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重力

（一）

“賀夫，準備好了嗎？”我整了整頭盔，通過宇航服內的無線電呼叫仍在副駕駛席上搗鼓的賀夫。賀夫瘦小的身軀在稍顯肥大的宇航服中轉來轉去，一副愚蠢過時的粗框眼鏡還不時撞到頭盔面罩。

“正在充能，可以做好發射準備。”賀夫帶著手套的手又碰了一下操作臺，一盞紅燈亮起，“好了，一分鐘倒計時。”

我端坐在椅子上，系好了安全帶。盡管我知道反重力飛行理論上不會像傳統火箭一樣有幾個G的加速，但畢竟這是第一次，小心為妙。

“十，九，八，七……”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椅子兩旁的把手。賀夫正死死盯著那盞由紅變黃不斷閃爍的指示燈。看得出他也很緊張。

“三，二，一，零，發射！”指示燈由黃變綠，我感到身子往下一沉，耳機里傳來一陣白噪音。機艙微微顫抖，感覺就像坐在遇到氣流的飛機中。我探頭望向窗外，建筑物都在迅速后退，不一會兒就只能看到樓頂了。飛行器正在穩穩地勻速上升。

“彼得，彼得，我們成功了！”望著漸行漸遠的地面，賀夫很激動地點頭，那副眼鏡又在不斷地撞擊面罩。是啊，我們實現了人類的第一次反重力飛行，是第一次！

可就在這時，那盞綠燈突然變紅，刺耳的嘟嘟聲響徹機艙。

“賀夫，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是電容，彼得，是高壓電容！它被擊穿了！我們失去了動力！”

“那怎么辦？有備用線路嗎？”我緊張起來，甚至覺得已經感受到自由落體那失重的滋味。忽然，我頭上挨了重重一擊。

（二）

“快醒醒，彼得，你這只大懶豬！”

“噢……”我一手扶著頭，一手支著床爬了起來。鬧鐘仍在聒噪地響著，“賀夫，我告過你多少遍了，叫我起來的時候不要敲我的頭，這樣下去我會傻掉的！”

賀夫不以為然地戴上了粗框眼鏡，“反正你本來就不聰明。航天專業畢業生，在這社會大背景下居然在家待業。趕緊起來，半小時后西區會有一個科學展，聽說參觀的人很多，這可是一個套錢的好機會。”我嘟噥了一聲，心里卻在暗自不爽：什么在家待業，這叫自主創業。再說，自主創業的建議還不是你提出來的？

一小時后，我們便站在了西區博物館的大門口。四周高樓林立，氣墊車在整潔的街道上無聲滑過。到處張貼的航天宣傳畫標示著宇航時代大眾向往星空的熱情，這期的科學展主題正好是航天。博物館外人頭涌動。我們挑了個岔路口，開始了賀夫口中的套錢工作。

“快來看啊！”賀夫拿出一個由飛機木搭成的三角框架，框架的上部纏繞了一匝電線，下部粘有鋁箔條，中間是三到五厘米的空隙。賀夫看聚集了好幾個人，便接著吆喝：“反重力小飛機，沒有反推工質，沒有螺旋槳，純電動！”說罷向我使了個眼色。我點點頭，打開了身后的高壓無線電力傳輸裝置。那小飛機便“嗖”地充入高壓直流電，歪歪扭扭地飄升起來，直至懸浮在與人等高的空中。圍觀的人群見狀，都發出了嘖嘖的驚嘆聲。

“只需十美元，就可以把這個神奇的玩意帶回家。用為手機和便攜電腦供能的無線電力傳輸裝置便能驅動。現在買三還送一，趕緊看看吧！”

（三）

忙活了一天后，我們啞著嗓子回到了家里。剛關上門，賀夫便樂不可支地倒在了沙發上，“彼得，今天我們賺了整整一千美元！那些傻瓜，十美元就為了買這破玩意。”

“可是這樣不太好吧，賀夫。我們賣的只是飄升機罷了，根本不是什么反重力裝置。騙別人的錢可不太好啊。”

“我知道，別菲爾德-布朗效應，”賀夫不屑地說，“電流進入飄升機的頂部線圈，逸出的電子把周圍空氣電離化，離子為飄升機下部鋁箔所吸引，形成一股向下的離子風。這是最基本的物理選修課程啊，只能怪那些傻蛋不學無術。再說，我們弄來的錢又不是用來揮霍，而是進行真正的反重力研究。別廢話，今天我們再做一次歐仁·波德科勒特諾夫實驗。”

所謂的歐仁·波德科勒特諾夫實驗，就是這位俄國人和NASA在上世紀進行的一次反重力研究實驗。他把一個超導瓷盤放在-210℃的環境下并讓其以每分鐘5 000轉的轉速旋轉，盤上放一個物體，材料任意。根據材料的不同，物體重量均有不同程度的減少，幅度在0.5%到2%之間。

我把我們的裝置搬出來，結構和歐仁的大同小異，只不過我們不用營造一個-210℃的低溫環境。高溫超導體在今天已普遍使用——當然那只是對于航空和特殊工業而言。我們要弄到一個在-30℃就實現超導的盤子仍代價不菲。裝置被我們小心翼翼地搬進制冷室，確認一切無誤后，我接通了電源。

超導盤緩緩地轉動起來，達到額定轉速后，超距測重儀上顯示材料的重量有所減少，并且幅度居然達到了令人驚訝的5%。

“這次用的是鈦合金嗎？”賀夫問。

“是的，看上去效果最好啊，以前連成功都很困難。”

然而，這可喜的狀況只持續了數十秒。隨即，不知道哪里出現了差錯，超導盤開始超過了額定轉速。“咦？”我下意識地伸手去關電源，但還是太晚了。那價值三千美元的扁盤順著慣性飛了出去，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賀夫用我聽過的最大聲罵了句，然后，更響的門鈴聲加入了混亂中。我拋下一臉惱火的賀夫趕去開門，是一位從沒見過的衣著考究的老先生。

“您好，請問您找哪位？”

“請問這里是賀夫-彼得的住所嗎？”

我驚疑地說：“是的，請問有何貴干？”

“幸會幸會，我能進去說嗎？”老先生脫下帽子，我側身讓他進來，“我在網上看到你們的實驗照片和進度，聽聞你們私下在研究大型的反重力裝置，并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是嗎？”該死，我早就讓賀夫刪掉發上網站的圖片和文字，特別是要更改那愚蠢的“彼得-賀夫反重力研究所”推特用戶名。現在看來那虛榮的家伙非但沒有改，還加上了一些夸大其詞的描述，才招來了不明內幕的老先生。就在我要否認時，賀夫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

“是的，先生，”賀夫道，我盯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說謊。可賀夫居然佯裝沒看到，“我們剛剛還在做實驗呢。”他故意側了側身子，好讓老先生能看清身后一片狼藉的制冷室。

老先生坐在沙發上，“既然這樣，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你們有信心去做反重力飛行嗎？”

這一次，賀夫又搶在我前頭說話：“雖然暫時還不行，但是方案和草圖都有了，只要有資金，我想，很快就能實現的。”

“好的，”老先生說，“資金不是問題，我會給予你們足夠的資助。但條件是你們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載我做一次反重力宇航飛行。”

“只要有足夠的資金，當然可以，”賀夫興奮地說，“可是我想問問，傳統火箭飛行便捷便宜，為什么您偏要嘗試還沒問世的反重力飛行？”

“唉，不是我不想，而是身體不允許了啊。”老先生頹然道，“我小時候，宇航飛行只限于訓練有素的宇航員。可是面對浩瀚的星空，一個男孩又怎能甘于被重力束縛？于是，我年輕時便發誓要研制出更舒適便捷的火箭。那時的我像你們一樣瘋狂而富有激情。我全身心地投入了這一事業中，把一系列的家用商用火箭送入太空。但當一切都發展成熟時，我卻老了。鈣化的骨骼和弱小的心臟無法抵御哪怕只有幾個G的加速度。于是我只能尋求反重力飛行，能以不劇烈的加速甚至勻速就把人送上太空。但是公司董事會都認為我瘋了，因為他們把反重力看做是不切實際的設想。有一天，我在社交網絡上看到你們的網頁，你們的圖片和文字讓我回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怎樣，年輕人，你們有信心嗎？”

賀夫吃驚地扶著眼鏡，“等等，您說您是通用火箭的發明者？”

“正是在下，通用火箭公司總裁J.J.弗明德。年輕人，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賀夫連忙伸出手，“弗明德先生，幸會！您的精神讓人敬佩。您放心吧，我們明天就開始工作，保證不辜負您的期望。”

老先生握了握賀夫的手，又麻利地寫下了一張支票，數額之大以至于我一眼無法數清有幾個零。“年輕人，好好干，期限為三個月，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送走了老先生后，我一手把賀夫推倒在沙發上，“你瘋了？你騙騙無知之輩就算了，他可是通用火箭公司總裁啊，你這是詐騙，不想活了？”

賀夫看著桌上的支票，“我哪里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弗明德先生。我一開始以為只是釣到一個投資者，不騙一下我們哪來的經費，怎么知道后來卻沒法回頭了。”

我看了看賀夫，又看了看桌上的支票，嘆了口氣。這下可闖禍了。

（四）

約定發射的日子到了，我們領著弗明德先生來到跑道上的飛機旁。飛機與一般的商用超音速客機無異，大而尖的機頭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著銀白色的閃光。

“弗明德先生，這就是我們改裝的反重力飛船。別看它和波音公司的商用穿梭機一樣，機身卻是按照宇航飛行改造的，還加裝了反重力引擎。只不過這引擎還不夠成熟，上升和下降過程中仍然會產生1到2個G的加速度。我們看過你的體檢報告，為了你的生命安全，在上升和下降過程中我們會為你注射一劑安定松弛劑，屆時你會進入徹底放松的睡眠狀態。到了低軌道上我們再把你叫醒，你看怎樣？”

弗明德先生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于是進入機艙后，我們為他放平座椅，系好安全帶，再注射了整整一劑安定劑。在確認他進入睡眠后，才開始了飛行。

“弗明德先生，快醒醒，我們已經進入低軌道了。”賀夫扶起仍昏昏沉沉的老先生，我把飛船調至自動駕駛狀態，也過去幫忙。

“把我挪到舷窗去，”老先生喃喃道，“我要看看地球。”

我們連忙扶起弗明德至舷窗處。大半個地球像鑲嵌在黑天鵝絨上的藍色玻璃球，球面上的云層像白紗一樣覆蓋了陸地和海洋。整個玻璃球正隨著飛船的運行而緩緩轉動。

“真漂亮，這就是我們的故鄉。”老先生激動地說著，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可是，為什么低軌道上還有重力？”

賀夫一面讓我回到駕駛室，一面解釋道：“是這樣的，考慮到你的身體原因，反重力引擎在無重力下會逆運行，為飛船提供人工重力，把失重對人體的影響減至最小。若是你愿意，我們在系好安全帶后，可以享受一次短暫的失重狀態。”

飛行結束回到家后，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賀夫，我真心佩服你，僅僅把一架普通客機改裝一下就騙過了大名鼎鼎的弗明德先生。他老人家一路上對這趟圓夢之旅贊不絕口，還以為自己真的上了太空呢。”

賀夫搖了搖頭，那副粗框眼鏡隨之甩來甩去，“就說辦法總會有嘛。以照顧他身體為由略去起飛降落，再把舷窗都改裝成擬真3D顯示屏顯示地球的影像。至于失重嘛，讓飛機做一下拋物線飛行就好了。這樣下來，他給我們的錢還沒花掉一個零頭。”

就當我們舉杯相慶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來自弗明德的短信。

“伙計們，你們真是好樣的。我今天的太空之旅感覺棒極了。要不是身體原因，我想體驗會更好。因此，我誠邀你們加入我們公司的研發團隊。下個月的今天，我會帶領一隊專家去參觀樣機。請做好準備。”

我默默地把手機遞給賀夫，“賀夫，你這回有什么好辦法嗎？”

（五）

一輛小巴徐徐駛入機場，停在跑道旁。車門滑開后，七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魚貫而下。為首的正是弗明德先生。他走到我們跟前，瞥了瞥后面的飛機。

“還是上次那架飛機嗎，年輕人？”

“是的，弗明德先生，只是做了些小改動。飛船已經就緒，隨時可以起飛。”

弗明德微笑著點了點頭，跟賀夫耳語了些什么。賀夫的臉色卻瞬間變了。之后，老先生拍了拍賀夫的肩膀，“年輕人，希望你這次會有更好的表現！”隨后，轉身帶領隊伍登上了飛機。

我湊了上去，碰了碰賀夫，“嘿，伙計，干嗎那么緊張？”

“他跟我說‘艾夫斯’。”

“什么？”

“‘艾夫斯’，我們上次擬真3D顯示屏舷窗的供應商！”賀夫氣急敗壞地叫道，“他發現了，我們愚蠢地忘記撕去那小小的商標。”

我的心一陣繃緊。

“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要是搞砸了，他多半會起訴我們。”賀夫扶了扶眼鏡，“半個航空界的泰斗都在這里了，我們沒有選擇的余地。”

飛機平穩地起飛了，大地正漸漸遠去，很快就只能看見一個灰綠交錯的平面。穿越云層后，大部分專家都對平穩的上升過程十分滿意。賀夫在一旁介紹：“這是我們改良后的飄升引擎，原理和飄升機是一樣的，只不過負載能力更強，運作更平穩。適合在大氣層中使用，但無法在真空中工作。”專家們欣賞地鼓掌。弗明德先生卻說：“年輕人，我們今天不是來看這種氣墊車也能做到的小玩意的，讓我們看看你那拿手的反重力吧。”

人群發出一片附和聲。賀夫向我點了點頭，我回了個眼色，賀夫道：“先生們，稍安勿躁，現在請大家系好安全帶，反重力驅動十秒倒計時開始！……三，二，一，零，爬升！”我推下了操縱桿。

什么都沒發生。我檢查了操作，沒有錯誤。試著再推一次，還是不行。飛船像釘死在空中一樣，一動不動。

“年輕人？”弗明德哼了一聲，人群也開始騷動起來。

“請大家稍等一下，可能是機械故障。”賀夫看了我一眼，“彼得，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可能是電容，”我緊張得擦著汗，“我試試備用線路。”

弗明德冷眼看著我們。我接入了備用線路，試了一下操縱桿，沒有反應！

“該死，快充能啊！”我把操縱桿拉了回來，再奮力推了下去。機艙震動了一下，引擎傳來嗡嗡聲。隨后，我看到了白云在窗外奔涌。弗明德看著漸近的黑漆漆的太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先生們，這就是我們彼得-賀夫研究所研制的反重力引擎。這次飛行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反重力驅動飛行。我有幸與大家同行。它的成功，首先要感謝弗明德先生的鼎力資助。沒有他的善舉，我想這實驗永遠不會成功。”

人群爆發出一陣掌聲。弗明德側過臉去避開賀夫的目光，“哪有，過獎了。”

賀夫也不介意，接著說：“那接下來，就讓我為大家講解反重力引擎的原理吧。

“大家都知道，地殼下存在著溫差電場，地表重力也具備靜電場引力特征。前人的研究已經表明，重力可以被看做是負電場引力，它們的很多現象都是等效的。

“于是，我們從中汲取了靈感，從電磁學中尋求突破。眾所周知，牛頓第三定律在電磁學中并不是普遍適用的。因此我們拋棄了傳統的反作用力觀念，創造了一個獨特系統。它的模型是真空中兩個運動點電荷，它們力的大小按正弦規律變化，變化相位相差四分之一個周期，且這兩電荷間的距離是波長的整數倍再加四分之一個波長。另外，它們的合力不為零且不變，那么它們的電場力就指向同一個方向。該作用力不依賴其他物質的支撐。當這力足夠強并且剛好與重力反向時，我們就能消去重力了。”

人群再次爆發出掌聲。這時，飛船已徐徐進入了低軌道。賀夫扶了扶眼鏡，走向了正專心觀賞地球的弗明德先生。

“真實而美麗是吧，弗明德先生。”賀夫從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很抱歉上次欺騙了你，但當時我們真的急需資金，而且期限也太緊了。這是剩下的錢，除了抽走極少的生活費外，其余還你，請你原諒。”

弗明德轉過頭來，“不，年輕人，你們沒有欺騙我。”賀夫握著支票的手停在了空中，一臉驚訝地看著老先生。

“你們依然按照約定把我送上了太空，不是嗎？做得好！你們不僅圓了我的夢想，更為人類的航天進步作出了巨大貢獻。”說到這里，弗明德已是熱淚盈眶，“至于這筆錢，我想就作為你們進入通用火箭公司的聘金吧。”

賀夫笑了，他扶了扶眼鏡，“那就再好不過了，但關于工資的事，您看我們是不是還要再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