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聲有色的日子并不易得,凡所見的皆在變化,又快又慢,陷落在日月的罅隙之中,殊難察覺??傄詾橛械氖菚r間與精神,即使閑置再久,總歸還是會候在原地,等你接近,就生出光明。料想世間事再其紛紜,到底還是理得清頭緒,可以順藤摸瓜,找到心儀的結局。其實從來沒有這般順遂,便是一冊書籍,目之不及,也在遭遇蠹蟲吞噬,或者去晚了,再見依稀,不再是初始心聲,也淪落了衷情,都變得對面相逢不相識了。這時候惆悵管個尸+求用,也還需強作正經,告訴自己,只是遠行歸來,疲憊掉的軀殼與靈魂,照例還是昔時的,劫后余生,所幸尚有情懷,在碎片中拼湊出一個獨屬于自己的小天地。設出樊籬,再不敢、也不愿越雷池一步。
這時候,終于可以真正來接近一本書、一段曲子、一部影像,終于可以從各個角度捕捉憂傷,將它們收攏在簍子里,權當作“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摜人大江長河,作永恒的別離。
維姆·文德斯《一次:圖片和故事》
我們在大地上行走,一輩子不曉得要經受多少景象,多少安靜與憤怒,多少黃昏和黎明。每一次都在演繹一個只要深挖就能驚心動魄的故事,任性地挖掘下去會顯得過于沉重,會沉重到近乎沒頂,到了花甲、耄耋,導致反芻,讓你墮入絕望,斷片兒的人生也不過是一種存在的假象,終點也不過是一款標識,意思無非是:就這樣吧。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傳奇,而這個傳奇大抵由一段一段場景組成。
一次就是一生,縱然它沒有《德州巴黎》的濫情,沒有《直到世界盡頭》的吊詭,只要胸懷“一次就是唯一”的情愫,就一樣能制造自己的光陰四季。維斯拉瓦·辛波斯卡《我曾這樣寂寞生活》
毫無疑問,辛波斯卡最擅長的還是書寫偶然,敘述生命的不確定,畢其一生似乎都在這樣一個主題上發力,倒也看不出力,她相當隨性,達到隨意的境界,寫著玩的心態,竟也抵達了一個永恒的哲學命題。
看起來她的詩歌也只是分行的散文罷了,一個勘破之人,泛起一點遐思,即用筆墨勾勒在紙張上,回頭一望,落英繽紛,繽紛的還有數十年如一日的赤子之心。
黎戈《因自由而美麗》
這一本書最差的是開篇別人的那一篇代序,寫什么“南京女子平和有光”。全文都是誤解,抑或是自以為是地粘貼標簽。既是對黎戈的誤讀,更是對南京的隔靴撓癢般的無聊消遣。日子沒有那么小資產階級,亦沒有那么風平浪靜。
黎戈的每一本書皆如同一本書,甚至語調,甚至看待類似事物的眼光,這也無可厚非,物以類聚本身即在詮釋它們本質上有著同一的DNA,即使七十二變,變到最后,尾巴總在那里,消解不盡。
讀這樣的本子,你不需要深文大義,企圖有所記憶,唯一的態度是放逐心靈,任其東西,在一些別人的思緒中,重新煥發諳熟于心的故人舊事,對每一個單獨個體的影響,原來也是觸目驚心。
陳丹青《談話的泥沼》
陳丹青這名字并不討喜,丹青這兩個字猛一看總覺得是個女性,過于柔美,雖則它或者是從“留取丹心照汗青”而來,有士大夫的效忠情懷。不過,看久了,也就習慣了。覺得著意于一個符號,還是過于小乘了。同樣不堪的例子還有他的恩師:木心。也是柔媚,不像能給出大局面的格局。偏偏皆生出大局面。而多為從細節出發,以求捷足整體。
如今是連陳先生都六十來歲了。狗日的時間真是個惡賊,木心亦已歸西。活著的還在一如既往地活著,該沉默的依舊沉默,沉默成循規蹈矩的大多數。總是噴薄的也總是在噴薄。這世界銅鑄鐵壁,拿魯迅的火去燒它,生出贊許的同時也會生出腹誹,好壞如影隨形,良莠共生不悖。早就不是一柄利刃即足以圖窮而匕首現的辰光,于事無補,能補的也就只有一點蟻噬一只蚊叮那么一絲血。所謂告白,亦須有感恩之心作對應,才起效用。
陳丹青這些年情不自禁,話多了些,悲哀的是聽話的人有動于衷的少了許多。周濂《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在封面勒口上有一張小照,大約是少年時候的肖像,還顯得纖弱,斯文,有理科男的羞澀,牙齒與喉結皆極鮮明,一身皮夾克,倒顯出一番渾如常人的素樸。
周濂的文字皆是經年累月積聚而成,多為議論文的作風,平、穩,邏輯性高于文采。寫這樣的東西一旦縱容文采肆意揮灑,就極易淪落成許知遠了。當然,他也不是劉瑜,雖然也寫民主,寫的卻不是細節,而只是設問:民主在此可能嗎?最后的回答則是:只有在基本公正得到解決的國家里,才能真正有意義地議論幸福感和國民幸福指數。誠哉斯言。
這樣的閱讀也是挺好的,至少讓你明白,同樣一件事用不同的筆法寫出來,送來的不再僅僅是一顆子彈,還有坐而論道的爾雅與契合。
張文江《錢鍾書傳》
我早先看的卻是湯晏《一代才子錢鍾書》,總是將錢鍾書當作才子來看、來寫,大約是對錢先生最大的侮辱吧。這一點我三十歲前當然不明白,等三十一過,在奔四的逆旅中日益清爽,明白靠一點才氣支撐起這一生一定是極其灑狗血的。于是明白錢先生何以暮年一再悔其少作,包括《圍城》在內的所有文字,因其游戲,就不免游離,樂樂,也就忘了。
張文江不知其來如何,他寫錢鍾書,就平和下來,一板一眼地架構出彼一時代的一個人,即使孤絕,也到底還原成一個人了??上堃卜墙^情之人,以致在副標題中還是畫蛇添足地露了馬腳:營造巴比塔的智者。當真決絕,是連這個標簽皆該省略掉的。
不過,我更渴求看到的似乎還是陳道明來寫錢鍾書,陳在錢晚年是親炙過先生教導的,甚至日后所言所行競均有先生風采在。一言兩語到底說不清楚,倘或他能寫寫錢鍾書,該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一件事。只是,恐怕也是不大有可能的吧。
森山大道《犬的記憶》
森山大道之于荒木經惟恰如一聯工整的對仗,貌離神合。一個類似獵犬,一個狀如狐貍。一個是陽面,一個是陰面,合而一體,才算一枚四海通用的硬幣。
如果說森山的氣場類乎于華山派掌門岳不群,是名門正派的佼佼者,當然須撇開之后的揮刀自宮徹底變態而論。他終究是大道上行馬的人物,動靜大,出來的片子也恢弘,即使照著一條廢棄的荒街浪攝,也能鉤沉出那條街的生死變遷。是秘史的不二講述者。
而森山的問題是筆力不逮,文字過于平實,二三流的語境恰恰將圖像烘托得活靈活現。比較而言,荒木就妖嬈若干,拿他的《東京日和》來和這本影集作比對,即能發現,荒木經惟豈止是造型上匪夷所思,即是文字中也機關重重,一不小心,即能被情緒裹挾,瞬間帶入他的時代。
我們的幸運是既有森山的浩瀚,又有荒木的諧趣,在物哀的求索中,動靜得體,亦正亦邪,通盤地接納到鏡頭之下隱秘的愛。
謳歌《協和醫事》
它自然不如《九月里的三十年》好讀。而它更深邃則是不申之事實。不大好明白的是謳歌何以能在小說中花枝招展才華橫溢,在專論中又能如斯靜默,亦步亦趨,將自己隱藏到等同于無。這究竟是個人的功力所致,還是一當涉及這么一檔子舊事,就只派用刀筆定乾坤,平敘講傳奇?
每一個立志醫事的人大抵皆有協和夢吧,這一場夢長達一百年之久,理應還將繼續下去。非得到哪一天人命無限,共產天地,方始能夠消弭。
書中夾有兩張票根,寫的是:自貢市鹽業歷史博物館門票:三分。每票一人,不作報銷。竟不知何處得來。
徐皓峰《刀與星辰》
二○一三年秋天我一口氣讀完《大日壇城》,立意修習圍棋,未償所愿。果能習得一招半式,似乎也找不到人對弈。
這一年亦看了徐皓峰編劇的《一代宗師》,看了自編自導的《倭寇的蹤跡》,竟感覺后一部比王家衛還好,更神神叨叨,可是也更黑色幽默。話只說三四分,其它全靠猜,像一場心甘情愿合謀的游戲?,F在是《道士下山》也在拍了,料不定陳凱歌會拍出怎樣的新神話。
而徐皓峰安之若素,還在學院里做個隱士,講他所思考的江湖,所理解的武藝。同時寫諸如“刀與星辰被洗掉,似乎從未存在過。之后的生命段落,都有別樣的標志,生命很容易被標志”這樣洗練而又睿智的無聲嘆息。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
這另一個錢先生,其實即是錢鍾書的本家,長一輩。也即楊絳《車過古戰場——遣憶與錢穆先生同行赴京》里所說的那個錢穆。二錢都在無錫長大,都懷古而不泥古。大錢成名更早,而在陸上得大名則在被圍了城的錢默存之后,生之荒謬可見一斑。
我最愛的卻是他那本《中國史學名著》,大約是讀的第一本錢穆,又反復讀了許多遍的緣故。至今記得在三百公里外的山城一個平房,將自己關在三十七八度的屋子里,揮汗如雨讀舊史。黎明掩卷,推門而出,獨立在場壩上,迎面看到漸次蘇醒的城池,深信我們存留的這個世界,和既經的時代并無二致:要成就的終會成就,要毀滅的也必將毀滅。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