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小時候住在臨海縣城北面一條僻巷的一個大臺門里。這條巷叫小安宮,巷里有一座小廟,供著一尊黑臉菩薩。長輩告訴我,這菩薩姓安,生前是一個秀才,有一天夜讀未寢,發現有人在門前水井里投毒,他一大早就護著井欄,不讓居民取水,居民不相信,硬要將他拖開,他就跳井而死,全身發黑,大家這才相信水里真的有毒,于是造了小廟將他供奉起來,感謝他以自己的生命挽救了眾人。但離此不遠處,還有一條巷叫大安宮,也有一座廟,比小安宮的廟略大一些,供的是紅臉菩薩,不知有什么典故,我好奇地問大人,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存疑。
說小安宮是條僻巷,因為當時它少有行人,原來還算寬闊的道路,兩邊長滿青草,只剩下中間一條石板小路。但這條巷卻不算短,一字排列著三個大臺門,東邊還有一大片菜地,當初也是屋基,說不定還有一個臺門。江浙一帶的臺門,相當于北方的大院,一般都是大族聚居之所。小安宮這三座臺門的主人一律姓宋,所以叫宋家臺門,很少像我們這樣的外來戶。東西兩個臺門口還有幾對一人高的旗桿石,上面刻著道光年間進士及第之類的文字,大門里則各有一條過道,大概用來停轎駐馬之用,可見這里原來是個官宦人家,曾經輝煌過,這條僻巷也必然熱鬧過。不過到我記事的時候起,他們各家差不多都敗落了,雖然敗落的程度有所不同,而這條巷也就隨之變得冷僻了。
在我幼小的時候,宋家東臺門發生過一場火災。母親說,那時火勢很猛,差一點就要燒到我們所住的房子,她們已將箱籠和我一并搶運到門外,后來火勢終于在我們一墻之隔處被撲滅了,我們這個臺門沒有受到什么損失。從我家樓上向東看去,只見一片瓦礫地,當地叫作“火著基”,很覺凄涼。
東臺門還殘留著一個院子,住著兩戶人家:一戶主人叫仁志,年輕時參加過共產黨所組織的地下活動,能演戲,還寫過劇本,在當地是個有名望的活躍分子。后來被國民黨當局追捕,聽說是翻墻逃走,到了上海,在大夏大學教書,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時合并到華東師范大學,他還做過中文系主任。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參加高考閱卷,還在他領導下工作過。仁志先生長期在外,家中由他母親主事,兩個子女也跟著祖母長大。大女兒小咪比我低一班,小時候還一起玩過。她祖母年輕守寡,持家甚嚴,不讓外人隨便進她家門,即使像我這樣的小孩子也不例外。他們家能供兩個小孩讀書,應屬小康人家。同院的仁渠家,就差一些了。他也是父親早死,寡母當家,單靠幾畝薄田,已不能糊口,仁渠很早就輟學了,靠糊裱背來補貼家用,年紀很大了還沒有結婚,也討不起老婆。
被燒的兩家,情況也并不一樣。汝安家后來又造了新房子,雖然比原來的小,但一家人住得也還不錯,汝安本人讀到交通大學畢業。仁地家就慘了,他們姐弟三人都未成年,父親早死,母親無力再造房子,只好把燒剩下來的茅廁和柴房清理出來住人,并在面臨后街的一邊,破墻開一家小店,賣草紙、肥皂等日用品和糕點零食,我們家常到他們小店買日用品,外公有時給我幾個銅板,我也到那里買零食吃。他們家只能供兒子仁地讀中學,大女兒菊蓀讀的是免費的師范學校,小女兒小敏就沒有進中學。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家庭的敗落促使菊蓀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后來的日子倒過得比別家好。
菊蓀姐與我媽蠻講得來,常到我們家來串門。有時,吃中飯會捧著一大碗面條,到我們家邊吃邊談。講社會新聞,也講“三國”、“水滸”、“紅樓”等小說故事,很吸引人。有一次,她很高興地告訴我媽:“我有工作了,能夠養活自己了!”她說,她找到一個鄉下小學教師的職務,工資不多,但夠她一個人生活,如果再養一個人,那就勉強只夠吃飯,連草紙也買不起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后來,她常常帶我妹妹出去玩。我們當然不在意,覺得老鄰居之間這樣做也很正常。直到解放之后,妹妹才意識到,菊蓀姐當時帶著她出門,是一種掩護,其實是為共產黨做地下通信工作。這實在是個好方法,一則,帶著小孩子串門是家庭婦女常有之事,不容易引人注意;二則,我妹妹是國民黨軍官的女兒,也算是一層保護色。
原來菊蓀姐正是在那個偏僻的鄉下小學里認識了她的丈夫,她丈夫就是地下黨。那時,共產黨在四明山的正規部隊雖然已經撤到蘇北去了,但留下一部分人做地下工作,所以附近幾個縣的赤色活動還是非常活躍,這是在城里的人所接觸不到的。解放以后,她就跟丈夫走了,后來聽說到了廣州。“文革”結束之后,我到廣州出差時,曾兩次去拜訪她。第一次找到一所中學,她在那里做校長,見到我很高興,趕快帶我到她家里吃飯,還是那么健談,問了很多我家的情況和我所接觸到的老鄰居的情況,而且對我也很關心,說是廣州的物價比上海高得多,叫我不必到飯館里花錢,可以每天都到她家吃飯,還要交給我一把家門鑰匙,說她們不在家時就自己進來燒飯吃。但因為我住的地方離她家很遠,而且每天東奔西跑,也只好跑到哪里就吃到哪里,無法領受她的好意。第二次去時,她已退休,家里聚著一幫人正在搓麻將,看到我,馬上叫人代她搓,抽身出來接待。這時剛好進來一個小姑娘,給她送來一小籃點心。菊蓀姐介紹說,這是她妹妹小敏的女兒,小敏死時,這孩子還小,她就帶過來撫養,現在已經成家,今天自己做了點心,送一點來給她嘗嘗,說著很感欣慰。
中央臺門的主人有兩家:一是我的房東仁華家,一是我的校長仁禮家。
仁華的父親與我的外公是好朋友。外公原來在一條叫江下街的江邊商業街開店,賺了些錢之后就典租了朋友家的一邊房子,住到小安官來做寓公。兩個好朋友都抽上了鴉片煙,一起在煙榻上吞云吐霧,直到大家把家產都抽得差不多了,這才歇手戒掉。我們家后來是靠我父親寄錢,我母親還做小學教師,勉強還算小康;仁華家父親死后沒有別的進賬,僅靠幾畝薄田過著苦日子。仁華的姐妹很早就輟學了,仁華也沒有讀完中學,就去找工作謀生。抗戰勝利后,曾在一個政府機關里做過文員,后來又回家繼續讀中學,解放前夕與地下黨有了接觸,后來在鄰縣做了公安干部。
仁禮家田產大概多一些,日子過得比別家好。仁禮是我所就讀的北山小學的校長,所以我叫他宋先生。他很洋派,經常是西裝革履,冬天則在外面加上一件呢大衣,十分瀟灑,從不穿那種臃腫的棉襖或棉袍。皮鞋也有好幾雙,有一雙是黑白套色的,臨海城很少見,引得一位弱智者很羨慕地宣布道:我將來也要穿這種皮鞋!宋先生還喜歡玩一些稀罕的物事,如腳踏車、照相機,這在當時都是平常人家所沒有的。有一次我看見他點香煙不用火柴,卻用一個聚光鏡對著太陽取火,感到十分新奇。他家樓上專門裝修了一間洋式書房,但卻沒有什么藏書。他交游廣,玩得忙,沒有時間讀書,書房主要供會客之用。他吃得比別人都好,每頓飯總要有一兩盤好菜。但這也只是對他一個人的優待,子女們的吃食,有時還不如我。我們家有好吃的東西,總是先照顧外公和我。有時早上煮一個自制的咸雞蛋作為下粥菜,外公和我各半個,外婆和母親就只吃咸菜;而他們家有好菜,則須等宋先生放下筷子離開餐桌后,子女們才能下箸,往往是一搶而光。但他們家子女習以為常,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合理。后來他家兄妹到上海有事,我請他們來家里吃飯,汝齡看到我家生活是以女兒為主的,就以老大姐的口氣把我教訓了一頓,說:你怎么帶孩子的?好東西應該大人先吃,她們將來的日子還長,有的是吃的機會!你這樣會把她寵壞的!我想,以長者為本位,是他們的家風,我要給她講以幼者為本位的道理,一時也講不通,就只好笑笑作罷。
但他們家這樣的開銷,也難以持久。單靠田租和宋先生做小學校長的收入,是不夠用的。所以只好陸續賣田。在當時,賣田是敗家子的行為,而且,田賣光了之后,一大家人靠什么吃飯呢?這樣,家里就難免要產生矛盾。大概為了躲避家庭矛盾,宋先生辭去校長之職,跑到杭州去做職員。但他是過慣了舒服生活的人,要在外地獨自謀生,卻也不易。沒有多久,就肺病發作,吐血不止。宋師母趕快到杭州去把他接回。回家后就住在樓上書房里養病,我見他有空時看的是武俠小說。病好后,在縣三青團機關里找了份差使。大概就是這最后一段經歷,或者當初做小學校長也有一定的社會背景,這使他在解放以后受到審查,而且還被拘留審查。其實,他這個人只是會享受人生,并不是一個認真做事的人,即使在什么黨團機關里,也沒有做過什么要緊的事,所以審查了一段時期,也就放了出來。這時,土改運動已經結束,田地都分掉了,房子還留下一部分,勉強可住,但是沒有了收入,生活就非常困難。大兒子汝修已經從船運學校畢業,分配在長江輪上工作,還可以接濟他們;二兒子汝賢高中畢業后因病沒有考大學,現在也只好去教小學謀生;女兒汝齡初中還沒有讀完,就輟學在家紡紗織布,賺錢補貼家用——后來終于在鄉下小鎮上找到一個小學教員的職務,也就嫁給這個小鎮的鎮長;其他幾個兒子則年紀尚小,只會吃飯,還派不上什么用場。他家生活日漸窘迫,只好到處借錢。但與他有交往的人,在土改之后,也都自身難保,無力幫助他了。這樣,他就陷入了困境。后來肺病復發,也沒有錢醫治,住在城門外一個叫后嶺殿的寺院里靜養。他是熱鬧慣了的人,在寺院里聽晨鐘暮鼓,當然深感寂寞。偶爾有人去看望,他高興得不得了,叫人家坐在門外,他躺在屋里,遠距離聊天,說是以免傳染云。沒有幾年,終于貧病而死。
宋家西邊很大的一個臺門里,只有一家人住,主人也是仁字輩,但他從不與人交往,所以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偶爾在街上碰到,也不與人打招呼,大人指給我看,是一個干癟的小老頭。聽說他待人很苛刻,做事很摳門,上街買東西還要帶桿秤來復秤,怕別人多算他的,真是“錙銖必較”。就在這樣的算計下,他賺出來一份家業,蓋起了三重樓(三層樓)。那時,臨海城里都是平房和二重樓,三重樓只此一家,所以只要一講“三重樓”或“上角(即上城區)三重樓”,指的就是他家了,用不著再多解釋,可見名氣之大。可惜兩個兒子很不爭氣,吃喝嫖賭樣樣都來,還沒有等三重樓的地板鋪齊,就把家當敗得差不多了,活活把老頭子氣死。老頭在臨死前,將房產交給已經出嫁了的女兒經管。這在當時封建性很強的社會里,是違反常規的。也實在是無奈之舉,否則就什么也剩不下來了。
一九四八年年底,我們家在中央臺門典租的房子租期已滿。因為房子已經破舊,而房東卻沒有錢修理,我們家只好另找房子,找的正是隔壁這邊西臺門,而辦理租賃手續的就是這個出嫁了的女兒。不過我們租的不是三重樓,而是連在旁邊的附屋二重樓,兩上兩下,比原來三上三下的建筑面積略小一點,但使用面積倒也差不多,而且房子新,很結實,走起路來不必再小心翼翼,怕踩壞地板。
但沒有想到,卻碰到了更大的麻煩。這三重樓因為房子好,面積大,房主人又沒有什么政治勢力,就被國民黨的部隊看中了,征用了作為兵營之用,而且住的是新兵。當時的新兵都是拉壯丁拉來的,哭哭啼啼,還常有逃跑的,所以防范很嚴,簡直猶如犯人管理所。解放后這里仍做過短時期的兵營,后來被法院接管,正式做起犯人管理所來了。我們回浦中學前校長盧鐸先生也關在這里,他女兒經常來看他,就坐在我家等待探視。
與兵營同在一個院子里,已經很不方便,與犯人同住一院,就更加不舒服。所以這院子里的幾家住戶都很謹慎,不相往來,鄰合間不再有原來那樣親密的關系了。而這樣的局面也不能持久,因為法院要擴大住房。開始是要我家讓出一間房子,將對面一戶人家并進來,不久又將我們幾家租住戶都趕了出去,整個臺門歸法院專用。但我家自己出錢改裝的玻璃窗之類,卻不讓帶走,說是他們做辦公室正好派用場,當然也不會折價付錢。給你打聲招呼,已經是看得起你了。
但普通老百姓之間還是要講契約的。因為我們的租期未滿,房東女兒就將她夫家的房子騰出幾間來給我們住,面積不算太小,但房子的質量就差得遠了。租期滿后,我們又搬了出來,另找房子。后來家境愈來愈艱難,房子也住得愈來愈差,鄰合之間的關系也就愈來愈淡薄了。留下溫馨記憶的,還是小時候住在宋家中央臺門時候的那些鄰居。不知是小時候的玩伴特別相親,還是那時候生活盡管艱難,但大家還有一份余裕心的緣故。
我們后來各自都為生活奔忙,不能經常見面,但大家都還有所記掛。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在水產公司工作的老鄰居仁地哥,聽說我愛人到黑龍江插隊落戶去了,我在上海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就托人帶了一大包蝦干、淡菜和黃魚鲞來。這時,我已在上海市四十萬人大會上受過批斗,而且還進行電視轉播,弄得臭名遠揚,他不會不知道。汝齡姐雖然批評我太嬌寵女兒,說是應該讓她艱苦一些,但聽說我愛人不在上海,卻還是關心我女兒的生活,托人帶了幾次蝦干來,這些蝦干是她自己曬的。最后一次收到她的蝦干之后不久,就傳來了噩耗,說是她帶著兒子觀看體育表演,散場時被人撞倒在地,腦溢血死亡。我聞之凄然,頓有人生無常之感。
后來,宋家幾個臺門漸次頹圮,陸續改建成鴿子籠式的公寓房,出入別有路徑,小安宮這條巷也就不復存在了。但是,當年小安宮宋家臺門里那些鄰居們,卻一直存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