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祖平與陳三立一段詩學紛爭

《當代詩壇點將錄》曾提到一段邵祖平、陳三立的軼事，可廣見聞：

有一事頗有趣，聊紀于此，冒叔子《叔子詩稿》一九六二年《黃山樵子夜過談藝臧否人倫推倒元白舌底瀾翻勢不可當去后戲為三絕》其第三首云：“前人樸質今人笑，面辱鄉賢邵祖平。諸老風流難仿佛，得君狂者竟何人？”于前二句下自注：“散原嘗為年家子同鄉邵某作序，恭維未饜其欲，邵于散原面將序文撕碎以辱之，散原貌益謙下”，今觀浙大所出《培風樓詩》，散原之序，赫然在焉，不知與所撕之序，一耶二耶？抑或叔子所載之事，究屬實否？黃山樵子者，亦不知何許人也。

據冒叔子同題第一首詩自注，其人為閻爾梅同鄉，則為沛縣人無疑。細玩詩意，冒叔子只是拿邵、陳故事來諷刺黃山樵子，認為他可得邵氏狂傲真傳而已，并非專門針對邵氏。不過圍繞著《培風樓詩存序》，邵、陳之間曾發生不快，殆無可疑。這也是民國詩學唐宋之爭的一件趣事，不妨拿來說說。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陳三立在北平拒進湯藥，于悲憤中去世。消息傳來，邵祖平寫了《聞散原先生之喪》七律二首：

杖底雞聲不再聞，歸真仍入九重門。

彌縫魯叟苞淳意，跌宕淵明露醉言。

蓋代詩篇開廣麗，舊鄉黨籍脫孤鸞。

吟壇幅裂同光后，誰為神州奠厚坤。

忠孝謨謀昔最勤，神州袖手益酸辛。

晴廬慈竹濺衰淚，牯嶺浮云瘞古顰。

境舉狼煙傳趙獵，天分鶉首與秦親。

思量近事增哀憤，絮酒漸羈孺子身。

這兩首詩既為哲人萎化哭，亦為山河破碎哭，第一首詩著眼于散原的人格精神和文學成就，第二首則從散原抑郁一生、志向未酬著筆，傷逝感時，飽含著真摯的悼挽之情。

次年，邵祖平在七月五日出版的（《大風旬刊》第十三期發表了《散原先生文行掇述》，該文后來略加改動，以《記絕粒殉國之大詩人陳散原》（下稱《記陳散原》）為題刊登在十一月份出版的《新陣地》第二十五期。此文起首即云：“寇至，絕粒殉國，是不獨在吾鄉，舉國尚罕見，有之，惟吾鄉大老散原先生陳三立是?！庇衷疲骸爸疗渲菩屑儩?，亦忠亦孝，秉德中和，不夷不惠；凡與于杖履游遨便坐雅談者，靡不為其樂易散樸渾厚醇穆之精神所攝，古之博大真人不可見，若遇散原，庶幾可窺十之三四矣！”視散原為曠代未有的詩人，立德處世，“秉德中和”、“渾厚醇穆”，他的死在文化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文中，邵氏還對散原的文學淵源進行了剖析，對其古文辭的成就給予了充分肯定，有謂：“先生詩古文辭，在晚清時已負盛名，人民國后，沉冥廬山，嘯寄西湖，文章益奧博醇厚，國人目陳、鄭共主中華詩壇，而西人復有目先生為中國之泰戈爾者，其文章成就，曠代所罕覩也！”又云：“先生晚境如此，絕無所憂，因得壹志以綱常文學自任！忠孝既彪炳當年，而古文早與桐城馬通伯其昶齊名；文章氣脈，淵源八家為多，而選詞妃色，頗出入班范揚雄諸書，非通伯潔青而不厚之可望！詩雖出其鄉黃雙井，而沉博廣麗橫崛之趣，實若可突過而相雁行者；正集續集，稍有晦澀之句，至晚年廬山所成之別集，則洗洋恣肆，七縱八橫，頭頭是道矣。”這些分析，超過了一般詩話抄錄式、摘句式或咬文嚼字的賞析，而是以更為弘闊的視野，更為閎通的胸懷，贊美了散原德、文兼臻極致的一生。除此以外，邵氏此文還贊美了散原不懷私見，提攜后進的胸懷，并提供了一些珍貴的史料，如陳寶箴寫給俞恪士的書信片段，記錄了戊戌變法后陳三立悲憤欲絕的情懷，已被輯人中華書局版《陳寶箴集》。

《記絕粒殉國之大詩人陳散原》文，雖敘述陳家諸位公子的排行稱謂略有小誤，卻是頗為重要的紀念文獻，可與吳宗慈的《陳三立傳略》媲美，但是《散原精合詩文集》附錄未收，且罕見稱引。本文的討論主要圍繞它展開。

邵文還回顧了與散原交往的始末，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兩人交往的一些細節，以及邵祖平對詩序這一事件敘述的變化過程。這對于我們了解邵氏詩序這一公案，關系最為緊密。

《記絕粒殉國之大詩人陳散原》云：“予于先生為鄉晚，自民國九年，始識先生于金陵頭條巷散原別墅中；季節酬酢，園亭游冶，亦曾預幾座杖履之末。民十五年，復聚杭州之西湖，先生是時卜居白傅路，余則都講私立之江大學，承先生枉贈一詩，見其別集中?！鄙?、陳初次會面在一九一二〇年，大概是邵氏在金陵參預《學衡》編務時。此后互有贈答。當然，筆者更關注的是邵氏問序于散原的始末。邵文又云：

余年齒雖少而最不肖，曩年袖《培風樓詩》請評，先生有“艱崛奧衍，意斂而力橫”之譽，至以為愧！顧余嘗疑先生遇同鄉后進能詩者，每以張西江之幟為言，似不無門戶地域之間者！曾謂“作詩何必學江西？江西人何必張西江派？”以笑質先生，先生不以為忤，其廣心浩蕩至此，彌堪拜倒！顧予終以不得先生提撕匡假，詩古文辭，狂未就范，饑驅塵埃，日益沾俗；哲人萎化，碩果凋殘，瞻念域中，不禁涕淚之無從矣。散原《邵潭秋培風樓詩存序》作于“己巳（1929）秋七月”，則邵氏問序亦在此時。而邵氏《培風樓詩》一九四三年版自序云：“《詩存》寫定后，抵書陳散原先生求序，不十日而序來，感其言微有不類余者，因白序其學詩原委于此，且以質散原云爾。民國十八年己巳八月邵祖平自識于杭州蒲場巷所僦廬?！保ā杜囡L樓詩》有四篇自序，本文主要討論的是自序一，在2000年浙江大學版的《培風樓詩》自序中，最后一句話作：“民國辛未邵祖平自識于杭州國立浙江大學?！保┥⒃蜃捎谄咴拢圩嫫阶孕驅懗捎诎嗽?，對陳序所言耿耿不能釋懷。邵氏的這份怨氣到了次年一月與龍榆生首次通信時，還不忘在信里抖露一番：“在寧時常以吟事干散原鄉先生，頗欲用精于此，顧散原先生好與談釣游蹤跡米鹽市況，鮮及搽髭經歷。拙詩自丁卯以往者凡十年，寫定后謬禍梨棗，荷散原作序獎飾，然愚陋之私又有與散原持異議者。此真諱疾忌醫之甚，不足自存。”時間已過去了小半年，邵氏對散原的不滿仍未散盡。

細究邵氏《培風樓詩》自序一，可以發現一個重要的敘述偏差，即邵氏在此序中自言系通過郵書的方式來求序的，但是在《記陳散原》中卻是“袖《培風樓詩》請評”，二者相較，《記陳散原》的敘述相當逼真地保留了現場感。據筆者猜測，邵祖平在質問散原時不是懷著慚愧的心情，也不是笑著質問散原“作詩何必學江西？江西人何必張西江派？”有可能是帶著一點盛氣凌人的架勢。邵氏恃才傲物，有狂士氣，性格偏于狂狷一類，這只要讀一讀《吳宓日記》以及《天風閣學詞日記》的相關評語就可以窺其一斑?！秴清底跃幠曜V》年譜稱其“。性逼隘而浮躁”，并認為這和《學衡》雜志的分裂有關，所以出現“將序文撕碎以辱之”的傳言，恐也不奇怪。

至于散原面對質疑有何反應，邵氏自序沒有提及。從《記陳散原》中“先生不以為忤，其廣心浩蕩至此，彌堪拜倒！”的表述來看，冒叔子詩注中“散原貌益謙下”的說法恐非無稽之談。所以我們大致可以斷定，邵氏自序隱藏了某些東西，把正面的沖突用文字淡化了。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細節，是冒叔子自注對邵氏心理的推測。冒氏詩注云：“散原嘗為年家子同鄉邵某作序，恭維未饜其欲，邵于散原面將序文撕碎以辱之?！边@非常具有小說的色彩。如果邵氏真的把詩序撕了，今天我們就不會在《培風樓詩》中看到這一序言的影印件了，而且，如果真的撕了，以散原的性格恐怕是不會重寫的。所以冒氏詩注“邵于散原面將序文撕碎以辱之”的說法，恐聞之傳言，或為后人添油加醋所致，絕非實錄。然而冒氏對邵氏心理的捕捉，是比較準確的。散原所作之序，的確沒有達到邵祖平的心理預期。

比較一下散原《培風樓詩存序》和邵氏《自序》，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散原這篇序的確不如邵序寫得好?！摆に压略?，艱崛奧衍，意斂而力橫”的評價固然不低，但在邵祖平看來，并沒有把他的詩學觀及其在詩歌中所寄托的情懷表達出來。至于“雖取途不盡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頗本之，即謂之仍張西江派之幟可也”，在散原看來，是把西江派的大纛交給邵祖平，已經是莫卜的榮耀；然而在邵祖平看來，卻是不能知其人，未能盡其懷。二者的心理落差，使本來相處甚篤的兩位老鄉產生了隔閡。不用陳序，是無聲的抗議；邵氏《自序一》的出臺，則是一個有聲的宣言。

《記陳散原》作于邵氏自序九年之后。昔日的詩壇大老在北方萎化，而邵氏則輾轉流離于西南。此時正是日寇猖獗，哀鴻遍野。在國難面前，《培風樓詩》中感時傷事之作大量增加，昔日杜詩中所寫的戰亂情形，不料自己竟然親嘗了，此時私嫌變得小了。因此，他對此一事件的敘述，才會從“感其言微有不類余者”，變成了“至以為愧”。

不過這件小事恐怕不能完全用個性原因來解釋，其中尚有其他的原因。

散原之詩，生澀奧衍，務在避熟避俗，已有定評。陳衍《近代詩鈔》說他“少時學昌黎，學山谷”，由唐入，而歸宿則在宋詩，在黃、蘇，故世人皆視為西江派之魁首，散原亦隱隱以異代山谷自任。其《漫題豫章四賢像拓本》詠黃山谷云：“馳坐蟲語窗，私我涪翁詩。鑱刻造化手，初不用意為?！弊钅荏w現他的詩歌宗尚與藝術追求。

而邵祖平論詩，則不專主一家，不專注一派?！杜囡L樓詩·自序一》云：

竊惟詩者，窮達所交倚，哀樂之節文，若裘葛之于冬夏，俾人不至于大苦者也。祁寒酷暑，人鮮不病，然而御裘葛者，雖病或加輕矣。極貴至賤，窮哀過樂，生死旦暮之所環伺，其危殆至不可口諭。使真知詩者遇之，吾知其或免矣。

在他看來，詩似乎是紓解人生痛苦，醫治人生苦病的良藥。又云：

紃察往昔，溫厚若《三百》，蘊藉若漢魏，奇放若太白，雄驁若東野，昌黎之莽蒼，次山之樸拙，玉溪之工麗，圣俞之平婉，山谷、后山之精嚴，香山放翁之爽塏，其受才雖不同，其于聲，其于窮達哀樂之情，則一也。知其意者，旦暮遇之。故一人之詞，眾賢皆備而不為泰，眾賢皆去不為約。不知其意，雖旦摹其體，夕肖其聲，無益也。

邵氏以為，詩人風格雖然有異，而要表達的窮達哀樂之情，則是一樣的。因此，每個作家的才分受制于天，是外在的，能夠表達人生的情和苦才是根本；只知道模仿別人的“體”與“聲”，并沒有什么用處。尤其是“眾賢皆備而不為泰，眾賢皆去不為約”的表述，說明邵氏要在要博采唐宋諸家的同時，而融入一己之哀樂窮達，成一家之詩。這些看法，與散原動輒稱西江派，把江西后輩都歸入西江派的做法，是大異其趣的。

不僅如此，邵氏在詩歌方面標舉的不是宋詩，而是唐詩，所推崇的作家皆是唐人。一九二二年，邵氏花了半年的時間把全唐詩抄了一遍，寫了五首詩，其四云：

文章以氣盛，一代不數輩。吾愛五夫子，真采數千載。太白逸天下，軒豁出塵埴。杜公抱中憤，悲憫世如瘵。倔強韓吏部，橫轢出胸肺。東野窮復窮，沉鷙六尺內。未有太傅白，氣和色無壞。吁嗟此五君，吐辭各極態。其人實賢杰，大事見詩外。他如劉與柳，遠謫蓄嘆慨。王孟暨儲韋，偶然清氣會。此皆軼余子，惜未抵其醉。拙哉昌谷生，乃以詩雕繪。

這首詩被陳衍和王揖唐選入各自詩話，實際上是其詩歌取向的一篇綱領。這五位唐人，才是邵氏景仰的偶像。在同光體巨匠尚在世的情況下，邵氏公開表達自己迥異時人的藝術追求，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的。其主要的詩歌研究著作《唐詩通論》和《讀杜劄記》，對唐詩的評價遠遠高于宋詩，他在抗日戰爭期間的詩作，某種程度上也是有意識地步武杜甫，既抒發自己的窮達哀樂之情，也是為生民歌嘆，離不開他對唐詩的推崇。

換言之，《培風樓詩存序》紛爭的背后，還隱藏著兩個人在詩歌觀念上的差異，這才是邵氏不用散原之序，而一再自序其詩的原因。錢仲聯《十五年來之詩學》云：

其在今日，于西江派外，能參取異派之長，自標一幟者，則有邵潭秋。潭秋方壯年，主浙江大學之江學院講席。著《培風樓詩集》，散原為作序，稱其“冥搜孤造，意斂而力橫，雖取途不盡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頗本之。”潭秋自序，則謂“散原所造，微有不類予者”。潭秋詩蓋欲冶唐宋于一爐，以豁刻精煉之筆，而出以妍秀淡蕩，骨肉停勻，無江西派枯澀寒瘦粗獷之病。繪景設色之妙者，尤為特絕。他日一口吸盡西江水者，斷無第二人。

此文發表于一九三六年，當時錢、邵二人相處甚為融洽，所論亦最為切近邵氏論詩的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