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親教我讀(《古文觀止》,最先選讀的兩篇文章是《公羊傳》上的《吳子使札來聘》和駱賓王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他說:季札是我們吳家的祖先,駱賓王是我們義烏的先賢,唐初四杰之一,所以你要先認識一下。
駱賓王是義烏人,而且在臨海做過縣丞,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是我們鄉先賢不假,文章也的確寫得漂亮,值得熟讀;但說季札是我們吳家祖先,我總感到有些玄虛,兩千多年前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就像我外公家的燈籠上寫著“隴西李氏”四個大字,頗有攀附世家大族之嫌。可見我這個人從小就有點叛逆,難怪日后“文革”中在復旦大學受批斗時,別人說我腦后長有反骨。
其實,我父母兩家,都是平民百姓,即使拐彎抹角,也排不出什么顯赫的家世來。
我父親能夠說得清楚的,只是他的父親吳嗣荊。祖父號九成,人稱九成先生。鄉親們叫他先生,是因為他以教書為業。先教私塾,后教學堂,一介寒儒而已。因為家里很窮,回家脫下長衫還得下地種菜。種的菜自吃有余,就叫我父親挑到街上賣了補貼家用,說得好聽一點,算是“耕讀人家”。但我祖父字寫得很好,放學后常被人家請去寫字,只是當時義烏還未形成文化市場,所以他替人寫字沒有潤筆,只吃一頓酒菜,常常喝得大醉而歸。一九五三年我到上海讀書時,在丁呂堆表伯家碰到一些義烏鄉親,其中有些是我祖父的學生,他們還對我大夸祖父的書法,說是當年義烏城里,有一大半店家招牌是九成先生寫的。我父親和叔父都繼承了祖父的特長:字寫得好,而且酒量也大。只是鑒于祖父常酒醉誤事,所以父親平時從不喝酒,而在宴會上卻能劃拳拼酒。但這兩個特長,到了我身上,卻都失傳了。我的字寫得很蹩腳,酒量也極差,真是末代子孫。
祖父雖然教書兼種菜,非常勤勞,但是家里人口多,前祖母丁氏有三個子女:我大姑蘭翠、我父親汝熙、二叔汝為;續弦的后祖母龔氏又有兩個子女:我小姑蘭碧、小叔汝烈,所以生活一直非常困難。經濟上一困難,家庭矛盾必然就多,這種矛盾最容易爆發在后娘與前妻所生的子女之間。我父親說后娘如何虐待他,經常打罵,他在家里呆不下去,于是決心出外謀生。
那時,我父親自己母親娘家的表哥丁呂堆已經到上海進了三友實業社,他就請表哥介紹,也進了這個廠家。這家工廠屬于紡織行業,生產的毛巾很出名,直到我懂事時還在暢銷。我父親因為讀過幾年書,能寫會算,很受老板的器重,但另一家小公司來挖他,許以職員的位置,當時無論是經濟待遇或是社會地位,職員都高于工人,他自然就跳槽了。可惜跳過去不久,這家小公司就倒閉了,我父親不好再吃回頭草,于是就失業了。失業之后,在上海很難生活下去,他又不愿落魄回鄉,覺得無臉去見江東父老。正在為難之際,恰逢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之后大肆招兵,他就報名投軍了。中國有句老話,叫作“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祖父聽到他跑去當兵的消息之后,大發脾氣,要他馬上退出。我父親本人也受這種傳統觀念的影響,并不以為當兵是好職業,但是退出以后,又能到哪里去呢?也只好混下去再說。要混,就得混個樣子出來。于是他就一級一級往上爬,在抗戰以前就爬到了連長這個位置。不但自己沒有遵照父命退出軍隊,而且在父親死后,還把兩個弟弟也帶了進去。
不過,他也并非故意違抗父命,實乃出于無奈。
我們家中除了幾間祖上傳下來的東倒西歪屋之外,別無恒產,就靠祖父教書的薪水和賣菜所得勉強度日,祖父一死,一家人的生活就難以為繼了。大姑已經出嫁,兩個叔叔和小姑便都陸續出外謀生。二叔和小姑到上海做工,小叔在杭州一家商店做學徒。但或則由于工廠裁員,或則由于商店倒閉,兩位叔父先后都失業了。失業之后,再找工作也很不容易,就先后都到父親部隊里去當兵吃糧。父親對他們很照顧,但也頗為感慨。有一次他對弟弟說:軍隊是要打仗死人的,我們家有我一個進來就夠了,真不該把你們都帶進來!
但他們不進軍隊吃糧,又能到哪里去謀生呢?
二叔是一直跟著父親在國民黨部隊里混,小叔則在抗日戰爭開始以后不久,就回到家鄉去了。他脫離國民黨部隊,是受了小姑的影響。小姑在上海做工時,就受到紅色工會的教育,抗戰后回到家鄉,參加了共產黨的地下工作。共產黨最講階級性,當時雖然已經開始第二次國共合作,但兩黨的陣線還是分明的,她不能讓弟弟在國民黨部隊里混下去,就把他叫回義烏。小叔先是以小學教師的職業為掩護,與小姑一起做地下工作,我們家也就成為義烏共產黨的地下聯絡站,連祖母也常常幫他們送情報、接待地下黨員。凡做地下工作者,通常都是要改名的,我小姑改名為堅毅,小叔改名為子剛。但后來小叔還是參加了部隊,不過這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那時,金華、義烏一帶淪陷,共產黨在金華、義烏、浦江三縣邊界相毗連處建立了抗日根據地,是浙東根據地的一個組成部分。有了根據地,當然要有自己的武裝,這支武裝力量也屬于浙東根據地統一編制,叫作第八大隊,屬于新四軍金蕭支隊。地下黨缺乏軍事干部,小叔在國民黨部隊里混過幾天,參加過上海“八一三”淞滬戰役,進過干部訓練團,就算是懂軍事的了,于是把他作為軍事干部調入八大隊,開始擔任軍事教官,后來擔任一個中隊的隊長。
這樣,我父輩兄弟姐妹五人,除大姑嫁到農家做農民外,其余四個人,剛好分成兩半,一半國民黨,一半共產黨,都深深地卷入了國內的政治斗爭。只是,他們并不在同一地區工作,構不成正面沖突,形不成三一律或別的什么律的戲劇沖突。不過,舞臺和屏幕上的戲劇沖突,也是虛構的成分為多,現實中的實事,本來就是松散的,這倒是生活的本來面貌。
我父親在抗戰前屬于鄭洞國部隊,因為有文化,又能治軍打仗,所以深得長官的信任。我的名字中極,還是鄭洞國取的,說是我出生的那天晚上,他夜觀星象,以中極星最明亮,所以就以這個星座為名,也是希望我將來有出息的意思。世運變遷,等我長大以后,他已經成了敗軍之將,連這個名字都成為反動性的象征,一再受到批判,我之所以寫文章時改用吳中杰為筆名,也就是要避開中極這個本名的意思。
我父親性情剛烈,講究直道,受不得窩囊氣,見不得不平事,常要打抱不平,而且鄉下人的野性不改,弄不好火氣就要上來,所以雖能苦干,雖能打仗,但升遷卻不是很快。聽說他在鄭洞國部隊做連長時,有一個營長很霸道,有一次沖突起來,我父親拔出手槍來要與那營長對決,還是鄭洞國出面制止,這才作罷。好在他對鄭洞國還比較相信,所以鄭洞國的話,他還能聽。
大概在我出生的時候,日軍步步緊逼,形勢就已非常緊張了。所以在我滿月不久,就由母親帶回她的老家浙江臨海。我外祖父李柳堂是個小商人兼小地主,先后娶過三任老婆,只有第二任老婆生下一個女兒,就是我母親李菊芬。沒有兒子,是他最大的遺憾,彌補的辦法,就是招一個上門女婿。但上門女婿在當時是被人看不起的,條件好的人不肯當,肯當的人條件不好,所以我母親拖到二十三歲還沒有結婚,這在當時就算是大齡剩女的了。這時,剛好一個鄰居的丈夫張仲甫與我父親一起當小官,兩人關系不錯,他知道我父親的家庭情況,不可能回到義烏去,就介紹他到臨海做上門女婿。我父親覺得從小缺少家庭溫暖,做個上門女婿,有個新的家庭也不錯,反正在外面做事,不會經常住在臨海,而且只要自己有地位,別人也就不會譏笑了。這樣,他們結婚后就以臨海為家。我小時候從母姓,算是接續李家香火,直到抗戰勝利,母親帶我到洛陽,父親才把我改為吳姓,說是他在外面總還有些朋友,人家知道是他的兒子,會有些照顧,如果姓李,別人就搞不清楚了。這時,外祖父已故世,母親覺得他說得有理,也就同意了,但回到臨海之后,外婆還嘀咕了好一陣子。
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抗日戰爭爆發了。“八一三”淞滬戰役中,我父親的部隊調到江灣、大場一帶防守。中國軍隊抵抗得很頑強,損失也很慘重。有些部隊是整連整營地殉國。總算我父親命大,只受了點傷,沒有犧牲,而且在火線上被提為營長。撤出之后,讓他回家療傷,這樣,他就回臨海住了一些時候。但那時我還太小,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只是從照片中看到他牽著我在東湖石橋上散步,我還剛學走路。
不久,父親就歸隊了,但卻已經調離鄭洞國部隊,而改屬胡宗南指揮的九十軍六十一師。想不到這一走就分別八年,整個抗日戰爭期問,母親帶著我生活在臨海,父親則在豫中和豫西與日本人打仗,然后就調到陜西韓城、宜川一帶駐防,于是天各一方。我因為在臨海長大,所以就成了臨海人,身份證、戶口簿、工作證上的籍貫欄里,都填的是浙江臨海,直到上大學后才到義烏去過。
抗戰勝利后,父親的部隊在河南洛陽接收那一帶的日軍投降,并做日俘的遣返工作。他自己走不開,就派了跟他當兵的表兄回到臨海來接母親和我。那時交通極其不便,走走停停,不斷地轉車,走了十多天才到洛陽。但是住了沒有多久,國共內戰就開始了。父親的部隊奉調去打共產黨的陜北中央根據地,我們家又分離了。
內戰開始時,國民黨高層的調子唱得很高,有些少壯派將領發出豪言壯語,說是三個月之內可以解決共軍問題,但中下層官兵卻普遍有厭戰情緒。一則,剛打了八年仗,人心思定;二則,那八年是抵抗日本侵略者,事關國家存亡,民族安危,不能不拼命,現在是打自己的同胞,就不那么起勁了。只是軍令如山,不得不服從。這仗一開始就打得很艱苦,共產黨部隊善于游擊戰,經常拖著國民黨軍隊在山里轉,拖得他們非常疲勞,時常吃不上飯,喝不上水。有一次我看到母親買了一小包人參,說是為父親準備的,讓他放在身上,在饑渴難耐時含上一點可以救急。我這才知道打仗的艱苦。但是,士兵沒有這個條件,如何救急呢?士氣的低落也就可想而知。
但后來他們終于打進了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打下延安,好像給國民黨部隊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上下都很興奮,大事慶祝。我父親打進延安后,沖進了毛澤東的臥室,還踏上毛澤東的床鋪,翻滾了一通。當他日后與我談起這一幕時,我立即想起了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說的農民協會會員踏上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去滾一滾的事。我想,老爸離開農村這么多年了,還是農民習氣不改呀!
但他們打下的延安,其實是一座空城。共產黨的主力部隊早已撤走,中央機關也已轉移,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而國民黨部隊則陷入了被動。不久,我父親所屬的部隊就在宜川瓦子街中了埋伏,全軍覆沒,師長嚴明和一些旅長、團長都戰死了。我翻閱過一些描寫西北戰場的戰史和有關宜川戰役的回憶錄,都說第一百八十一團團長吳汝熙失蹤。其實,我父親是被解放軍俘虜了。他化裝成一個伙大,趁隙逃了出來。大概因為他原是農民出身,又做過好幾年工人,本來就從底層上來的,扮個伙頭軍自然很像,所以沒有被識破。回到西安之后,他參加胡宗南召開的宜川戰役檢討會,對于指揮失誤問題,提了很多意見。他認為這樣打法,這場仗非失敗不可。但是他人微言輕,上峰并不把他的意見當作一回事,所以他決定解甲歸田。那時胡宗南正要重建打散了的部隊,當然不肯放他走,遂許愿升官,加以挽留。但他去意已決,就以到上海開刀治療為名,請了病假。只是到上海后并沒有進醫院,就直接回到臨海,接替一個朋友之職,做了大生紡織廠的代理廠長。而二叔汝為,則跟隨國民黨部隊到了臺灣。
這個時候,小叔和小姑在哪里呢?看來,我父親開始時并不知道。我從小叔保存下來的文檔里,看到一則我父親在抗戰勝利后尋找他的啟事:“吳汝烈鑒:勝利后疊次寄信未覆為念究在何處近況如何見報速來信洛陽六十一師吳汝熙啟”。但這啟事也沒有使他們聯系上。因為在重慶談判之后,共產黨浙東根據地的部隊都撤到蘇北去了,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華中(后改為華東)野戰軍第一縱隊。即使后來看到了這個啟事,他也不能將行蹤告訴給在國民黨部隊里的兄長。
我父親后來是從義烏本家那里知道姑、叔都參加了共產黨,認為他們誤入歧途,甚為著急。他給小嬸王海萍寫信道:“弟妹:烈弟無知,致我等懸望。刻有信致你否?如可能通信,盼速轉告,囑望來我處,一切可由我負責也,告他毋再彷徨。你母子均好否?近況如何?速告。我在,不使你等為難也……”這封信很有大哥的風度,但卻是一廂情愿。他們現在有自己堅定的信仰,怎肯放棄革命事業,再來投奔你大哥呢!不過我父親始終是從他這個角度關心著弟妹們。一九四八年秋,他剛回到臨海不久,突然接到義烏堂弟的急信,說是小嬸作為共軍家屬,被縣政府抓走了。他和母親帶著我妹妹,急忙趕到義烏去營救。那時,他病假未滿,一切證件都還有效,所以穿著軍裝,帶著標志軍銜的領章,直沖義烏縣政府。縣長知道他是胡宗南部隊的軍官,牌頭硬,不敢與他止面碰撞,但是,惹不起躲得起,我父親從前門進去,他就從后門溜走了,來一個不相照面。義烏共產黨的地下組織也很有意思。他們每天在我父母所住旅館房間的門縫里塞進一封信,報告王海萍的動向,也是從不照面。我父親就根據這個情報來追蹤,但都被縣里躲過了。最后一份情報說,明天一早要將王海萍押送杭州。我父親想要攔阻,但他們從另一條路押走,也沒有攔到。不過后來小嬸還是被釋放-r。大概她畢竟只是共軍的家屬,而非共軍干部,而且當時是陳儀在浙江主政,他正在與共產黨進行聯絡,也想要網開一面。
他們兄弟姐妹重新聯系上,是在一九四九年之后。不過這時他們的處境已經大不相同,完全顛倒了過來。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姑、叔都是光榮的革命干部,而我父親卻是“偽方人員”。現在是輪到小叔小姑來關心我父親的生活和思想了。
不過在“偽方人員”里,我父親的命運還算是好的。周圍有好幾個人都被鎮壓了,比如,我母親最要好同學的丈夫,就是讓我父親去代理他做大生廠廠長的原廠長王亞平,父母親的媒人張仲甫,還有我母親一個朋友的丈夫陳啟忠等。據說,共產黨有一條政策保護了我父親:凡是在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以前脫離國民黨軍政界的,一律不作歷史反革命處理。但是,張仲甫更早就脫離部隊,回家做紳士了,槍斃的布告上宣布的是另外的罪狀;陳啟忠沒有跟著國民黨撤退到大陳島去,而是率部(地方保安部隊)投降的,也沒有按起義人員對待,同樣被槍斃了。我想,將我父親與他們區別對待,大概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都是地方上的一股勢力,新的政權為了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非要將這些異己勢力加以鏟除不可。而我父親在臨海卻是一個外來戶,只是靠母親的社會關系,認識一些人,自己并沒有形成一股勢力,不能成為新政權的阻力,所以可以幸存下來。這樣看來,他到我母親家里來,易地而居,倒是一件好事了。
但現在他是一家之長,母親家的地主帽子也就戴在他的頭上了,再加上“偽方人員”,頭上就有兩頂帽子。我父親雖然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精神,并不在乎這些帽子,但實際生活卻是每況愈下了。大生廠廠長本來是王亞平請他代理的,王亞平被鎮壓之后,他的廠長也做不成了。好在他年輕時做過紡織工人,就自己一家人紡紗織布為生,但后來不知怎樣一來,就被下放到生產隊里做農民了。這時他已五十多歲,而弟妹還小,生活就十分困難,有時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
姑、叔對父親還是很關心的。一九五三年下半年,小叔曾調到臨海工作過一個短時期,他常常到我們家來看望父親。不過這時我已到上海讀書,不知他們談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直接接濟我父親,但對我是有經濟上的支援的,這也是間接對父親的支持吧。我考大學時,小叔就寄了二十萬元(相當于幣制改革后的20元)給我作路費,否則我也無錢到復旦大學來讀書。我在復旦大學讀書四年,沒有向家里要過一分錢。那時,學費、飯費和住宿費是全免的,零用費還可申請,分四元、三元、兩元三等,我家太窮,不好給三等,但是成分不好,也不能給一等,所以給我二等待遇,每月三元。我靠這三元錢,勉強可以應付每月的零用,但要想添置件衣服或買本參考書就不行了,小叔、小姑也常給我一些錢,讓我支撐到大學畢業。
但他們在政治上的要求是嚴格的。小姑是政工干部,喜歡做政治思想工作。她常教導我:你與父親在政治上要劃清界線,要做他的思想工作,但在經濟上還是要支援他,現在家里生活確有困難。她根據階級分析法,認為我父親從小是苦出身,本質上是好的,但在國民黨部隊里呆久了,所以思想反動了,應當爭取他回到人民的隊伍中來。我按照她的指示去做父親的思想工作,但每次都被父親駁倒。我說的是理論,他說的是事實,理論敵不過事實。不過,這情況我沒有敢向小姑匯報。有一次我回臨海度假,小姑要我找大隊支部書記了解一一下父親的思想情況。這位大隊支書是我母親的學生,對我們家還不錯,說你父親還是老老實實愿意接受改造的。我告訴小姑后,她也就放心了。不過她腦子里也并不全是原則,雖然感情被擠在一個角落里。她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小時候與我父親一起上山拾柴、下地挑野菜,我父親怎樣照顧她,有一次她實在走不動了,我父親還背著她回家,說時很動感情。
小叔更重感情一些,口頭上不講那么多原則,但實際上也是關心我父親的思想改造工作的,不過他的方法更緩和些。記得有一次父親對我說,小叔買了一本長篇小說《保衛延安》寄給他,叫他看看,重新認識那一段歷史。我父親看后對我說,這本書寫得不真實,西北戰場的情況完全不是書里所寫那個樣子。我想,文藝要為政治服務,宣傳性難免就會大一些,在親歷者看起來,就會覺得與真實情況有距離了。可惜我當時沒有追問真實的情況究竟如何。
小嬸則不管這些大道理,完全從感情出發來看事。父親去世時,我沒有通知姑、叔,怕他們為難:不來吊唁吧,感情上過不去,來吊唁吧,怕影響他們的革命立場。所以直待喪事結束后,我才到杭州去報喪。在小叔家吃飯時,我對小嬸說,爸爸很感謝你,說你對他很好。小嬸眼里含著淚水說,你爸爸對我好,我一直記得。我想,她說的是當年我父親到義烏去營救之事罷,事雖未成,但她一直念念不忘。
我父親是直到“文革”結束,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之后,才重新獲得社會對他的尊重。那時縣里要他出來參加黃埔同學會工作,這就是要他做對臺的統戰工作。他其實并不是黃埔軍校的學生,只是在中央軍政大學受過短期訓練,也被算進去了。但我父親已經看透了政治,不愿意再介入,遂婉言謝絕道:我現在忙于帶孫子,沒有空出來做工作。的確,他每天帶著一群孫子孫女,自得其樂。我女兒說,那一次她回鄉看望爺爺奶奶,爺爺就帶著一支兒童部隊到汽車站迎接,有兩個還拖著鼻涕。
姑、叔的生活在“文革”前還沒有什么大波瀾,“文革”開始之后,就不平靜了。
小叔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回來后在醫院里休養了一段時期,就轉業到地方,做了杭州園林局副局長。這工作倒符合他的興趣,他也工作得很投入。但“文革”一來,他在國民黨軍隊里呆過一個短時期的經歷,就成了大問題,審查來審查去,審查個沒完,當然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文革”結束后官復原職。但不久就離休了。離休之后,他身體還好,就帶領一批退休工程師,騎著自行車搞調查研究工作,花了幾年時間,制訂了一個西湖西擴計劃,后來被杭州市采納,付諸實施,使西湖旅游區擴大了很多,很受游客歡迎。這之后,他就寫字、畫畫、寫回憶錄,自得其樂。
小姑的麻煩要大些。抗戰時期,她在擔任瑞安地下黨縣委書記時,曾經被捕。老虎凳、辣椒水等許多刑罰都用過,她按照事先得到的應對教育,說是用刑時咬緊牙關就可挺過去,結果把牙齒都咬碎了,年輕時就滿口假牙。因為抓不到證據,只是個疑犯,而且還有身孕在身,所以最后被放了出來。上世紀五十年代我見到她時,她的身體已經很差,而且實際上已不被信任。這只要看她的官職愈來愈小,就可了然。她開始是在上海公用事業局做領導,后來調到陜西寶雞一家重工業工廠做人事工作,最后是回到杭州做植物園的黨支部書記。“文革”期間,更是受到審查、批斗。按當時的通行做法,對被捕過的人一定會扣上一頂叛徒的帽子。我怕她接受不了這種冤屈,曾到杭州去看望她。但又不好直接問這些事,看到她很鎮定,很坦然,也就放心了。真正使她不安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后。一則是青年的思想變化,二則是干部的腐敗現象。堅持了幾十年的政治原則,突然失靈了,她感到特別難受。她對我也有所不滿,不過沒有當面教訓我,只是對她的兒子洪波說,你表哥思想有些問題,你不要受他影響。因為洪波在上海工作,與我接近得多一些。但洪波的思想比我開放得多,他回到上海就笑嘻嘻地將這事告訴我了。我雖然不贊成小姑的保守觀念,但很能理解她的痛苦心情。我不愿意傷害她的感情,所以在她面前只談家事,不議時政。但有一次,她突然對我說:“唉,要是楊開慧不犧牲,或者賀之珍不離開就好了,她們對革命有感情,不會像江青這樣亂搞,搞成這副局面。”我知道,她對于許多問題還是有所反思的,只是不愿再往深處想罷了。
歷史的河流滾滾向前,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主流支流,支流主流,是是非非,非非是是,豈是憑著一些既定的教條所能評說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