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孫洙,即蘅塘退士,其《唐詩三百首》刊行于一七六三年(乾隆28年),共收唐代七十七人的作品三百一十首。此書流布歷久不衰,影響深遠,超過所有其他唐詩選本。從前此書是唐詩甚至是中國傳統詩的啟蒙課本,現在則是中學生、大學生的唐詩甚至是中國傳統詩的良佳入門書,或通識讀本。俗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偷詩是雅賊所為,由此可見此書對促進國人文雅、風雅之氣的重大作用。英國詩歌的極著名選本有一八六一年面世的《英詩金庫》(Francis Palgrave編的The Golden Treasury of English Songs andLyrics),其影響有類于《唐詩三百首》;不過中英二書何者影響更大,非好好比較難以論述。無論如何,著名選本的影響大矣哉。
二〇一三年春天,也就是距離一七六三年正好二百五十年之際,我獲得李元洛之《新編今讀·唐詩三百首》(由岳麓書社出版,以下簡稱為《元洛新編》)。春夏秋冬于我都是讀書天,當然也是讀詩天;一讀而喜,再讀而更喜。
《元洛新編》所選三百多首詩,與蘅塘退士的選本完全不重復。李氏所選,作品分為四大類,即“自然篇”、“社會篇”、“人生篇”、“藝術篇”。元洛數十年來唯精唯一專注于詩,《詩美學》、《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等書,其以唐詩為題材的大文化散文,一版再版,久馳大譽;如今以其獨到的眼光選出三百佳篇,把蘅塘的遺珠以玉盤捧出,自然令人美不暇賞。“新編”全新,至于其“今讀”,則他聯系社會現實,兼及現代各地漢語新詩,寫來個性活現,文采斐然,若非底蘊如此、才情如此,怎能臻此高境?
臺灣版《元洛新編》赫然有余光中的序。八十六歲的詩翁,欣然命筆,力薦此書。下筆前且細細比較過蘅塘舊選和《元洛新編》的一些詩人篇目多寡,大文豪一時成為小文員,余光中一時成為余光中的秘書(余氏有妙文題為《我是余光中的秘書》),可見對此書極為看重。余翁認為此書的最大優點,是李氏在解析個別詩篇之余,還“拋珠引玉,時常買一送一,甚至買一送三”,多引古今篇句以印證、以貫通。《元洛新編》把蘅塘舊選的遺珠如張若虛、羅隱撈起,詩翁因此說“若虛不虛、羅隱不隱”了。元洛自然也補了蘅塘舊選所遺的李賀,因此我可補充說,一般讀者因為《元洛新編》補入了李長吉(李賀),李詩有更多人誦讀,這就“長吉大吉”、“長吉長久”了。
蘅塘舊選影響深遠,今舉一例或可以說明。王兆鵬《唐詩排行榜》一書,用古今多元因素的統計方式,排出一百首名詩,杜甫詩占十七首。第四名的《登岳陽樓》至第四十四名的《蜀相》,一共六首中,有五首為蘅塘舊選所收。《元洛新編》如果永垂不朽的話,當有左右以后唐詩排行的能量。它的“自然篇”有“環保”之目,選的詩包括白居易的《鳥》:
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
白居易論詩,認為要為時為事而作;李元洛選詩,也有時代的因素,環保詩即是。此詩見于一些兒童詩選,以后當更長傳。唐宣宗的文化修養深厚,是白居易的粉絲;白氏逝世,“白粉”寫詩哀悼:
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這是極佳極難得的帝王詩。蘅塘選了唐玄宗的《經魯祭孔子而嘆之》,元洛則選這一首《吊白居易》。宣宗以帝王之尊,推崇詩人若是(這使人聯想到1960年代美國總統肯尼迪就職時恭請佛洛斯特誦詩的盛況),讀此詩,當有助于當前“文化立市”、“文化立省”、“文化立國”美政的促進。元洛新選此首,這是上面所說“眼光獨到”的一例,而此詩也因此應更具閱讀永續性(sustainability)。
至于元洛兄之深愛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而選之,并為此明珠的歷久灰暗抹去塵埃,代鳴不平,則我要略為商榷。此頗長之詩,中間一大部分人事纏繞不清,有《文心雕龍》所說“棼絲之亂”,而無“體必鱗次”的布局之美;用西方新批評學派的話來說,就是在“邏輯結構”上有缺失。它有佳句而不成佳篇,是一顆有大瑕疵的珠子。元洛兄是擅于剖情析采的詩學高手,或可撰文析之,釋我困惑。杜甫號稱詩史,社會性、現實性強烈,但《元洛新編》中竟無一首杜詩收入其“社會篇”中,我不能無憾。為蘅塘舊選所欠收的《飲中八仙歌》,非酒仙亦非酒徒的元洛兄選了,令人稱快;也為蘅塘所遺的老杜《石壕吏》,不正可以像杜工部、杜子美的官職一樣,作為“拾遺”,并成杜子之美嗎?
時間有限,我靠手寫版的慢輸入,欲速不能,難以引文舉例以印證《元洛新編》“今讀”的種種嘉美,只能請讀者開卷悅覽了。不過,讀其自序,開首是“選詩如同觀星。選詩如同采花。選詩如同選美。尤其是選唐詩,尤其是選唐詩三百首。”至其末段,作者自行踵事增華,呼應道:“唐詩是萬古不滅的燦爛星空。唐詩是萬花齊放的不敗花園。唐詩是萬美成集的佳人盛會……”元洛兄要與古人競比詩采文華,我還是非引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