問詞、語、句的理解上出了毛病。聽清楚話,看清楚文字談何容易!此后的大半生有多少人看不清文字語句卻要與你爭論,老天!
后來在初中,則是平面幾何使我如醉如癡,什么九點圓,什么悠勒爾線,那種完美,那種和諧,那種顛撲不破,那種從最簡明的地點入手而徐徐升高,變得華彩炫目的過程,實是天機,實是上天給人類的最好的禮物,是上天給智慧的獎賞,是上天與智慧的聯歡。而做一道證明題或作圖題的過程如尋路,如覓光,如登山,如走出森林,那是一個不斷選擇,不斷分析的過程,那又是一個不斷尋找,不斷否定,不斷舍棄,不斷靠近,不斷開辟的過程,當你慢慢走對了路的時候,你似乎聽到了光明的合唱,你似乎看到了朝霞的絢爛,你似乎服膺了智慧的千姿百態,你似乎親手造就了自身的成長,做出一道題你就長出一口氣,你就又長高了一兩個毫米。
我還要提到,我的初中幾何老師王文溥是一個極其優秀的數學老師,他善于把一道幾何題的做法,解決的過程說得栩栩如生,楚楚動人,誘人,他善于表達智慧的力量與快樂。我喜歡數學與他的講授關系太大。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四十一中的校慶日返校,見到他,他還在為我的棄數從文而惋惜。他說:“有什么辦法呢?你選擇了別的路子……”
數學問題上我也表現了自己的狂想遐想。我做過一個題給王老師,我做了一個證明題,證明的是“點不能移動”。我的理由是,點從A移到B,必須先經過A與B中的中間點A’,而欲達到A’,必先經過A’’,欲達到A’’必先達到A’’’,而你是找不到那個最后的也就是距A最近的點的,這樣點A的移動遂成為不可能。王老師大喜大笑,他說這是一個微積分的問題,是初等數學里所無法解決的,但是他欣賞我的鉆研精神。
也有一次我與王老師討論一道題的解法,我確實找到了比老師黑板上的演示更簡明的解法,我舉手,剛一說出自己的想法,他不等說完就打斷讓我坐下了。為此,我受到了同班同學的嘲笑。我知道,老是有自以為高明的想法,并不會受集體和老師的歡迎,老顯著你?討厭!尤其是有了確實高明的想法,可能是更討厭,不僅討厭而且危險。我以為,一向虛懷若谷,對我寵愛有加的老師為什么不準我說話?只可能是一個原因,我剛一張口他就明白了,確實是他的演示不高明,那么與其讓老師丟臉,不如讓小小年紀的王蒙丟臉。在數學問題上出現了“人文思考”,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