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沙那所軍校學習的幾年間,瀟湘大地留給人的印象總是濕淋淋的。無論是風馳電掣的車輛濺起的水線,還是行人在紅泥地青石板上不經意帶起的水花,還是樹上隨時落下的水滴,都像抹不干的眼淚。只有陽光乍現的時日,人們才大呼小叫著走出房門,去接受太陽的洗禮。
“惟楚有材,于斯為盛。”厚重的文化積淀掩不住這塊土地悲壯的底色,秋收起義紅旗漫卷,革命斗爭風起云涌,慘絕人寰的“文夕大火”曾燒焦過這座城市如畫的美景。如若說是特殊的地理位置使這里多了如淚的雨水,毋寧說是近代史的傷痛給了它一抹憂傷。充溢著濃郁文化熱流的這座城市,難怪有這么多酸酸澀澀的冷雨。這冷雨,讓人很自然地想起那并沒走遠的過往,想起那些從酸酸澀澀的日子里出發,去為人民謀幸福、救中國于水火的一代才俊和志士們。在這個方陣的最前列,我們看到一個無比熟悉、異常親切的面容:毛澤東。
我就讀的那所軍校里多是些古香古色紅墻灰頂的圈樓。下雨了,常有三三兩兩的同學站在窗前閑聽這如泣如訴的天籟。視線穿過虬枝逶迤的樟林,毛澤東當年求學的湖南第一師范靜若處子,他當年與同學們縱論天下的“愛晚亭”遙遙在望,他的故鄉韶山沖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靜靜佇立。雨霧里,似乎不知什么時候集結了一些人,一些與我們內心感受密切相關的前輩先賢。那個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著一襲長衫,撐一柄油紙傘,為何這般步履匆匆?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被眾多的同齡人喚作“潤之”。他的名字與這飄飄灑灑的細雨融在一起,是否寓意著要將這酸酸澀澀的況味化作潤澤人間的祥云?
“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毛澤東在一張紙上寫下他喜愛的這首詩,夾在父親的賬本里,就匆匆離開了韶山,走向他心目中書生意氣的長沙。32年后的1959年6月25日,毛澤東回到了闊別的故鄉,爾后他筆走龍蛇地寫下了那首著名的《七律·到韶山》。32年,恍若一夢。當年的翩翩少年已走過人生的大半;昔日的理想和抱負已化作五星紅旗的經緯。勝利意味著犧牲。在共和國英烈名單里,僅毛澤東的親人就有6位。當年他由韶山毅然走出的時候,可能根本沒想到這些,就像他無法想象井岡山斗爭的艱苦卓絕,無法想象長征路上的千驚百險,無法想象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戰役戰斗一樣。沿著當年離鄉的那條路,他帶著滿身的故事回來了。看著上屋場那生他養他的舊居,看著屋里擺放的年代久遠的神龕,看著鄉親們臉上幸福的笑容,有多少滄海桑田的感慨涌于筆端!“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這豪氣干云的詩句,道出了一代偉人改天換地的無限感懷,也映現了革命的雄渾偉岸。
毛澤東的氣質中絕不缺少豪放,但他的詩句也常被深情、柔情的淚雨打濕。“春風南岸留暉遠,秋雨韶山灑淚多”,這是他作為兒子對至親的緬懷;“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這是革命者灑向勝利的喜淚;“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這是詩人對歷史神話的注解、對未來的憧憬;“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胸懷全球的政治家定然是把故園風雨和歐風美雨連在了一起!是的,想一想共和國崢嶸的往事,回顧那些可泣可歌的犧牲,或許只有“雨”這個浸淫一切而又潤澤一切的意象能表達他心中的情感了。
我們從長沙到韶山的那天,最初是一派晴明。就在我們參觀完毛主席故居,準備到他父母墓前看看的時候,雨下了起來。這里的雨比長沙的雨要輕得多,如霧如酥,生怕驚動了什么似的。這雨,真真切切地吻合了我們每個人的心緒。不遠處,廣播里《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旋律還在繼續,小販們不緊不慢地把毛主席像章和各式各樣的紀念品收到避雨的地方,故居前仍是游人如織。我想,虎歇坪和滴水洞前的觀瞻者,毛澤東塑像前的沉思者,毛澤東詩詞碑林里的穿梭者,還有在紀念館與毛氏宗祠間流連忘返、口誦筆錄的人們,一定會因了這雨而對一些政治概念和一代偉人平添許多細膩入微的感受。或許,他們也會以雨為淚,默默地送去一份普通的憶念,默默地送一位心憂國運的青年走出鄉關,走向省城長沙、走向兵刃初起的井岡、走向紅都瑞金、走向圣地延安、走向西柏坡、走向天安門城樓……
返校的路上,雨還沒停。穿雨鉆霧的大巴車內,同學們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東方紅》,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唱《當兵的人》,美妙的旋律在心中自由地流淌。出韶山沒多久,長沙又在眼前了。望著車窗外的細雨,望著雨中那座城市,我突然想到:在這條路上,我們會不會“穿越”時空,遇上風塵仆仆的毛澤東呢?他會不會像對當年的紅小鬼一樣向我們招招手,并爽朗地笑著問道:“你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呀?”
那么,就停下車,在細雨里陪他聊聊天吧。告訴他,我們從歷史的淚雨中來,我們要到您多次吟詠的地方。就讓我們一起唱起“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乘著歌聲的翅膀在雨里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