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少年時候,似乎頗有點浪漫氣息,在將成年尚未成年的日子,竟請人刻了一枚閑章,文曰“戎馬書生”,大有長大成人投筆從戎的氣概。或者,即使不投筆從戎,也志在能文能武,而不僅僅是一介書生。
這也是時勢刺激的反應。清光緒二十年(1894),魯迅十四歲,中日甲午戰爭,中國大敗于日本,割讓臺灣及澎湖列島,賠款,舉國創痛,是喪權辱國的奇恥大辱。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三月,魯迅從杭州寄回紹興給二弟的信,提到(《知新報》刊載英、日、俄、法、德五國意圖瓜分中國的地圖。百年來列強入侵,抗敵失敗,喪權辱國的屈辱,正是熱血青年奮起的機遇。然而,當這種時候,在這種年齡,這樣關心時事,關心國家命運的青少年,固然不只是魯迅一個,但也可以以今例古,社會學民調,斷不會是青少年的全體,大概也不會是多數,如果不弄虛作假的話。所以,魯迅,大抵可以說雖年少而有異秉吧。
這年五月,魯迅到南京,考取江南水師學堂試習生。三個月后,升為正式生。這是水師也即今日的海軍學院,或海軍軍官學校。不知道這與“戎馬書生”的夙愿有沒有聯系?但是,不過被分配在“管輪班”,工作在底艙,看不見大海,就跳槽,轉而投考江南陸師學堂新設立的礦務鐵路學堂了,不再“戎馬”,而是開礦修路的技術人員了。即使有關系,也是并不堅定,說變就變了吧。這也是青年血氣方剛,興趣多變的特點,不足為奇。何況還有謀生的壓力。
說也奇怪,這一年發生的“戊戌維新”及隨后的“戊戌政變”,這樣決定清王朝歷史命運的大事件,在南京、在新學堂,竟然不過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似的小小漣漪。魯迅回憶道:“學堂里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嚴肅地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驥跪奏……一’那文章現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仍然自己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
在一個新學堂攻讀三年,畢業后,魯迅的感覺卻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他絕望了!“絕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于是決定繼續“走異路,逃異地”,這回是徹底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不是同胞而是異胞了——投考官費留學日本。
那時是一個向日本學習的熱潮,其實質是通過日本學習西方。因為日本三十多年來的明治(1868-1912)維新,學習西方,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心無旁騖,氣象一新,國力日盛。魯迅也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思的。他說:“從譯出的歷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于西方醫學的事實。因為這些幼稚的知識,后來便使我的學籍列在日本一個鄉間的醫學專門學校里了。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啊,戰爭,軍醫,又和“戎馬書生”似有若無的牽連了。
自然,魯迅又沒有堅持學醫,更沒有做成軍醫。這時候魯迅已經成年了。成年多年了,在關乎中國前途的革命與保皇的論爭中,他立志“我以我血薦軒轅”!“軒轅”是漢族遠古的先祖,理想中的皇帝,顯然與當時統治中國的滿族對立的——在那個歷史時代。而且努力研究西方各國情狀,分析世界思潮,思考中國的道路,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二十七歲時發表《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及《破惡聲論》一組五篇文言論文,系統闡述自己的“根柢在人”——“指歸在動作,立意在反抗”——“立人”觀點,奠定了后來被稱為“魯迅思想”的基石。
戊戌維新,百日而夭折。中國錯失了一個和平變革的千載難逢的機遇:本來人口占絕對多數的漢族人,特別是民族中精英階層的知識者,經過漢滿之間鎮壓與反鎮壓,鉗制與反鉗制,三百年后已經一致對外反抗西方列強的侵略,接受異族的統治,不反對滿族皇帝了。而“戊戌政變”的鎮壓,重新激發了民族間的新仇舊恨,爆發了革命與保皇的激烈斗爭。逃亡與留學的人們,在日本東京形成了這場斗爭的漩渦中心。魯迅站在革命派一邊。光緒二十九年(1903),魯迅二十三歲,在溫故而知新的《中國地質略論》中發出“猶譚人類史者,昌言專制立憲共和,為政體進化之公例;然專制方嚴,一血刃而驟列于共和者,寧不能得之歷史間哉”的質問。事實上,法國大革命就是這樣的廢除了皇帝,建立了共和。這場大革命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有所論議。而也有記載,魯迅翻譯過一部《世界史》,不過未出版,譯稿也遺失。魯迅贊同暴力革命了。是真正的“戎馬書生”的志氣。
次年,以推翻滿清封建專制,建立共和國為宗旨的光復會成立。蔡元培任會長。幾十年后,回想往事,魯迅自己默認他是參加了光復會的(增田涉《魯迅的印象》,見鐘敬文《尋找魯迅魯迅印象》,北京出版社2002年)。魯迅在日本弘文學院的同窗沈瓞民也回憶說:“在一九。四年(甲辰),魯迅正式參加浙江革命志士所組織的光復會,從事革命工作。”(沈瓞民《回憶魯迅早年在弘文學院的片段》,見王世家編(《魯迅回憶錄》散篇[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許壽裳,魯迅同鄉,日本弘文學院同窗,終生摯友,在《魯迅簡譜》一九。八年條目下記載:“是年,從章太炎先生炳麟學。為‘光復會’會員”。沈、許二先生回憶的年份有差,但魯迅曾入光復會則一致。
魯迅在光復會還有一則故事,也是見于增田涉上述回憶。他說魯迅曾受命擔任暗殺任務,魯迅問:如果我失敗被殺,我的老母親誰來贍養?上級因此以魯迅心志不堅定,撤回了給他的任務。或許這是真的吧?魯迅很愛父母。父親早逝,身為長子,贍養寡母是人性的天職,中國的傳統。而這種顧慮正是人之常情,合乎人性之理。非常時期,或考慮不周,或心有余而力不足;試看現代國家,對于陣亡戰士,傷殘軍人都有撫恤的法律。魯迅之問,豈能簡單判定心志不堅?充其量,未能考慮到非常時期只能非常處置罷了。
這個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當宣統三年(辛亥,1911),八月(公歷10月),武昌首義成功,一月后杭州光復,紹興震動,人心不穩的關頭,魯迅時在紹興府中學任監學,確實曾經組織學生繞城一周。據說還帶著練操時的“毛瑟槍”,以安定居民的情緒。這倒是現實的“戎馬書生”的事功了。
辛亥革命成功,宣統遜位,中華民國政府成立,立即宣布“五族共和”,中國歷史開創了民主、自由、平等,共和的新時代。然而幾千年的帝制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無上權力對于掌權者的誘惑,于是反復,于是接連發生“二月革命”、“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那些年月,軍閥混戰,戰勝者坐上總統寶座。兩個臨時總統之外,正式的、代理的,走馬燈似的多達五六個。魯迅親歷的這段歷史,得出了“中國現在的社會情狀,止有實地的革命戰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的結論。魯迅認為“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即通過暴力。但魯迅也表示:暴力并不是唯一的手段,也不是最好的手段。魯迅對學生講演:“戰斗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都是戰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貴了,這就是將來利用了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尤其重要的是,暴力不是根本的解決。根本的改革是改革“國民性”即民族性(請參見拙文《誰是中國人誰的國民性》,載《書城》2012年10月號)。魯迅對于改革的焦慮,對于暴力革命的向往,魯迅的“戎馬書生”顯然是知識者特具的素質。
魯迅生活的時代,是中國由小農經濟轉向現代工商業經濟的時代,由幾千年皇權專制向民主共和制度轉變的時代。是一個“內戰”“外戰”交錯糾結的時代。在激烈的革命斗爭中,輿論的作用顯得突出起來。魯迅知道文藝沒有“旋乾轉坤”的力量,但,“文人的鐵,就是文章”!不論是怎樣的“文人”,左的,右的,又左又右的,忽左忽右的,中間的,都如此。或許,消閑的文字好一點,但那也可能是“軟刀子”。正是這種時代的性格,魯迅認為:“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并不是‘小擺設’,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是勞作和戰斗之前的準備。”魯迅這一重要的觀點和主張,讀者常常只征引“匕首”、“投槍”這一節,而忽略“給人愉快和休息”的一節。只看到“戎馬”而不見“書生”。
魯迅一生極重視“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不遺余力創作雜文,激濁揚清,批判舊文化,創建新文化,包括習慣的改革,庶幾能夠改變國人孱弱的精神,湔洗凌弱怕強的卑劣性,真正堅強起來,做一個不被人吃也不吃人的“真的人”。他說,他焦唇敝舌,唯恐共和制度凋敝。但魯迅有時候也想休息,也感到疲倦,也感慨自己荒廢了專業。曾經對景宋訴說:
我自從到此以后,總計各種感受,知道彌漫于這里的,依然是“敬而遠之”和傾陷,甚至于比“正人君子”時代還要分明——但有些學生和朋友自然除外。再想上去,則我的創作和編著一發表,總有一群攻擊或嘲笑的人們,那當然是應該的,如果我的作品真如所說的庸陋。然而一看他們的作品,卻比我的還要壞;例如小說史罷,好幾種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陵亂錯誤,更不行了。這種情形,即使我大膽闊步,小覷此輩,然而也使我不復專于一業,一事無成。而且又使你常常擔心,“眼淚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對于自己的壞脾氣,時時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應該一聲不響,來編《中國字體變遷史》或《中國文學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創造社中人一面宣傳我怎樣有錢,喝酒,一面又用《東京通信》誣栽我有殺戮青年的主張,這簡直是要謀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來還可住,圖書館里的舊書也還多,但因歷史關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飯碗之舉,而在別一些人即懷來搶飯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納履,而要使人信為永不納履是難的,除非你趕緊走遠。D.H.,你看,我們到那里去呢?我們還是隱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聲也不響,大家玩玩罷。
D.H.M.ET D.L.,你不要以為我在這里時時如此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這回不過因為睡夠了,又值沒有別的事,所以就隨便談談。
魯迅對于自己“不復專于一業,一事無成”的感嘆,說明魯迅這個覺悟的知識者是有專業的使命感的。他說過:“在《新青年》時代,我雖以他(指李大釗)為站在同一戰線上的伙伴,卻并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騎兵不必注意于造橋,炮兵無須分神于馭馬,那時自以為尚非錯誤。”自然,覺悟的知識者必然是本專業的改革者,創新者;還應是關心社會,關心政治,因為一個社會,“不革內政,即無一好現象”。
魯迅沒有寫出他的《中國字體變遷史》。但,讀《門外文談》,或許可以想象是一個提綱,一個通俗的簡本吧?在《門外文談》中,魯迅發表了一個關于覺悟的知識者的歷史使命、品質與作用的觀點。他說:
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并非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啰。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
這里有一系列的觀點很值得深思。我這一輩人,讀書人,聽慣了“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無產階級是歷史的火車頭,而知識者即知識分子是在無產階級之外,乃至人民之外,它懸浮在空中,是必須依附于“皮”上的毛。魯迅卻認為,歷史上的改革是有覺悟的知識者開始的。還有,知識者既不應該看輕自己,也不應該看輕他人等等,都是寶貴的思想資源。文字的改革是這樣,政治、經濟、軍事、法律、宗教、文學、藝術、思想、文化等等的改革何嘗不是這樣?這都不是暴力所能根本解決的;然而,暴力卻能夠將它們消滅。在暴力即權力,權力即暴力的歷史時期,知識者又是無能為力的,哪怕是覺悟的知識者。古人早有明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覺悟、堅強與韌性如魯迅,他也只能這樣:
我又無拳無勇,真沒有法,在手頭的只有筆墨,能寫這封信一類的不得要領的東西而已。但我總還想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幾個不問成敗而要戰斗的人,雖然意見和我并不盡同,但這是前幾年所沒有遇到的。我所謂“正在準備破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的人,不過這么一回事。要成聯合戰線,還在將來。
希望我做一點什么事的人,也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果,終于不外乎用空論來發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
這就是魯迅及覺悟的知識者的宿命。什么覺悟呢?是現代的“人”的覺悟:發現了“人”,發現了“個人”的人,發現了“真的人”,即不被人吃,也不吃人的人(見《狂人日記》),發現了“完全的人”即不依附于父母(見《隨感錄二十五》),自然,也就不依附于任何人的人。覺悟的知識者自己活著,不愿也不肯叫別人去死!不能叫別人去做犧牲,就不能“做領導”。出身于知識者而做領導,是需要“三國氣和水滸氣”(見《葉紫作(十年)序》)的;“三國氣和水滸氣”愈大愈濃則所做領導愈大,地位愈高。倘能像魯迅那樣:“但自問數十年來,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時時想到中國,想到將來,愿為大家出一點微力,卻可以自白的”,也就很不錯的了吧?
是的,這是偉大的,特別是像魯迅這樣名聞于世界的,晚年自白敢于坦承“于自己保存之外”才如何如何,心想“不朽”的人物“偉大”的人物,做得到嗎?但我還想到魯迅一點意見。這是他從《莊子》轉引溫伯雪子的話:“‘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這是確的,大凡明于禮義,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魯迅并由此提煉成一句話“合乎理而反乎情”(見《碎話》),予以嚴厲的抨擊。我“生于舊社會,長在紅旗下”,不僅僅少不更事的青少年時期,即使長大,三十未立,四十仍惑,迷戀過“合乎理而反乎情”的種種主義及思想,做過大大小小“合乎理而反乎情”的事情!我曾經寫過一篇《負荊請罪亦枉然》,反思這種迷戀造成的無法解脫的內疚。因為他們都先我而逝了。思想殺人,英年夭折。魯迅《哀范君三章》:“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真所謂情何以堪?當今的世界,“合乎理而反乎情”的學說、理論、思想、主義,多如牛毛,實在值得警惕的。
我想:覺悟的知識者了解自己的歷史使命,又能了解自己的宿命,于私于公,都是有益而兩利的吧?錢理群先生說:“我與魯迅相遇”。王富仁先生說:“中國需要魯迅”。魯迅,魯迅,魯迅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