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之前知道一些馬蒂斯,也知道法國南部城市尼斯。但并不曾知曉馬蒂斯的城尼斯。
如今在我腦海里,馬蒂斯的藝術的形象和小城尼斯的形象舒展地糾結在一起。說起海濱的城尼斯,腦中便會浮現出馬蒂斯的藍色裸體:它們仿佛是一體的,一個主題,同根同源。這么說來,馬蒂斯的藝術,尤其是晚期的,包括那些不容易讓人理解的剪紙拼貼,便看似是尼斯城海濱環境的一個推論,抑或是這位二十世紀上半葉最偉大的法國藝術家給這片海岸線造成的影響太大了。火車站的標語牌、狹窄且崎嶇的街道的側欄桿、交通燈,佩戴上“馬蒂斯藍”,椰樹都好似彎腰致敬,亦搔首弄姿,一幅復一幅的藍色裸體,重重疊疊。換言之,藝術的力量?
我去尼斯時,正巧遇上“Un été pourMatisse、”(“馬蒂斯之夏”)——亦不知是否尼斯人年年夏天均設此活動——市內所有的美術館、博物館均掛出關于馬蒂斯的特展。憑有效的歐洲學生證件,可以免費參觀所有展覽——除了大名鼎鼎的馬蒂斯博物館,我去時那兒不巧閉館。我最初認識馬蒂斯老人,是看Alstair Sooke制作的四集BBC紀錄片Modern Masters,大約三四年前,和系列片中另外三個響當當的名字畢加索、達利和安迪·沃霍爾相比,馬蒂斯對于當時的我顯得有些陌生,視覺記憶庫里也幾乎沒有他的作品的存儲。紀錄片觀畢,留下這樣的印象:和另外三位相比,馬蒂斯不具備二十世紀的“典型的”藝術家形象,他更沉靜寡言,更像是在遵循著福樓拜所宣揚的那個傳統
要讓藝術家在他的作品后面消失,而不是讓作品消失在藝術家的光輝形象身后。
我們從馬賽搭乘約兩小時的火車,清晨出發,上午陽光開始有些灼人的時分到達,住處離海岸僅幾步之遙,安頓過后,便坐在離海灘不遠處吃早餐。女服務員漂亮而充滿活力,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這大概是一位外國游客在法國吃早餐所能期盼的全部了,也足夠讓人心情舒暢,活力有如尼斯城的蔚藍海岸。據聞沿海岸線向東前往摩納哥的路上,除經過著名的Eze小鎮外,還會經過“天使灣”,優雅的弧形,尼斯藍,東南方的陽光,這早餐店女服務員的活力,就是這種活力。
初到尼斯的游客如我,從馬賽趕來的必然不少。如今巴黎和馬賽港之間三小時的高速列車,幾乎讓歐洲其他所有國家都欽羨咋舌。縱穿德國至少要六七個小時,穿西班牙也要六個小時,意大利則更長。而這全程接近三百公里時速不停靠的高鐵,也無意中降低了南法各機場的客運量。尼斯之為尼斯,也從和馬賽的對比中更為明顯。
馬賽是法國第二大城市和第一大窗口,難免魚龍混雜,人文自然生態有如眾人傳賞的畫作,充滿褶皺或指印。馬賽的海略輸尼斯的海,而馬賽的城則遠不及尼斯的城。
我在尼斯現當代藝術館的頂樓看尼斯的城景。俯瞰城市,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比如看巴黎,在鐵塔上看,在蒙馬特高地上看和在蓬皮杜中心頂樓上看,都是不同的看法。而在鐵塔上,一層看和頂層看又是不同的看法。我以為在尼斯的現當代藝術館頂樓看尼斯,是最完美的鳥瞰城市的體驗之一。
樓頂的平臺,小巧簡潔,對稱平衡而不繁縟。四方環形,平臺即走廊,繞館建筑一周,走廊高低起伏,像海浪推進了城內。內側有草坪,外側低矮欄桿以外,便是卷軸似的尼斯城。南面國家劇院正好擋住從海面反射過來的陽光。內側的草坪上,有小而精致的玩偶置在花草間,仔細看方能發現,畢加索在鋤草,安迪·沃霍爾踩著他的“Brillo”盒子在沖涼,梵高在一片紫色碎石間漫步。馬蒂斯何在?
藝術館就像一顆藍色的心臟,將馬蒂斯通過密布城市各處的血管輸送開來。現如今聽到“野獸派”(fauvism)之時,仍然很難將其與這位溫和廣博的老人聯系在一起。在藝術史學界以外的領域,尤其中文區一半是由于這個不太負責任的譯法——“野獸派”成了對現代派藝術革命以來諸多現代派乃至后現代派的藝術的不負責任的戲謔的統稱。
塞尚革命之后,從所謂“后印象派”中走出了早期現代派藝術的諸多流派,馬蒂斯和他的“野獸派”當數其中最有影響力,也是延續至當下仍然最能吸引藝術史家和后輩藝術學生們的興趣的一派。馬蒂斯當屬大器晚成,青年時期也曾在巴黎浪跡,經歷過復雜的人事變故,也經歷過藝術上的迷惘期,更在條件簡陋的屋舍蝸居過。早期的作品,讓人根本無法將其從成千上萬混跡于十九世紀末的巴黎泥濘中的二三流藝術家們之中分辨出來。早于此約半個世紀,丹納發表《藝術哲學》,承接時下歐陸藝術界和思想界的兩條明線,同時順應巴黎的潮流,大加倡導藝術唯物論、自然主義。而世紀之交的巴黎,與同時期歐洲大陸上另外兩個最重要的城市——維也納、柏林一一一樣,被兩條交織的線索纏繞得幾近窒息:一方面,自庫爾貝(Courbet)公然反對浪漫派,引領現實主義,并成為“前現代派”第一批自覺的藝術流派以來,從現實主義到自然主義繼而爆發“印象派”,無一不以巴黎為中心,讓人眼花繚亂;另一面,從十九世紀中葉倫敦的“前拉斐爾派”肇始的,經過維也納的“Sezession”和慕尼黑、柏林的“Jugendstil”繼而進入巴黎,被換作“Art Nouveau”的偉大運動,與波德萊爾、蘭波、馬拉美等等以及象征主義結成同盟。兩方陣營,并不尖銳對立,陣營之內,意見也并不一致。內戰外戰,人類第一次世界大戰尚未來臨的幾十年前,巴黎已堪稱西方精神世界的戰場廢墟。
馬蒂斯在這樣的廢墟和泥濘中摸索前進。世紀初,尼采已經去世,波德萊爾的詩作已傳遍巴黎的街巷,吉瑪德(HectorGuimard)正在為新的巴黎地鐵網設計站臺裝飾,畢加索和布拉克的立體主義方興未艾,康定斯基在慕尼黑建立“藍騎士”,挪威的愛德華蒙克創作出震驚世界的《吶喊》。歐洲大陸上萬象叢生,馬蒂斯和“野獸主義”登上舞臺,不過像是在已經布滿著裝各異的正在作著各自精彩表演的演員的舞臺上,又靜悄悄走上來一小撥打扮新奇的年輕人一樣。然而這一撥人卻很快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與在巴黎風靡一時的“Art Nouveau”運動對形體、構圖、線條近乎癡迷的追求不同,這一撥年輕人,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向了色彩。最初的展覽過后不久,刻薄的批評家曾說道,這些人的用色方式,不能用大膽一類的詞加以形容,而更像是直接將顏料盒傾灑在畫布上。
馬蒂斯們并不如塞尚一般“勇敢”、“大膽”地放棄了幾何、透視和輪廓,而是從出發點起便沒有輪廓。塞尚的革命已經為他們的登場掃清了障礙。于是色塊的交織,構建了他們的藝術世界的全部。馬蒂斯的名作《窗景》便是最精煉的代表。
既然是色彩的盛宴,是從一開始便不受輪廓、構圖的束縛的完整的、自由的色塊,那為什么偏偏在這里——這座不折不扣的馬蒂斯的城里——顯出一種強橫的、無所不在的藍?
尼斯有三種藍,海水的藍、馬蒂斯藍和“IKB”(International Klein Blue),三者相互輝映,結為一體。說不清是誰影響著誰,誰從誰之中誕生繼而演變直至自足。順著藍白色調的海濱小道,經過曖色調的各式小屋,我們的心智進入了海的視野——這種情況下便能體會“并非藝術模仿自然,而是自然模仿藝術”是怎么回事。
所謂“IKB”,為尼斯藝術家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所創,跨當時(20世紀60年代)所流行的波普藝術和極簡主義之界,轟動一時。而顯得永遠年輕的克萊因則選擇了和馬蒂斯截然相反的一種藝術家形象——拜倫式的、獻身式的、生命生活藝術合一的。這些都在他那幅著名的“飛翔”的照片中顯現極至。尼斯現當代藝術館中有幾乎一整層都獻給這位飛翔的尼斯人。隨后,經過垂直濱海灘的小徑瞥見乳白色的金屬欄桿,覺得他就以那姿勢固定在了半空。心智的雕像。甚至有一點像艾興多夫的維納斯大理石雕像,對著夜空下的海面如鏡自我欣賞。
在歐洲美術史上,藍色自古以來便不是容易實現的顏色。其一,自羅馬帝國滅亡以后,東方有拜占庭茍延殘喘,西方則在哥特人、日耳曼人等長年摧毀、重建、交融之后,在中世紀建立起松垮的神圣羅馬帝國。東西方教廷逐漸遠隔乃至分裂,而在伊斯蘭世界崛起之后,西亞歐大陸上,東西方的貿易往來則顯得更加復雜多變甚至局限。獲取能提供藍顏料的素材,成為許多畫師的難事。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東海岸諸港口——以威尼斯為代表——貿易開放,經濟富足,在翡冷翠的美蒂奇家族于十五世紀末被陷害至消沉以后,供養了一批當時最優秀的畫家。后來被稱作“威尼斯畫派”的那批人,便是在此時,才真正自漫長的中世紀以來,首次“實現”過藍色(比如提香的藍,便舉世聞名);其二,從精神上說,藍是西方文化史線索里最豐富、最復雜、最廣博,也最多變因而也最難使用、最難詮釋、最難“實現”的色彩。無法說藍是天國的色彩,還是塵世的色彩;無法說是天空還是海洋;無法說是夢想還是現實;無法說是憂傷還是愉悅;無法說是平靜還是悸動;無法說是阿波羅還是狄奧尼索斯。
而克萊因之癡迷于藍,必然與第二種因素有關。有人斥責“克萊因藍”根本不是藝術。用一種顏色涂滿一張畫紙,沒有經過訓練的你我,亦能辦到。這種陳述,實在是混淆了藝術與藝術品,混淆了美與美之載體。“克萊因藍”與提香的《酒神與阿里阿德涅》一樣都是通過藍、關于藍的藝術。無可爭議。
說來好笑。我們在古城區找尋一些教堂和劇院。然而,當我們遁身于如今已不可循跡的古城墻域內,隨著海浪起伏般的上下坡來回沖撞,即便根據太陽光蹩腳地計算著方位,走到盡頭卻屢屢發現是一處幼兒同。小城的街道方位不難辨認,我卻因這找不到的占建筑“友好的午后陽光”并排蹲坐在斜坡兩旁的五彩小屋,以及頻頻面對我們的氣喘吁吁而飄然出現的爛漫的孩童笑聲,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這是一種偶然:一種偶然的環境組合定義了一種心境。當時我便突然這么想。盡管我們花費了不少本不充裕的時間在這“迷宮”里晃蕩且并未找尋到目的地,我仍覺得收獲頗豐。旅行收獲視角,收獲起點,收獲線索,收獲頭緒。能收獲一個完整的定義,稀罕,也并非壞事。
從馬賽到尼斯一直到摩納哥的海灘,都是碎石灘,不是沙灘。我沒有查閱相關資料,不清楚個中差別緣由種種。晚十一點,我們下了床,各自穿上T恤衫和牛仔褲,來到冰涼的碎石灘散步聽海。吹口琴的流浪漢已經離開了。臨海的街上仍有不少進出一些海邊派對的人,三三兩兩,有的能遙遠地散發出酒精氣味。海浪聲是尼斯之夜的搖籃曲。酒精中的成年人,隨岸際的弧線輕搖慢擺,入眠。成排整齊排列的躺椅,供人日光浴使用,白天一無例外攤滿了人——日光下的白種人肉身,某種實權似的,此時已經徹底清空。我挑一張躺上去。星空就在面前攤了開來。
機場不遠,一天中最后幾班航班有條不紊地沿著和天際線約成三十度角的方向往來——天際線明顯,夜里的海比星空的顏色要深,梵高的“星空”大概也是這么想的。阿爾勒小鎮離此處不遠。
我從躺椅上坐起,隨手撿起一塊碎石,用力向海水中扔去。由于長年的海水撫飾,石塊呈平滑的橢圓形。這些當下遠離了海水浸泡的干燥得起了粉塵的石頭,瞬間被我改變了命運——自然將它緩慢地推到海水之外,海岸線以北約六七米處,耗費了也許千年,我將它拋回海水中,些許還砸死了一些細的小魚蝦或浮游生物,只需幾秒。
這之前的傍晚時分,我們則坐在這碎石灘上看日落。觀日出和日落是如今的人們相當稀罕的經驗。我們擅長在觀察時間流動的明確象征之中感受虛幻的片刻的時間靜止——瞪著看而燒不開的熱水,注目著而不消失的夕陽,我們為了抵消一部分時間流逝施加于我們肉身的具體而真實的痛楚而發明了“意識”或“主體”,其“在場”之時,時間變成了一道幻影,疼痛感減弱:我們明目張膽地張貼勝利。
尼斯海邊的日落和地球其他角落的日落相比,并無太多特殊之處——相比于冰島、挪威北部、智力南部、符拉迪沃斯托克或者其他一些什么地方而言,馬蒂斯抓住了一些時間呈幻影的間隙,創作出了一些晚年最偉大的畫作。
再之前——
住處在海邊。小旅館,一樓是一間門廳狹窄的“Louis Vuitton”,窄樓梯上樓,房間小而干凈,床大而舒適,我們開著窗,吹進來海風,有好聞的新鮮魚味和難聞的奶油焗過的海鮮味。傍晚時分,氣溫稍降,天色暗而路燈未開。窗外傳來清晰的口琴聲和手風琴聲,我走到窗邊,透過薄白紗窗簾向外看,一個流浪漢一邊在吹口琴,一邊在拉手風琴。我連續地問這是什么曲。海風繼續吹進來,琴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