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溪潺潺》(原名Ru)一書卷首,加拿大女作家金翠(Kim Thuy)解釋道:Ru這個詞在法語中是小溪的意思,而在越南語中它是指搖籃曲。我選擇了前一種釋譯實在是因為,這本薄薄的小說,像是在自言自語,把個人回憶的碎片串聯起來,如同小溪淙淙,道出個人、家庭、移民生活中的種種。
二〇一〇年,加拿大總督文學獎頒獎,我在現場。當身材嬌小、長著一雙細長眼睛的金翠走上舞臺,領取當年“法語小說獎”的時候,臺下的媒體似乎并不吃驚,因為在此之前,這本小說已經獲得了巴黎書展的大獎,并引起法浯文壇的廣泛關注。
這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移民家族史小說,它更像是一部移民的精神自傳,而濃縮了的敘述過程也是一種梳理,看清自己經歷過的苦難、傷痛與救贖。作家在書中對于語言的精準,對于細節取舍的講究令人傾心,閱讀這本書像是在讀一篇長散文,精致,帶著特定的韻律和節奏,一氣呵成。
一代半移民
在加拿大的越南裔人士,大部分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越戰結束后逃出來的難民——因為要從越南乘船,穿過暹羅灣,偷渡前往馬來西亞的難民營,他們也被稱作“船民”。
當時,越共執政,對前政府的人開始殘酷的清算,大批前商人、官員、或是反對派開始逃離。據報道,這股逃離潮從一九七五年開始持續了差不多二十年,期間大約有超過兩百萬越南人逃離家鄉,這些人不僅在頃刻之間失去了金錢和社會地位,還要經歷苦海余生的險境,包括海上漂流遇到惡劣天氣,缺乏食品飲用水,而更糟糕的是可能遇到海盜或是越南軍隊劫持
有不少人在逃離的過程中葬身海底。
作為舊政府前省長的家人,金翠的家被抄,被軍隊占領。金翠的父母瞞天過海,把藏下來的金條首飾從窗戶扔到后院瓦礫堆里——這是他們最后的一筆財富,靠著這些,一家人才得以購買昂貴的船票,登上偷渡船,冒著生命危險離開。
金翠的父親在上船的時候隨身帶了氫化物,一旦遇到海盜或是越南軍隊的阻截,就準備全家人一起死掉。金翠在書中寫道:“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問問,他為什么沒有想到讓我們自己來選擇,為什么要剝奪我們生存的可能性?”她說,“在做了母親之后,我停止了這個追問”。再后來,她認識的一位醫生告訴她,“他把五個孩子,從五歲到十二歲,分別放進了五條船上,以增加存活的幾率?!?/p>
金翠一家算是幸運的,他們乘坐的木船只在海上漂流了四天,沒有食物或是飲用水短缺的狀況,沒有遇上海盜或越南軍人,也沒有發生強奸或是謀殺。但是,當木船抵達馬來西亞海岸的時候,船上所有人都被恐懼折磨得麻木了,無法感知周圍的一切。“我們在恐懼中一動不動,被嚇呆了?!?/p>
他們一家在馬來西亞難民營住了四個月就幸運得到了加拿大的簽證——而許多人要在那里呆上好幾年。
她描述污水橫流擁擠不堪的難民營,原本是為兩百難民設計,最終擠進了兩千人。亞熱帶混沌炎熱的天氣里,幾家人白建簡陋的帳篷,擠在臭水溝邊睡覺。
但難民營也是他們夢想重新開始的地方,金翠的媽媽還開始教孩子們英語;不過,終究她也只學會一句,“我的船號碼是KG338”。
從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七六年,加拿大接收了五千六百多名越南船民。很快,加拿大民眾中加快接收越南船民的呼吁聲浪漸高。一九七九年,加拿大出臺了政府與個人“匹配方式”,規定加拿大個人(也包括教會、企業以及公民組織)每資助一名越南船民,加拿大政府也相應資助一名船民。到了一九八五年,總共有十一萬越南船民抵達加拿大。
一九六八年出生的金翠和一家人來到魁北克的時候是十歲一
這個年紀足以讓她記住曾經歷過的巨變、恐懼和無助,但她又是在加拿大接受了完整的教育,經歷了一個移民不斷“移植”的過程。有人把他們稱為一代半移民。
現在這些一代半移民開始寫出自己的歷史、家族史。另一位有著類似經歷的作家是林浩聰(Vincent Lam),他的處女作(《醫生那些事》得到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欣賞,并獲得了“吉勒文學獎”。而在二〇一一年,他出版了描述家族歷史的長篇小說《校長的賭注》。
異國、故鄉、根
金翠一家是越南華裔,她的曾外祖父從廣東移民到越南。他的八個孩子后來分成了兩派:一半選擇做越南人,從政或是學習科學;而另一半則堅持做中國人,最終成了富有的商人。當然,到了越共執政,他們的命運殊途同歸,都要選擇逃亡——有統計說,逃離的越南難民中,華裔占了相當大比例。
金翠的外祖父屬于前一半,所以,到了金翠這一代,她已經是個完全的越南人了。她說,華裔的身份帶給她唯一的影響是,在逃離越南的時候,越共對華裔采取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行態度——華裔被視為資產階級,他們只要你留下所有的財富。
“在昏暗的地方住了那么久,這里的景色是如此純凈,這如處女般的潔白只會讓我們暈眩,眼前發黑,令我們陶醉?!边@是金翠穿著在難民營買到的單薄衣衫進入冬季加拿大的第一印象。她在后來的采訪中稱,那個雪白的瞬間讓她感到重生。
一家人最早定居在魁北克一個小城格蘭比(Granby)。金翠描述當地的資助人讓他們住進了自己家的地下室,帶著他們去跳蚤市場買床墊和家具,熱心地替他們討價還價——在加拿大,這樣的素不相識但伸出援手資助越南船民家庭的不在少數,至今還流傳著許多感人的故事。
金翠在書中描述:“格蘭比是我們在加拿大的第一年里那個熱乎乎的孵著我們的肚子。是這個城市的居民把我們一個個撫慰過來。”
她和一個名叫喬安娜的女孩成了朋友。“我遇到過許多信上帝的人,但我自己信的是天使。喬安娜是其中之一……我經常感到我們其實沒有能力接受這么多贈予、這么多微笑?!?/p>
金翠的第一個老師是個胖乎乎的魁北克婦女,而剛剛結束逃難的越南人個個干瘦得幾乎分不出性別。“她像一個照料早產兒的母親那樣小心地照料我們。她的腰肢滾圓,胖鼓鼓的臀部走起路來令人安心的緩緩搖擺。我們被她迷住了……我永遠感謝她,因為她給了我作為移民的第一個愿望:像她一樣屁股上有可以顫動起來的脂肪。”
和所有移民第一代相似,金翠父母那一輩放棄了所有,重新艱難開始。金翠的母親曾經是大家庭里的長女,養尊處優,每天生活的重心是和大廚商定晚上“吃越南菜還是法國菜”;或是花上一整個下午梳妝打扮,“陪伴我的父親出席宴會”。而在來到加拿大之后,她的第一份職業是鐘點工,“她在三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拿起了拖把,到當地人家中打掃衛生”。一家大小還在家里做圣誕燈飾,按件計費;也要在夏天,到附近農場打黑工賺些小錢。
在這些船民當中,以前的法官、科學家、巴黎索邦大學的文學博士可能成了出租車司機、鞋廠的清潔工或是餐館的侍應。他們把所有的夢想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而金翠們就是實現這個“美國夢”,或者說“北美夢”的載體。
在加拿大社區,你很少聽到越南裔的抱怨聲,至少在第一代和一代半中鮮有這樣的聲音——在經歷了怒海漂流的絕望和恐懼之后,一切的困境都可能被視為等閑。
對于這些“一代半”來說,加拿大絕對是故鄉。但是對于越南,他們又都懷著復雜的感情。我認識的一位越南裔“一代半”告訴我,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回去的,內心的記憶太沉重。
而金翠選擇“強迫自己回頭,記憶過去的生活。那感覺非常非常奇怪,非常傷感”。在越南開放之后,金翠作為律師加入加拿大政府的專家顧問團,在西貢生活了五年——這也是她書中記敘家中后續故事的來源:原來的老房子,越南社會的變遷,留下來的親人的命運。她寫道,盡管自己身材瘦小,一副標準越南小女子長相,當地人還是一眼能把她認出來——她不是“我們中的一個”。
她講述“因為我們的放逐,我的孩子們永遠不再是我的歷史的延續。他們看著不像我,他們的頭發顏色比我的要淺些,皮膚要白一些,睫毛厚重”,這令“我的母性本能來得很慢”。
也有許多與故土的聯系無法解釋,比如在懷孕的時候,她“饞一碗在街邊買的越南湯粉”。可是,在越南住久了,加拿大又成了她鄉愁的目標,她想念Bounce牌子衣服上的味道——“我第一次意識到,Bounce,準確地說,Bounce襯衫上的味道,讓我初次體會到鄉愁的折磨?!薄拔业募铱梢院唵蔚馗爬ㄔ诒泵廊粘I钪衅胀ǘ唵蔚臍馕吨小!?/p>
那種在故國和異鄉間來回往復,找不到根的困境,在這本書里有非常細膩的展現。
加拿大正式建國還不到一百五十年,它的歷史就是一部移民史。從最早期的歐洲移民開始,法裔和英裔的爭執一直持續到現在——金翠所在的魁北克省是加拿大唯一的法語省份,已經舉行了兩次獨立公投,尤其是第二次(1995年),支持票數只少了百分之零點二。
而之后還有華裔、非洲裔、穆斯林等移民。不過,越南社區的整體歷史卻是最近切而令人震撼的。
個人體驗與杜拉斯的影響
金翠目睹一家人乘坐的木船在抵達岸邊后不久沉沒,也目睹了一名男子試圖取回藏在油箱里的金條而一去不返。她寫道:“……它提醒我們必須對失去的永不后悔?!?/p>
這一記憶刻骨銘心。她說,“對這一幕的記憶足以解釋,為什么我離開某個地方的時候,從來只帶一個行李箱。只帶一本書。沒有什么是可以真正屬于我的?!?/p>
她甚至說,“我以同樣的方式愛男人——并不希望他們屬于我”,“他們從來是可以替代的,或是被替換的。如果不是,那我對他們的感覺是可以替代的”。
金翠曾很明確地表示,她無意寫一部家族史,她只描述自己的感受——這個獨特的視角也把這本書和其他眾多描述移民故事的作品區別開來。
在書中,她不曾對歷史或個人生活中的經歷做價值判斷,包括她目睹的戰爭、死亡、精神崩潰。無論是描述自己患有自閉癥的小兒子,還是占領了她家的越共孩子兵,語氣中都是帶著些感傷——對個人無法主宰命運的無奈。
她把一個家族幾十口人上百年的命運以及自己作為一個移民女子的成長濃縮在了這本薄薄的小說中,而作家自身的記憶片斷和感受是小說的主線。每個人的命運在講述中時空不斷切換,時時出現回響,還延伸出變奏——仿佛如空谷中的回音。
在紛繁出現的細節中,小說的語言卻始終保持著詩意和精致。金翠在采訪中提到法國女作家杜拉斯對自己的影響,尤其是在語言風格方面。小說出版之后,它震撼的情節以及華麗詩意的語言一下子吸引了評論界。
如果說這本書有什么缺憾的話,我個人覺得,相對于作者那么豐富的生活細節,書的篇幅短了些,不免顯得擁擠。
金翠在書中描述自己從小害羞,不過,她在大學時學習語言學,當過翻譯,之后做律師,結婚生子后曾一度是全職媽媽,還開過一家越南餐館——她瘦小的身軀永遠充滿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
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抵擋住文字的誘惑,她在四十歲之后拿起了筆,在忙碌的工作生活,甚至是在開車等紅燈的幾十秒鐘里,抽空寫下這些記憶的片斷——而記憶的閘門打開,文字隨之奔涌而出,匯成了這條綿綿小溪。
現在的金翠在魁北克法語媒體上火得很,不僅僅是談文學,熱點訪談、圓桌討論甚至烹飪節目都可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的第二本小說Man也在二〇一三年出版,描述一位越南女性從卷入越戰到蒙特利爾開餐館的人生際遇,法語評論稱其“帶著金翠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詩意的語言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