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被淡化的神秘色彩

J.D.塞林格于二○一○年初以九十一歲高齡離世后，似乎就會像他下半輩子當隱士那樣永遠與世隔絕、默默無聞，除了他那本代表作《麥田里的守望者》還繼續有人在閱讀外，似乎誰也不再會對他后半生的隱秘狀態感興趣，保留在人們印象中的將永遠是一個淡泊、超逸、不求聞達、不愛顯擺的作家。他曾被視為“文學界的嘉寶”，就如瑞典裔電影明星格麗泰·嘉寶…樣，有了名又不想出名，突然遁身退隱，充滿神秘色彩。在中國讀者看來，他似乎就像歸隱田園、超塵拔俗的“五柳先生”陶淵明和“洛川先生”朱敦儒。

然而，近幾個月來塞林格的名字忽然又頻頻上報刊，上網絡，有人放電影，有人出傳記，有人寫文章，有人上電視訪談節日，都在談他生前的故事，談他在新罕布什爾州小鎮科尼什的隱居生活。另有出版好消息，說他隱居后一直在寫作，秘存了多部作品，現在都快要問世。

報刊文章中也有令人尋思的議題，如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對這個世界而言，塞林格真的太純潔了嗎？》言下之意，塞林格其實并不完全超脫塵世，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卻顯然因人性弱點而也有道德缺陷。總之，他的隱秘在被揭示，神秘色彩在被淡化，一個真實的塞林格正逐漸顯現出來。

“隱士”塞林格其實出生在美國最熱鬧的城市一一紐約曼哈頓。一九一九年元旦，他生于一個異族通婚家庭，父親是猶太人，做奶酪和火腿進口生意，母親是愛爾蘭人。塞林格生下時，家境尚貧寒，住在哈萊姆黑人區，后來逐漸富裕，遷居八十二街/公園大道。他上了曼哈頓上西區的好學校，對老師說他喜歡演戲和熱帶魚，其實他更尚武好斗，十五歲時便進了賓夕法尼亞州福奇谷軍校，成為該校擊劍隊成員。福奇谷是獨立戰爭時期華盛頓率領的一萬多名大陸軍的營地，由于氣候嚴寒、糧餉和衣物嚴重匱乏，大陸軍在此度過了一個極為艱苦的冬天，有兩千五百名士兵凍餒而死，這個山谷因此成了美國革命英雄主義的象征，也成了塞林格心目中的圣地。

塞林格在軍校顯然培養了軍人氣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參加了第四炮兵師反情報隊，負責審訊納粹逃兵，是最早發現納粹集中營慘狀的人員之一。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這個大規模進攻開始日，他隨部隊在法國猶他海灘上岸，此年十二月親眼目睹法國、比利時和盧森堡三國交界處的阿登高原戰役。第二年因戰斗疲勞癥（神經官能病）住院，恢復健康后在歐洲逗留至戰爭結束，和一名德國年輕女子成婚，但回紐約后不久，他就用一張飛機票打發她回了德國。他的有些小說記述了他的戰時體驗。

回國后，塞林格開始專心從事寫作。其實，熱帶魚也好，擊劍也好，只是他年輕時的一時興趣而已。他父親曾帶他去奧地利、波蘭旅行，參觀食品加工廠，希望他也學做火腿生意，可這又哪里是他要做的事。他曾在賓州厄辛納斯學院上學，這是一所文科大學，他的同學記得他身穿一件有天鵝絨衣領的黑色長大衣，闊步行走在校園里，還記得他有一次夸口說，他要寫“偉大的美國小說”——是的，這才是他真正的愿景。戰后他終于可以開始為實現自己的夙愿而努力。他去哥倫比亞大學上夜課，抓緊時間寫小說，給《科利爾周刊》、《老爺》、《周六晚郵報》和《堪薩斯評論》等報刊投稿，盡管曾多次收到退稿。當時他最大的心愿則是要在《紐約客》上發表作品。

《紐約客》自一九二五年創辦后，一直是在美國文學界影響最大的文藝雜志之一，塞林格早在二十二歲那年就把短篇小說《麥迪遜大道外的輕微反抗》投給它，深得編輯賞識，完全夠格發表，可編輯部擔心一發表會影響年輕作者的學業，會鼓勵他輟學，所以有意把稿子壓了下來，由于戰爭，這一壓就是五年，直至一九四六年才刊登。這篇小說后經作者修改，成了《麥田里的守望者》的第十七章。一九四八年《紐約客》發表了他的《香蕉魚最完美的一天》，這篇小說寫得樸實無華卻又神秘莫測，在讀者中引起了廣泛而長久的議論。

闖進《紐約客》之門，塞林格不無得意，而尤感欣喜的是，他與該刊資深主編威廉’肖恩成了志同道合的忘年交。他比肖恩小十二歲，兩人性格有相似之處，都比較靦腆，喜歡清靜，有所謂“廣場恐懼癥”，即怕陌生環境和陌生人，也怕見聞人名士。他們倆在曼哈頓約見的地方不會是文藝界名流云集的阿爾岡昆飯店，而只會是大學生和預科高中生們愛去的比爾莫飯店。

一九五一年《麥田里的守望者》問世，使塞林格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作家，年輕一代崇拜的偶像。他的其他作品，如《九故事》（1953）和兩部描寫“格拉斯家族”的中篇小說（1961、1963）也都是暢銷的優秀作品，受到普遍關注。《紐約時報》書評家普萊斯科特曾寫道：“僅僅不多幾篇小說，卻引起這么多的評論、爭議、闡釋、稱贊、神化、抨擊，這在文學史上相當罕見。”

《九故事》顯示了作者敏銳的社會洞察力、老到的諷喻文筆和黑色幽默、寫作對白的完美功力，對某些人物精神分裂的描述則體現了作者對戰爭的深刻認識。作家菲利普·羅斯和約翰·厄普代克都曾說，這些小說給了他們很大啟示，甚至有助于他們形成自己的寫作風格。

《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影響力顯然無與倫比，問世后立即暢銷，不僅受年輕學生喜歡，也受成年人贊賞，后來不斷再版，銷路歷年不衰，平裝本銷量每年平均二十五萬冊。據《紐約時報》報道，至二○○九年該書在全世界已銷售三千五百萬冊；塞林格去世那年銷售了近五十八萬冊。它受到過責難，一些宗教界人士以及學生家長曾因書中的粗言穢語要求禁閱此書，但評論界充分肯定它的文學價值和社會價值，視之為美國文學的一次“革命”，將之列為當代經典作品。

這部小說描寫十六歲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被學校開除后在紐約逛蕩的一天兩夜，揭示了中產階級子女及其一代中學生和大學生孤獨、苦悶的精神狀態，從而批判了現實生活中窒息青少年靈魂的庸俗、虛偽和物欲至上習氣。霍爾頓后來夢想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站在懸崖邊上保護那些正在游戲的孩子，防止他們墮入可怕的深淵。在這個似乎任性、粗野、浪蕩的孩子身上，其實有著正直、誠實、善良的品德。這個少年形象的深刻性和鮮明性，令人聯想起狄更斯筆下的大衛·科波菲爾德，聯想起馬克·吐溫筆下的哈克貝利·費恩。

菲利普·羅斯贊許這部小說，曾經寫道：“J.D.塞林格這部作品在大學生中的反應說明，他不像任何其他作家，他沒有背對時代，而是努力參與所有今天在自我與文化之間進行的重大斗爭。”

《麥田里的守望者》對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作家也有重要影響，如江蘇作家蘇童，他的早期作品（《井中的男孩》的敘述語氣顯然就是霍爾頓的敘述語氣。有一年他訪美，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和文化系講演時就說，他一拿起該書（施咸榮中譯本）就放不下了，書不厚，卻有一股沖擊力，被霍爾頓這小子迷住了。他講道：“霍爾頓的某些經歷、遭遇和我很相似。他對世界提出質疑，他具有反叛精神，他似乎是我的楷模。就這樣，我認真地寫起小說來了。”

自一九六五年在《紐約客》發表短篇小說《哈普沃茲十六號，一九二四年》之后，塞林格再也沒有別的作品問世，他也不允許任何出版社再版他的任何書。他到新罕布什爾隱居去了，好像就是要實現小說里霍爾頓說的那個愿望，給自己“在某個地方用自己掙來的錢造一間小屋，在那里度過我的余生”。

塞林格未曾料到自己會出大名，尤其是一九六一年當了《時代》雜志的封面人物后，更是名滿天下，這倒使他忐忑不安起來。他是有文學天才和雄心，可一旦成功，他竟誠惶誠恐，立刻淡然置之，蟄居簡出，閉門謝客。他對《星期六評論》的編輯們說，他見到《麥田里的守望者》封套上自己的照片覺得很反感，要求出版社再版時取消照片。他還下令給他的經紀人，把粉絲們的來信統統燒毀。他也不想再出書，曾對（（紐約時報》一名記者說：“不出書天下太平。平安無事。風平浪靜。出書是對我隱私的可怕侵襲。我喜歡寫作。我愛寫作。可我只是為自己寫，為我自己的快樂而寫。”

塞林格的這種決絕態度甚至鬧出一場沸沸揚揚的官司。一九八四年，英國文學評論家、詩人伊安-漢密爾頓曾與塞林格聯系，表示想和他合作寫他的傳記，可他鐵面無情，一口拒絕。漢密爾頓還是獨自把《J.D.塞林格：寫作的一生》這部書寫了出來，擬由蘭登書局出版。書稿中引用了塞林格一九三九至一九六一年期間寫的一些未曾公開過的書信（收信者或其代理人把信捐給了一些大學的圖書館，漢密爾頓便是從這些圖書館里發現而引用的）。塞林格得知這一情況后很氣憤，立即注冊登記這些書信，使之受版權保護，并要求蘭登書局刪除所有被引用的書信內容，否則不得出版。后來，塞林格發現書信給刪去了一部分，卻又保留了一部分，一氣之下便把蘭登書局和伊安·漢密爾頓告上法庭，控訴他們“破壞隱私”、“侵犯版權”。幾經周折，該案從曼哈頓地區法院一直告到聯邦最高法院，出乎很多人意外的是，最高法院裁決塞林格勝訴。漢密爾頓的書稿因此慘遭不能問世的厄運，最后只能存放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的手稿庫。

對塞林格來說，漢密爾頓所引用的有些書信內容確實不能公開。比如，他在一封信中提到一個女編輯，她發表了他的…篇小說，又拒絕了一篇，便說她“除了她的臉以外，她是個美女”。又如另一封信中提到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女兒奧娜嫁給了比她大三十六歲的卓別林，說他所見的這個喜劇電影大師的“丑態”就像一只“死老鼠”，奧娜（塞林格追求過他）去卻“瘋瘋癲癲地為他拼命拍手”。

美國人對塞林格隱居的看法，可說是見仁見智。

有人說，塞林格的隱居其實是一種炒作，是沽名釣譽的一種方式，事實上，他越隱匿，越有神秘感，便更引起人們的好奇，不少報刊更要派記者去新罕布什爾尋訪。有“狗仔隊”終于拍到了幾張照片，發現他變得消瘦憔悴、臉色蒼白，好像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埃爾·格雷考筆下的畫像，而他年輕時，盡管他的長臉常帶憂郁神情，但眼睛總是炯炯有神。

有人說，塞林格是個怪人而已，他不會像晚年的托爾斯泰那樣真正封筆，他還會用假名發表作品。有人就武斷地說，某些小說的作者名字就是塞林格的化名，可后來知道那是另一個作家的筆名。

還有種種猜測，有的說他江郎才盡，寫不出一個字來了，或重復來重復去寫一句句子；有的說，他可能像俄羅斯大作家果戈理一樣，寫了很多，最后卻統統燒毀了。

有人不同意“炒作說”，認為塞林格本人性格就內向、害羞，也清高、矜持，甘于寂寞，喜歡離群索居，而他的遁世也正是霍爾頓的理想，他所要逃避的正是霍爾頓所詛咒的虛榮、庸俗和偽善的物質世界，他要像霍爾頓一樣，不跟任何人作“他媽的蠢而無用的談話”，就讓人們以為他是個“可憐的聾啞雜種”。

有些中國讀者則以“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這類老話來贊揚他的精神境界。

塞林格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逸民隱士？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十五年里，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還寫作嗎？他的生活樂趣是什么？

據二○一三年九月公映的傳記片《塞林格》及其附書、近七百頁的同名傳記透露，他隱居后仍然寫作，即使不發表、不出版，也在堅持寫作。據他自己說，他寫得“很勤奮”，并立下了死后出版的計劃，明確指樂其財產經紀人，從二○一五年開始陸續出版他的五部作品：

一部關于古代印度吠檀多宗教哲學、有很多故事的參考書；

短篇小說集《彼得·潘最后和最好的故事》，其中又有霍爾頓t考爾菲德家的故事；

（《格拉斯家族》，所收五篇小說均未發表過；

一部根據作者二戰期間當兵體驗寫成的中篇小說；

一部關于二戰期間作者第一次婚姻的長篇小說。

這個書訊對美國讀者來說確實是一個好消息，二○一五年人們爭相購書的情景似乎現在就可想象，而塞林格確有能耐，把自己的紅火和名氣延續到二十一世紀。

除了這個好消息，傳記片和傳記也率直透露了塞林格曾嚴加保密的隱私，盡管對有些人來說，這其實并非“新聞”：在他的蟄居歲月里，他和十五個年輕女子（大多是妙齡處女）發生過關系。這就似乎更能讓人理解，他為何息影避世，用六英尺高的圍墻圍住其宅院達將近半世紀之久。

在這部傳記片和傳記問世后，有一個女作家的言論又一次引人注目。她早在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回憶錄里就公開了塞林格與她的關系，因此遭到批評界的圍攻，似乎她在惡意詆毀一個大作家的名聲。這一次，《紐約時報》于九月十四日刊登她的文章《對這個世界而言，塞林格真的太純潔了嗎？》，用問號來表示她對“純潔的”塞林格的否定。

她叫喬伊斯-梅納德，現年五十九歲，著有長篇小說和回憶錄。她年少時很早就想進常春藤大學，想當作家，十八歲那年入耶魯后不久就在《紐約時報雜志》上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不料引起了塞林格的注意，他當時已五十三歲，卻用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富有魅力的語調給她寫了一封信。

梅納德寫道，塞林格的誘惑方式不是性愛，而是語言和思想，對青年女子來說，其文字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結果她很快就輟學，放棄獎學金，中斷和朋友們的關系，拋棄了她嗜好的書、音樂和食品，離開耶魯，也斷絕了和父母的親情。當時她相信，她會與塞林格廝守終生。

然而，同居十個月后，塞林格就下令她離開，給了她五十美金，并約法三章，要她守口如瓶。這對一個年輕女孩子而言，顯然是一次沉重打擊。梅納德的內心體驗是：“如果塞林格給你寫過一封信，你得說從來沒有收到過。如果他曾使你心碎痛苦，你得永不提起，事情似乎從未發生過。你若干這干那，都要比破壞一個偉大作家的隱私更嚴重，那會證實你自己靈魂墮落，證實你利用一個比其周圍虛偽、淺陋世界純潔得多的男人，一個只想孤身獨處的藝術家。”

梅納德在文中表示反對美國文化中那種可以悄悄接受、顯然還很起作用的觀點，即天才人物虐待為其生活服務的人，藝術家凌辱為其藝術服務的人，都是正當的。她駁斥有人為塞林格辯護，說他追求年輕女子是一種“正常生活”。她批評一個影評家說的“塞林格只是喜歡年輕女孩，如此而已，你們就此打住吧”，指出這個影評家自己還是幾個女兒的父親。她也反對傳記片用塞林格是二戰精神受創者來維護他的形象。她呼吁所有擁有權勢的人，不論導師、雇主或牧師，都不要用其權力來勾引比他們年輕得多的女子與之發生性愛或感情關系。

緊接梅納德的這篇文章，《時代》雜志也刊登一文評論塞林格及其他一些藝術家的生活作風問題，題目是：《一幅作為好色之徒的藝術家們的肖像》。“好色之徒”原文用的是“Predator”，原意是“食肉動物”、“掠奪者”，也可指“色狼”。文章旁邊附有三個人的照片：羅曼·波蘭斯基、伍迪·艾倫和J.D.塞林格。電影導演波蘭斯基曾因強奸一名十三歲少女有罪而潛逃國外，電影喜劇演員、導演艾倫曾與韓裔繼女亂倫，后又與她結婚。關于塞林格，文章一開始就說，據他的新傳記揭露，他三十歲時在佛羅里達海灘遇見一個十四歲少女，每天下午和她一起在沙灘上散步，他后來回到紐約，在寫作和出版《麥田里的守望者》期間，還不斷給她寫信，精心而好似純真地誘惑她，待她十九歲時到紐約，塞林格和她睡了一夜就與她斷絕了關系。

《時代》雜志的文章指出，輕侮未成年少女的行為有違藝術家的道德，“當你一旦知道J.D.塞林格、伍迪·艾倫和羅曼·波蘭斯基嗜好妙齡少女的時候，你怎能再像先前一樣看他們的作品呢？”

也就在九月熱議塞林格之時，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送了專題節目《揭開J.D.塞林格頭上的神秘面紗》，那位當年十四歲、現年七十八歲的女子瓊·密勒終于接受邀請上了這個訪談節目。老婦人沒有說很多話，但第一次公開證實“確有此事”，證實當年塞林格如何對待她這個純真、幼稚的女孩子。

男子漢塞林格生前沒有戴過面紗，但確實是個神秘作家，如今確實是可以淡化其神秘色彩、露出其真相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