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東部阿巴拉契山系,南起阿拉巴馬和佐治亞,經南卡羅萊納、北卡羅萊納、弗吉尼亞、西弗吉尼亞、肯塔基、賓夕法尼亞、俄亥俄州,北抵紐約州,幾乎縱貫美國南北。這山系也是比爾·布萊森描述過的阿巴拉契道路(Appalachian Trail)所在的山系,深受徒步旅行愛好者的喜愛。這群山峻嶺之間的詩人,多以阿巴拉契詩人自稱,可以說他們是美國的山地詩人,田園詩人。
初次接觸這些詩人,是因多年前我在西弗吉尼亞當課程設計師,一位我幫助過的詩歌教授邀請我去他們的“詩歌俱樂部”。我去了這詩歌俱樂部,發現在小小的三州交界的亨廷頓,居然“窩藏”著一批山地詩人。他們定期聚會,互相朗讀詩歌。他們也讓我用中英文朗讀一篇,可惜我不會寫詩,于是朗讀了一篇我翻譯的安徽詩人陳所巨的詩歌。他們對于這種鄉土味十足的詩歌很有興趣。他們的興趣,繼而又引起了我自己的興趣,我開始尋找當代中國的鄉村詩歌,整理了一部小小的“鄉村詩集”,翻成了英文。
經這種偶然機會結緣之后,我和其中一些詩人至今仍保持聯系,比如彭達維斯。彭達維斯極其喜愛中國,她前幾年還應我之邀請,給中國大學生寫了一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的傳記,由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這是極罕見的一個外國作者專門給中國讀者“量身定做”的書。出版社也很重視,還找人朗讀,做成了語音版。
通過彭達維斯博士,我又有幸認識了其他一些她所在圈子中的詩人,如《道德經》的英譯者拉斯卡博士(P.J.Laska)和羅伯特·梅里特博士(Dr.Rob Merritt)。梅里特博士在布盧菲爾德州立學院英文系任教授,作品包括《景觀設計師》(2006)和《渴望的語言》(2012)。在這些書里,他力圖展現地土依戀意識和對家園的追尋。他常在詩歌中追尋阿巴拉契山系如何和全球其他地方產生情感共鳴。二〇一二年冬,我在《今昔》(Now and Then)雜志上發表過一篇關于阿巴拉契的文章,講述阿巴拉契對一個中國人的吸引。此文引發了他的一些興趣。他通過彭達維斯教授來信問:“為什么這么多阿巴拉契亞作家被中國詩人所吸引?例如,查爾斯·懷特(Charles Wright),丹尼·馬里昂(Danny Marion)、喬治-斯卡波夫(GeorgeScarbfough)、P.J.拉斯卡(P.J.Laska)、柯克·賈德(K.rk Judd)、艾迪維娜·彭達維斯(Edwina Pendarvis)、艾琳·麥金尼(Irene McKinney)等,都屬此列。和中國古代詩人相比,他們面臨的地形或許類似,可是時代差距甚大。”
由于已經離開了文學研究的圈子,我沒有多少信心回答這種問題,所以將信轉發給英美文學研究專家劉海平教授,他又轉給了美國詩歌研究學者張子清教授和朱雪峰副教授。由此開始,一場非正式的對話,在這三個學者,兩個詩人(梅里特和彭達維斯)和我這一個文學愛好者之間拓展開來,別有一番風味,值得一記。
我個人的感覺,是對山水的共同愛好,讓兩國詩人超越時代,遙相呼應,神奇“穿越”。中國古代文人,愛山樂水,對現實不滿,則想著歸隱山林。大自然給了他們紅人類世界找不到的滿足。古代文人,詩書畫不分家,山水畫的傳統,自然也跨界到了詩歌里。直到今大,這種山水詩歌和繪畫的傳統,還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人中間流傳。在我的家鄉,我就認識這樣一位傳統意義上的詩、書、畫一家的老派文人盛爾橋先生。他在桐城小城,寄情山水,寫詩,作畫,自得其樂。這樣的人雖少,卻是繼承中國文化傳統的脊梁。
中國古代詩歌,也以豐滿的意象為命脈。即便描寫人的內心世界,也往往是在“寄情山水”中實現。李白寫他和汪倫的情誼之深,便以桃花潭水之深為喻。即便描述寂寞,詩人也能巧妙地借助自然來與心境。如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明著是寫鳥,實則寫寂寞。內部心念和外在自然相映成趣。
中國唐詩注重意象,詩人龐德也非常喜歡,并模仿著寫了不少作品。根據莢剛詩歌專家張子清教授介紹,美國的田園詩人多酷愛中國唐詩。例如,中西部詩人戴維·艾倫·埃文斯(David Allan Evans)就極喜歡描寫自然和風景,對李白、杜甫、陶淵明和老子、莊子情有獨鐘。他向往和自然的對話,曾著詩集《和烏鴉嘮嗑》(1991)。新罕布什爾州也有一群莫納德諾克新田園詩人,對唐詩極為喜愛。雖然國家和時代迥異,田園風光卻大同小異,在這些詩人之間,建立了跨地域、跨時代、跨語言的共鳴。阿巴拉契地區有山有水,環境秀美,如從中國山水中脫胎而來。彭達維斯寫過一部詩集《這里的山如中國》,就專門寫到了中國的山水畫。據梅里特博士介紹,華南的山區與阿巴拉契森林頗為相似。阿巴拉契山區的野生蘭花有三分之二都能在中國找到“表姐表妹”……兩地的森林地下植被系統也極類似,都是在被樹冠遮擋住之前的早春開花。華南和阿巴拉契森林的地面上,都一樣能找到盾葉鬼臼、印度天南星、人參和蕨類植物。
除了地理上的類似之外,阿巴拉契詩人從王維、李白取經,也是想從古老的東方,尋找一些智慧,好給遭到污名化的阿巴拉契山民,尋找一種獨特的歸屬感。美國阿巴拉契山區的居民,在市儈的美國人中也被視作外星人一般的存在。但這種庸俗趣味未必有任何合理的依據。這里的詩人和作家,往往逆流而上,迎著世俗偏見,尋找自己的定位。在這種努力當中,他們容易在美國主流文化之外,尋找新的參照系。中國唐代的詩歌,就這樣意想不到地在阿巴拉契詩歌中滿血復活。
朱教授稱,唐詩吸引的美國詩人,非獨阿巴拉契一派,如舊金山詩派的“垮掉派”詩人,也深被唐詩吸引。厭倦了商業化社會的詩人,希望從東方的生活中尋找靈感。加里·斯奈德曾稱,一看寒山詩,就受其風景描述吸引,愛不釋手。垮掉派詩人將長于玄境和詠物詩的寒山奉為鼻祖。而寒山的詩歌里有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的混合,也是極完美的“東方”精神,很符合垮掉派擺脫美國世俗之所需。《二十世紀美國詩歌史》的作者張子清教授也證實,地理不是美國詩人喜愛唐詩的唯一原因。垮掉派詩人金斯堡,是著名的城市詩人,但他的城市生活并沒有妨礙他熱愛中國文學和哲學經典。金斯堡尤其喜歡唐詩。一九九〇年,他曾給張老師寫信,稱他看過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的詩歌。唐詩中的另類宗教思想,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反文化運動中,吸引了那些不愿歸屬主流的思想者。來自東方的“禪宗”詩歌,在美國自成一體。不過美國人有時候不論分辨佛教、道教的差別,也可能把道教的影響,誤會為佛教的影響,也可能將所有這些有別于猶太一基督教傳統的東方宗教和東方思想,籠統稱為東方思想。細致地看,道教對于美國現當代文學的時候影響不亞于佛教。如戲劇家尤金·奧尼爾,故居就叫“大道之家”。道家崇尚天人合一、清靜無為,在生活方式上又不像佛教有那么多清規戒律,甚至追求順應本性。這一切,都應該和我理解的阿巴拉契詩人的精神氣質更為契合。P.J.拉斯卡博士,是一個極“老莊”的美國人,不但翻譯了中國的《道德經》,還退隱到亞利桑那南部的索諾那沙漠,在那里生活。
在生活方式上,唐代詩人傳達出來的信息,也讓一些美國詩人受到吸引。彭達維斯早年在佛羅里達的時候,曾和“垮掉派”作者杰克·凱魯亞克一起參加過一些派對。她回憶,當時凱魯亞克受酗酒等問題所苦,過得頗凄慘,愁苦看得見。在美國,不管詩人如何反叛,“主流”社會是長期反對酗酒這種生活方式的。不要說在曾有過禁酒法令的過去,就是今天,很多宗教組織都還禁止其成員沾染任何酒精,并把酗酒問題上升到惡靈影響、撤旦誘惑這樣的價值觀層面上。而東方的李白,是詩仙也是酒仙,酗酒沒有給李白造成任何問題,“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他享受這種飄飄欲仙,也能得到當時社會包括皇室在內的認同,他沒有輿論的壓力。這種豁達瀟灑的唐代人生,也對美國的一些詩人產生了很大影響,至少讓他們看到了另外一種人生觀。
另外,唐代詩人和阿巴拉契人都有一種被“放逐”的意識。由于經濟欠發達,很多阿巴拉契人被迫背井離鄉,出去找生活,但是他們后來回歸阿巴拉契之后,卻又面臨環境破壞。比如那種山頂采煤(surfacemining)的做法,使青山綠水的片片綠地中,開始出現一塊塊禿斑。梅里特博士稱,這種對于環境破壞的失望,也使得一些阿巴拉契的田園詩人,開始在中國唐詩里尋找靈感。在中國唐代,山水是被尊重、被頌贊的,而不是用來開發、挖掘的。而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更是和生活在田園中的阿巴拉契詩人投緣。
唐代有李白那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鄉愁。而在阿巴拉契,則有澳大利亞地理學家格倫·阿爾布雷希特所說的那種人在本鄉而家園已經不再的本土懷舊(solastalgia)。梅里特博士希望借著中國古詩,實現一種阿巴拉契的文化復蘇,讓人看到阿巴拉契并不是一個被妖魔化的孤立的所在,而和別的某個時空有所關聯。這樣的關聯,或許能讓阿巴拉契不再孤獨,讓阿巴拉契找到自己的定位。阿巴拉契人對本地屬性的不斷打磨和堅持,也讓我們這些曾經客居其間的外鄉人深受感染。我開始反思我們自己的“城市化”運動。如果中國能張揚各地的特色,不要在城市化的名義下,打壓鄉村,讓其變成面目相似的二流域鎮,那該是多好的事啊!
而今,極有諷刺意味的是,吸引美國當代詩人的秦時明月漢時光,唐代名山宋代水,在當代中國都成了紙張上的存在,大好河山不敵嚴重污染。眼下神州處處霧霾,不禁讓人在懷舊中懷疑李白、王維時代的山水,是否都跑到了阿巴拉契山區來了。在中國,很多有條件的人都千方百計要移民到美國,去那好山好水好寂寞的美麗之國。但是也需要指出的是,也有不少人始終故土難離,能去也不去。鄉土的牽掛,并沒有在中國死去。
中國幾千年來是農業社會,中國的鄉村,本來是保存古代傳統最好的地方。在田園和山水詩人的筆下,鄉村生活有自己的一個天地,這里有自己的美麗與哀愁,這里有滿月與晚霞,稻谷與麥地,牧童和牛羊,柿子和石榴……這一切都可以不以城市生活為參照。在鄉村詩人筆下,城市甚至是負面的,礙事的,“他們以前在村里熟識,回來后彼此陌生了,在村里站在彼此眼前,有一個城市與另一個城市的距離。”(張紹民)同樣,在美國,鄉村生活也是一個傳統,從梭羅的時代直到如今,很多人在其間自得其樂。阿巴拉契人沿襲的是這樣的傳統,他們覺得他們所在的生活形態,不需要用外界的標準來界定。
但在過度商業化的美國,大部分人不能理解這群被他們稱作土包子(hillbillies)的山民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中國的情況也殊途同歸,甚至可以說嚴重得多。多年來,中國實施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的二元體系,人為造成城鄉差異,使得農村經濟受到打壓,被空心化。近幾年,盲目的城鎮化,強征土地搞開發,也使得農村面臨新一輪發展困境。
和阿巴拉契山區居民一樣,來自中國農村的詩人,離開土地的也好,沒有離開的也好,都眼看著幾千年的土地,在自己的眼前變得面目全非。那種“本土懷舊”式的阿巴拉契鄉愁,和當代中國詩人的鄉愁不謀而合。很多當代中國鄉村詩人,和阿巴拉契詩人一樣,揣著對故土的眷念背井離鄉,一回頭家園已經面目全非。很多來自鄉村的人在感嘆鄉村的凋零,和鄉村中國的失落。這些詩人包括海子、王耀東、劉家魁、張紹民、張聯、愛若干等。
中國社會的二元格局,是一種長時間的人為區隔,但是不合理久了,它就寫入了中國社會的集體潛意識,讓古詩中“酷”而美的田園,變成了落后、有待逃離的對象。而對生活在鄉村的人,受低級到高級這種簡單的“發展”思維支配,人們看待鄉村的姿態,最常見的是街頭市儈的厭棄,和春晚類節目里呈現的居高臨下的同情。很多人無法理解鄉村詩人對于鄉村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愛。在詩歌之外,為鄉村的辯護卻可能被解讀為自卑,這便成了一種“第二十二條軍規”式的荒謬局面。這使得兩種人雖然生活在同一個空間里,卻可能無從交流。但人與人交流的終點,是詩歌盛開的地方。
總之,唐宋詩歌中的田園美學,和當代的三農現實,形成了認知反差。這種反差阿巴拉契地區也一樣存在。說到底,別管中國與美國,唐代與當代這些標簽,大家共同賞玩的,是對我們身外的大千世界,河流山川。而每一個時代的人,都在悵惋昔日自己熟悉的時光。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阿巴拉契詩人和當代中國鄉村詩人,在各自的鄉愁里回望來路,出乎所料地在中國古詩構建的傳統里遇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