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甘流浪在歧途

大約是在二〇〇六年吧，上海的一幫師友去臺灣做學術交流，當時我在韓國做外教，所以未能隨行。后來聽聞了此行中的許多軼事，其中最有趣的，莫過于兩岸學者的把酒歡聚。酒喝開了，感情似乎也見深了，學者們都拋開了平素的矜持，便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熱烈舉動，真是歡樂極了。據說，座中最火熱的，是呂正惠先生。這有照片為證，呂先生面色酡紅，腦門上一簇頭發翹翹的，正努嘴欲作香吻狀，其萌態可掬，令人不由聯想到某個家喻戶曉的卡通形象。我以前也見過許多名教授，大多望之儼然，一派作之君、作之師的氣象，像呂先生這般脫略不羈、給人帶來無窮歡樂的名教授，還真是未曾見過。

二〇一一年春季，我在新竹交通大學講學。來聽課的，除了社文所的學生外，還有好幾位是呂先生的弟子。早就聽說，呂先生門下都是親祖國派，對來自大陸的學者最友善，他們的熱情確也一如乃師。從學生們那里，我又聽到了呂先生的一些趣事。印象最深的一件，是說呂先生在臺灣清華大學時，呂師母常常駕機車載先生過校園，學生們詫之以目，呂先生卻面不改色，怡然坐在后面，還不時揮手跟學生打招呼。這份胸無芥塵的坦然確非一般人所及。后來讀了呂先生的一些談女性問題的文章，才知道他的這份坦然實在是有思想基礎的，他最瞧不起那種動輒以成功人士自居、傲慢自負的大男子，如李昂小說《迷園》里的林西庚之流，而對女性的諸般經驗倒是能有深切的了解和同情。

四月的某個周末，我終于有機會隨同呂先生的幾位弟子一起登門拜謁先生。呂先生住在臺北的一處尋常街巷里，那地方一眼看去就有一股混混茫茫的市井氣，略顯狹窄的路上雜亂地停著轎車和機車，在傍晚溫暖的夕照下，透著一分俗世的親切和自在。我早已耳聞呂先生嗜書如命，藏書甚豐，但一進門還是給嚇了一跳。三十平米左右的客廳有一多半被書蠶食了，一摞摞的書直接堆放在地板上，有兩尺多高。靠邊的書堆上還壘著幾包書，牛皮紙包扎，還沒有拆封，先生說是剛從大陸帶回的。整個客廳只有沙發周邊尚未完全被書侵占，看樣子沙發前的茶幾也就是餐桌了。果不其然，一會兒就從里面扛出一張圓桌面，直接擱在茶幾上，大家圍桌而坐，地方略有些局促。呂師母的手藝不錯，幾個小菜燒得頗見特色。呂先生的興致也很高，不知不覺一瓶白酒就見了底，先生便央告師母再取金門高梁來喝。師母假裝板著臉，嚴肅地倒了一小杯。喝完后，先生又要求加酒，這次是淺斟了半杯，此后是任其如何叫喚也都不許了。先生血壓偏高，師母便充當了酒司令，嚴加控制，這一幕想必是經常發生的。我在一旁看他倆默契地你來我往，像演戲一般，既覺得好笑，又為這一份恩愛而心生感動。先生酒酣之際喜高歌以助酒興，那一晚大家唱了許多歌，連一向不善唱歌、歌詞總是記不全的我，也被逼著唱了幾首，黔驢技窮之際，甚至只好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先生便跟著一起唱，贊許說這歌好聽。先生也唱了幾首閩南語老歌，記得其中有一首是《港都雨夜》，我完全聽不懂歌詞，但從先生有些蒼啞的歌聲中卻聽出了一絲凄涼和無奈。

不久后，呂先生來交大做演講，我們又有機會在一起喝酒。這次席間，呂先生說起自己在四十出頭的時候，學術上是有大抱負的，言下似有不甘之意。呂先生是治中國古典文學出身，有《杜甫與六朝詩人》等專著行世，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轉向當代文學批評。他興趣廣泛，熟讀西方文學作品，在評論文章中常常會拈舉西方相關作品做比較。因為學貫古今中西，先生功力深湛，非常人所及。讀先生的書，我的第一感就是文字極好。我對文字一向挑剔，對臺灣學者的著作素不能親近，因不喜那種看似文縐縐實則味酸的文字。呂先生的文字卻令我嘆服，澄碧如水，宛轉流利中自有一段風韻。《小說與社會》是先生轉向當代文學批評后的硎發之作，才氣逼人，評論作品犀利而不留情面，讀來仿佛能感受到刀鋒的絲絲寒意。呂先生對理論也多有涉獵，對盧卡奇的現實主義理論尤有會心，論人論文都能從大處著墨，提綱挈領，豁然貫通。《戰后臺灣文學經驗》一書中諸篇對戰后臺灣文學的流變梳理極清晰，條分縷析，要而不煩，充分展現了先生洞察全局、燭幽顯隱的高超眼光。對于文學，先生志不在釘饾，而特別重視文學中所含藏的關乎世態人心的豐富信息，他的評論文章往往是從社會政經取勢，像一道瀑布從高處墜落，在作品中瀠洄曲折一番，然后挾著一股勃勃生機匯入生活的海洋。社會文化觀念的變遷，以及普通人精神心理的細微變化，是他尤為關注的。盧卡奇的理論之于他，似乎就是最適用的分析工具。當然，在那些慣于操弄各種新潮理論或是更強調文學的獨立審美作用的批評家眼里，呂先生的這套批評方法大概是太老套了，文章恐怕也太清澈了些。對于那些深受后現代理論影響的批評家來說，文章要說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關鍵是要寫得好看，要不斷抖出各種理論包袱，還要有各種細巧的修辭功夫，以彰顯錦心繡口。這樣的文章乍看上去是云霞一片，絢爛極了，但定睛一看，卻是一些勉強縫綴在一起的碎花布頭。我一直認為文章好壞并不取決于所使用的理論有多么高端，而在于作者的學養和才力。就像武俠小說中的絕頂高手，單憑深厚的內力，就能將木片化為掌中利劍。事實上，呂先生的評論文章決不是從社會現實到文學反映的直線解釋，而是透過了文化思潮、價值觀念、社會心理、審美形式等眾多中介環節。讀先生論方思詩及論李昂小說諸篇，便能發現他對文學形式實在有著很敏銳的感覺，形式分析也很細膩，他只是不屑于做一個斤斤于雕蟲之技的趣味主義者而已。

在我所讀到的呂先生的幾本書里，我最喜歡的還是（《CD流浪記》。我平時也喜歡胡亂聽一些西方古典音樂，所以對先生的音樂口味很是好奇。讀了此書，發現我倆也有著一些共同的私好，比如布魯克納和馬勒，以及鋼琴家中的皮耶斯和波里尼。書中談巴赫、莫扎特、貝多芬、老柴乃至肖斯塔科維奇諸篇，都不令人意外，因為他們的音樂就像水和糧食，是無關乎喜愛的。但先生最喜歡海頓，還是令我感到意外。我當年聽《驚愕交響曲》，也同曲中所譏刺的貴人一般昏睡過去，后來聽過為數不多的幾首組曲，也沒悟出什么妙處來。呂先生卻點出，聽海頓要一口氣連聽三首以上，才會對海頓的創造力肅然起敬。他喜愛的是海頓的“永遠鮮活、清新、自然，而又變動不居”，年紀老大，還能保持孩子般的興奮。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說是先生夫子自道吧。我還覺得，先生喜愛海頓，說明他實際上是非常嚴謹細致而又極有耐心之人，決非徒有才子的浪漫心性。

《CD流浪記》里的壓卷之作當然還是那篇同名文章。此文看似喜謔，實則極沉重，讀到后面便覺得再也無法承受，即使是那個輕俏的結尾，也不能稍稍減輕那一份重壓。我每讀此文，便覺滿懷凄涼，想象先生在炎熱的夏日午后，肩背手拎著沉重的CD，頂著大太陽走在臺北街頭的那一副情景，便有一股寂寞和絕望涌上心頭。流浪的不是CD，而是先生那顆寂寞的心呵！

那是呂先生在“不很順遂”的日子里寂寞心境的寫照。“不順遂”的原因在先生的《我的“接近中國”之路》一文里有明確的說明。上世紀八十年代后，臺灣文學論漸漸彌漫于臺灣文化界，原先支持鄉土文學的人其中有些是先生的好朋友）大多變成了臺獨派。這成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困擾先生整整十年之久的精神苦悶的根源。呂先生出身于臺南嘉義的農家，按理說那里是臺獨派的大本營，但呂先生卻有著濃厚的“中國情結”，始終堅定地認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我想這與他長久浸淫于中國傳統典籍分不開吧，凡熱愛中國文章詩賦的人，都會有一顆最熱烈的中國心，先生大概也不例外。此外，先生一向自認是佃農子弟，在感情上就很容易認同以農民為主體的中國革命。因此，無論是在文化傳統上還是在政治認同上，先生都會自覺地認同中國。但是，當整個社會的言論環境在一邊倒地轉向臺獨論的時候，倔強地堅守中國心，就必定要承受巨大的壓力。不解、猜疑、排斥乃至謠諑，都會紛至沓來。這又何止是“不順遂”！

那年五月下旬，我應呂先生邀請，參加了在臺北召開的“百年小說研討會”，擔任先生論文的評議人。會議的主題是“臺灣小說百年發展史”，在提交會議的論文中，唯有呂先生的那篇有意識地將臺灣文學和中國現代文學聯系起來看，絕大多數論文都小心翼翼地守著一條看不見的底線，這條冰冷的底線把中國切除在臺灣文學的歷史之外。有了這次的經驗，我也就多少能理解呂先生的苦悶和寂寞了。然而，先生在與人交往言談中卻從未表現出絲毫的沮喪和絕望，對海峽兩岸的發展前景，他也看得很樂觀，還不時會由衷地表達對中共的欽佩之意。他似乎很看好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未來前景，而我則要悲觀一些，有時便忍不住要給他潑點冷水，他卻從來不為所動。也許是和大陸有關方面的一些接觸給了他一些積極的信號吧。而我們身在大陸，這些年來負面的東西見得多了，反倒不敢有那么多的奢望。我真心希望呂先生所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否則在他垂老之際恐怕是又要踏上另一條流浪之途了。

七月中，在文倩安排下，我和呂先生以及他的幾位弟子一起去苗栗縣的灣寶體驗農家生活。當天下午，我們一起幫農民種番薯苗。這雖是一項簡單而不費力的農事，但早已四體不勤的我們，卻還是力有不逮，未幾就累了個氣喘吁吁。呂先生更是汗流浹背，一件短衫都濕透了。但他卻興致不減，吃晚飯時也是有說有笑，不見半點疲態，還喝了一點酒。當晚我們住在農民家，因條件簡陋，只能三個人擠在一個房間睡。我洗漱后在床上躺了半個多小時，卻不見先生進來，于是起身來到客廳，見先生早已倒在沙發上呼呼睡著，身上還穿著那件汗濕后又被焐干的短衫，看他的睡姿，也是一副不舒服的樣子。我本想叫醒他，但看到他那一派凜然自守的模樣，便又退縮了。在客廳微暗而又慘白的燈光下，我靜靜地站立了片刻，在那一刻我又想起了《CD流浪記》，心里有一點空茫，也有一絲疼痛。我想，那大概不只是呂先生，也是所有懷著熱烈而遼遠的夢想的人所無法擺脫的一種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