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在這個極不尋常的場合和地點回顧了某個難以忘懷的故事,那是因為在我人生的旅途中,總是在某個地方得到必要的信念,在漫長的旅途中,我找到了炮制詩歌的必要的配方。那是大地和心靈對我的奉獻?!币痪牌咭荒辏欞斶_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動情而激越地表達了他對祖國智利深沉的愛。的確,這個人口不到兩千萬的狹長國度,以它源源不斷的能量,滋養了為數不少的文學大家。除了兩位斬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之外(另一位為一九四五年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還包括為我們所熟知的已負盛名的何塞·多諾索、羅貝托·波拉尼奧、路易斯·塞普爾維達、羅伯特·安布埃羅等等。而在前輩們已經開創的文學傳統下,新生代的年輕作家們帶著強烈的自我風格為文壇刮來了一陣劃時代的清風。其中,亞歷杭德羅·桑布拉可謂佼佼者。
單看書名便可知,《回家的路》是一部與家有關的小說,但若想知道它拔萃于同類作品之處,便要先從故事的背景——智利的政治環境說起。作為拉美經濟相對較發達、有著資產階級民主傳統的國家,二戰后,在人民改革的訴求下,左翼力量積極活躍。一九七。年,社會黨領袖阿連德通過民主選舉當選為總統,開始實施工業國有化和沒收大莊園主土地的政策,并和多個社會主義國家建交。這些舉措引起了美國的高度警惕,并在多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干預智利內政、打壓阿連德政府的措施。一九七三年,皮諾切特發動軍事政變,推翻阿連德政府,自己坐上了頭把交椅,從此開始了獨裁統治。掌權后,皮諾切特對前政府的殘余支持者及被視為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同情者進行了殘酷的鎮壓,取締了所有左翼政黨。一些公開反對政府的人士遭到了迫害。上千人遇難,流亡海外的不計其數。
小說的主人公正是出生在皮諾切特的陰影里,成長于無法言說的高壓環境中。這一代人的父母,是獨裁統治的同謀犯或受害者,他們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以沉默回應外界的風起云涌,試圖用云淡風輕的搪塞掩蓋曾經血肉模糊的過往。不明身份的勞爾叔叔便是他們中的一員,少年時代的“我”屢次想要通過對他的監視獲知他的真實身份,這個懸而未決的謎從來不曾被時間忘記。作者并沒有回避滲痛的歷史,而是從另一個側面,以另一種孩提的視角,給了我們解讀這段歲月的鑰匙。這些看似神秘的過往,填充了少年時代的生活,在記憶的美化和渲染下,也更堅定了作者在成年之后回溯往昔的決心。
“回家”是整部小說的主題,它以兒時走失為楔子,引出了少年和成人后“歸家”的路途。這個“家”既是普遍意義上的小家庭,也是更具廣闊意義的關于過往時代的記憶。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作者希望的,既是跟分隔已久的家人重新獲得內心的釋懷,也是從久遠的回憶中汲取應對當下的力量。他的字里行間,浸透著濃厚的懷舊之情,一字一句都牽扯著對往日的思念。珂羅蒂雅與“我”,盡管在時光中失散,但憑著一份共同的記憶,多年后依然可以彼此和解?!耙苍S我和珂羅蒂雅依然無法參透‘清白’或‘罪過’為何物,但還是花了幾天時間,冥思苦想,試圖理清童年時我們無法理解的一切,仿佛在圍觀一場罪行。我們不是罪犯,只是恰好路過,又抽身而去。”盡管那并不是一段完美幸福的時光,甚至帶有一些殘酷的意味,卻是少年腦海中獨一無二、閃閃發亮的徽章,連接著成人世界,以至于更美好的歲月已然來到,他們卻在為丟失當初的點滴而恐懼。
小說以一九八五年大地震為開端,以二。一。年大地震為結尾,將這兩次地震之間二十五年的故事以父輩和我輩兩條線索娓娓道來。當年的孩子長大成人,智利社會也經歷了由獨裁到民主的巨大轉變。兩條線索交替前行,在某一點上達到了彌合。曾經的父母,終于可以坦然地談談那段歲月,而曾經的孩子,終于可以作為“小人物”重新搭建一個屬于自己的舞臺,在大時代下撐起自己的一片小天空。曾經的歲月,也以沉默無言的方式,指引著我們在回望中繼續向前??v觀全局,桑布拉既沒有玩文字游戲,也沒有在形式結構上標新立異,在沒有任何炫技的前提下,整部小說所透露出的,是細膩溫和又打動人的真摯情感。恰恰是這份質樸的情感,擊中了我們的內心,讓我們在與之一起懷舊的過程中,也勾起了自己的一份鄉愁。
“如果我不是自豪地感到對祖國目前的變革盡了微薄的力量,又如何抬得起由于瑞典授予我的榮譽而容光煥發的額頭呢?”聶魯達以積極入世的態度,賦予了詩歌民族的靈魂,他的名字也被鐫刻在了智利人民斗爭的歷史上。而對于桑布拉這一代年輕的作家,通過緬懷與銘記,以家的名義,將歷史重新訴說,并將它融進自己的骨血里,展示給世人,或許是他們對家與國所盡的另一種力量,也是一份對過往時代的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