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琴安先生是文壇聞名遐邇的詩評家,在我國現當代詩歌研究方面著述甚豐,出版有《現代詩四十家風格論》、《朦朧詩二十五年》等。而今《中國新詩三十年——當今詩人群落》又桀然問世。在我的印象中,近年來雖然諸多方家都很關注民間詩歌群體的研究,卻鮮有這一論題及資料的集力呈獻。它著實拓展了詩歌群落研究的新空間,為近三十年以來波譎云詭、搖曳多姿的民間詩界的風云變遷留存了一份難得的寫真,其功不可沒,惠益后人。
改革開放以后,正如同作者所言,自北島、舒婷、芒克等一代詩人崛起后,當代詩歌開啟了一個新的旅程,其間發生過許多詩藝的論爭、觀念的分歧、美學的裂變與群體的重組,產生了諸多業已載入歷史及人們記憶的重要的詩歌現象,直至近年,年輕的七〇后、八〇后詩人更早已在詩壇閃亮登場,鶯啼初試。如今,孫先生的此部新著以群落研究的方式和體例擇要展示了中國近三十年來民間詩社詩刊的別致風景,社團活動的活躍頻繁及其創作風格的異彩紛呈,無疑會在同類研究著作中引人矚目。我們在感佩孫先生的學術熱忱與功力之外,自然更激賞他對當代民間詩歌研究獨具創見的思考及其論述模式。
在這本新著中,對于近三十年來的中國詩歌,孫先生一改以往按年代劃分,或者以詩歌現象、思潮、流派產生的原因、背景論述的套路,而是開辟了新的理論視角,提出了區域詩群的概念。近年來,區域文學或文學的區域現象及地方性寫作,越來越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熱切關注的學術話題。孫先生敏銳地探察到這一理論闡述的新趨向新樣態,因而他以區域詩群的視角來統攝三十年的中國詩歌,梳理當代民間詩壇的浮沉流變,既縱觀了文學史從時空和帝號居多逐步轉向以區域和地名居多的命名趨勢和過程,又凸現了當下各區域創作力量的代表性,更顯示了當今詩壇豐富多元的基本風貌,實在是一個兼有創新與創意的策略之舉,使得自己的詩學闡述更具開放性、包容性,保留了詩歌群落綜合研究進一步拓展的可能性。
有意思的是,本書除了作者對各地詩人群落的詳實論述、評點之外,還以原詩選讀的形式,收錄了部分當代詩人的優秀作品,每章篇末更附有相關思考題和拓展閱讀書目。這不但使它更具可讀性,吸引非專業的文學愛好者,同時還從某個側面隱約折射出在詩歌愈益邊緣化的今天,在這個“已不是以詩人為驕傲的時代”,作者一如既往的熱情和燃燒的詩情,對詩歌的虔敬和推崇,對重新喚起人們的文學夢幻與閱讀熱忱的期待。
就當下詩壇而言,我以為,雖然創作非常活躍,現象異彩紛呈,但真正推進詩歌整體實力提升和拓展的創遣性因素和機制化能力事實上卻逐步在消減和下降。《中國新詩三十年——當今詩人群落》所顯現的紛然雜陳、此消彼長的詩壇狀況可能也會從某個側面印證這樣的看法。我們能夠明顯感受到的一個事實是,詩人們對現實生活的直接感知性著實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體現在詩歌作品里的生活經驗也更加純粹、通透、濃烈。較之于以往年代過度的精英化意識和純技藝的“詩意”寫作,出現了較大變化的是詩人身份的改變、創作意識的轉變和詩人群體的多元化,“讓詩歌重新關注時代,讓詩人重新成為時代的心靈”日益成為主流性的聲音。鄭小瓊等打工詩人的出現和評論界對打工詩歌越來越多的關注是比較突出的事實佐證,而另外一批詩人對現實“鄉土”的重新關注和表現,也構成了當下詩歌創作另一值得重視的側面。譬如辰水、江一郎、楊鍵等人的作品,寫的雖然都是現實鄉村的日常景象,以及為時代境況襄挾下個體命運的浮沉起落,內在卻反映出現代化進程沖擊下鄉土社會劇烈變動的無奈命運的投射,無不為我們留存了時代的寫真。在這些詩歌作品中,其時代性和公共性獲得了進一步的凸現,在對現實生存的強烈介入和突進中,詩人們改變姿態,以一種向下的視角從而獲得了更加真切的生活經驗,不斷張揚著對詩歌當下性的訴求,對傳統“詩意”的去魅化。
在當下的詩歌創作中,詩人身份的改變、創作意識的轉變和詩人群體多元化的現象,還喻示著另外一種變化。那就是很多詩人不再是為專業化的詩藝風格的創新而寫作,而純粹出自于真切的生活感受,直接面向今天的時代處境。,就像有位詩人所說的,除了為鄉村留下最后一首挽歌之外,也應該全力以赴地去呈現歷史所帶來的新生活。這種新生活的主要征象就是如今很多詩歌創作所凸現的現代化進程中現實的矛盾沖突與人們內心的精神復雜性。同樣,我們對今天的鄉土文明的現實也需要予以重新認識和理解,并不斷尋求對傳統“詩意”觀念的破解和延展,打造一種“去詩意化”的綜合的傳達能力。這表現在詩歌作品中,一方面是城市觀念、視角和因素的契入,一方面是傳統鄉土敘事的浪漫化和詩意化想像的逐步退隱,即所謂故土、故鄉、家鄉、家園概念及其情感意義的普泛化。能夠印證這一現象的是眼下一部分敘事類詩歌作品。這類詩歌通常采用城鄉生活主題,并加以客觀再現。它們多取材于社會熱點,不加主觀修飾,具有直白洗練的語言風格,加之質樸的情感表現、真切的日常景象,使這些詩歌具有強烈的紀實性風格。在對現實生活的傳達力度和批判性上,它們并不遜色于寫實文學。另外,還有一部分詩歌,在表現被遮蔽的現實世界的多面性,袒露現代化進程中人們的內心痛感的同時,也觸及了進入城市過程中的復雜性。如吳向陽的《進入一個城市像進入一棵樹》:“進入一個城市像進入一棵樹/我從他的根須開始/去拜訪它的每一圈年輪……我要在里面居住/學習著把陽光作為自己的早餐/直到全身爬滿精美的木紋”。再比如駱英的《城市》:“城市是用思念建成的/每個人都把信寫向遠方/每一架飛機的轟鳴都讓人心動”,諸如此類。當下的新詩以其獨特的文學書寫方式,見證了這個時代鄉土現實與城市文明錯動而間離的真實境遇。
很難說上述的種種變化,使當下詩歌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追求純技藝的詩意的自身鏡象中解脫出來了,但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我們確實看到新詩在近年來隨著時代的悄然變化中,以更加亢進和介入的姿態,正努力地應和著它所遭逢的處于復雜多變的轉換中的歷史境遇。
孫琴安先生新著面對歷來殊難定評的晚近文學現象,在一種新穎的視角、方式的觀照與統攝下,在力圖脹破陳規的重新排序和命名中,必然呈現為煥然一新的面貌和姿態,甚而多少能夠尋思文字世界尚可想見的奇幻未來。這已然是我們至為深切和重要的閱讀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