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2013年24期)
3.永不脫離實踐:理從事出,片言成典
依托實踐,從實際出發寫作,借事說理,是毛文的一大特點。理論本來就是出于實踐又高于實踐,指導實踐。政論文就是論政、議政,它既是工作的過程,完成任務的工具,又是工作的結果,是工作這棵大樹上的花朵。它雖然也是文學,但它不是敘事文、抒情文,更不是詩詞歌賦,它是政治,是真理,在文章諸姊妹中是最秉性嚴肅而作風實在的一個。它主要不是用來抒情、審美,是用來工作,或者是戰斗的。這就帶出一個基本問題,政論文的寫作必須事出有因,通過具體的事來說理,然后上升到理論。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理論來自實踐,指導實踐。這在文學創作則是來于生活,高于生活。正如文學與生活不可分,政論文也需要生活,政治生活,單純在書房里是寫不出來的。毛澤東的文章總是自自然然地從其一件事說起,然后抽出理性的結論。不要小看這一點,這就是為什么政治家、領袖的文章總是比專業作家的文章更有力,更好看。
毛澤東的文章都是依據他所經歷的中國革命的大事而成的。從1921年建黨到1949年建國,凡中國人民、中華民族經歷的大事毛文中都寫到了,而且往往是直取核心。如大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次內戰時期的根據地斗爭(《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抗日戰爭時期的對日斗爭(《論持久戰》),解放戰爭時期的戰略、策略(《將革命進行到底》)。甚至一些重要的事件都有專門文章。如:西安事變、皖南事變、重慶談判。我們看毛澤東是怎樣從實際斗爭中釀造思想的。
重慶談判,無疑是解放戰爭期間的一件大事。抗日戰爭剛剛勝利,國共矛盾又上升到主要矛盾。兩黨20多年打打停停,怨深似海,蔣介石對共產黨言必稱匪,這時卻突然邀毛去談判,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毛慨然前往,并達成協議,全黨上下疑問不少。他就寫了《關于重慶談判》。他先講了在重慶的談判這件事:
“這一次,國共兩黨在重慶談判,談了四十三天。談判的結果,已經在報上公布了。現在兩黨的代表,還在繼續談判。這次談判是有收獲的。國民黨承認了和平團結的方針和人民的某些民主權利,承認了避免內戰,兩黨和平合作建設新中國。這是達成了協議的。還有沒有達成協議的。解放區的問題沒有解決,軍隊的問題實際上也沒有解決”。
當時國民黨并無誠意,不斷制造摩擦,黨內外最擔心的是毛的安全。毛在重慶說不要怕摩擦,你們狠狠打,你那里打得越好,我這里越安全。他又講了談判會場外面的形勢:
“國民黨一方面同我們談判,另一方面又在積極進攻解放區。包圍陜甘寧邊區的軍隊不算,直接進攻解放區的國民黨軍隊已經有八十萬人。現在一切有解放區的地方,都在打仗,或者在準備打仗”“現在有些地方的仗打得相當大,例如在山西的上黨區。太行山、太岳山、中條山的中間,有一個腳盆,就是上黨區。在那個腳盆里,有魚有肉,閻錫山派了十三個師去搶。我們的方針也是老早定了的,就是針鋒相對,寸土必爭。這一回,我們‘對’了,‘爭’了,而且‘對’得很好,‘爭’得很好。就是說,把他們的十三個師全部消滅。他們進攻的軍隊共計三萬八千人,我們出動三萬一千人。他們的三萬八千被消滅了三萬五千,逃掉兩千,散掉一千。這樣的仗,還要打下去。”
然后他得出結論,我們的方針,就是“針鋒相對”,他要談,我們就去談;他要打,我們就打。
“他來進攻,我們把他消滅了,他就舒服了。消滅一點,舒服一點;消滅得多,舒服得多;徹底消滅,徹底舒服。事情就是這樣,中國的問題是復雜的,我們的腦子也要復雜一點。”
中學課堂上作文,老師就開始教“夾敘夾議”。毛這里就是夾敘夾議,但他是這樣地舉重若輕。談判和時局說得清清楚楚,而且不乏文學敘述的美感。你看“太行山、太岳山、中條山的中間,有一個腳盆,就是上黨區。在那個腳盆里,有魚有肉,閻錫山派了十三個師去搶”。這種輕松與幽默的敘事,哪里像政論文?最后推出一個大結論,一個中國革命的真理:“他來進攻,我們把他消滅了,他就舒服了。消滅一點,舒服一點;消滅得多,舒服得多;徹底消滅,徹底舒服。”這句話已經深入人心,以后在許多地方經常被引用,甚至人們已經不大注意最初的出處。這就叫“理從事出,片言為典”,從一件具體的事出發總結出普遍的真理,濃縮成一句話,而成為經典。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理論就是這樣,它一旦從實踐中破殼而出,就有了獨立的指導意義。類似的例子我們還可以舉出很多,比如著名的“為人民服務”思想就是在一個普通戰士的追悼會上說的,而紀念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的文章中則產生了關于做人標準的名言:“我們大家要學習他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從這點出發,就可以變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什么叫經典?常念為經,常說為典。經得起后人不斷地重復,不停地使用。理從事出,片言為典,這是毛澤東的本事,是毛文的魅力。
時下政界、報界有一個誤區,以為只要組織一個寫作班子,起一個響亮的筆名,在報上占大一塊版面,就能有轟動的文章。其實這種空中樓閣,沒有人看。黨的十八大專門就黨風、文風的整頓提出“八條”意見,習近平指出“長、空、假”是當前文風的主要毛病。為什么“長、空、假”呢?主要不是寫作技巧問題,而是思想作風層面上的問題,是私心作怪。這又有兩個原因。
一是私心所起之虛榮心、功利心。小則把發表文章看成一種榮譽、成績、才華,用來作秀,從來不想解決什么實際問題;大則把文章當作升官的階梯,企圖引起領導重視,造成社會輿論,為提拔重用鋪路。二是私心所起之懶惰心。懶得去深入調查研究,讀書思考,加工創造。按照上面的調子套下來,常用的口號填進去,剪貼拼湊一點社論、評論、領導講話。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套話”文章。或者兩種心理都有,既想偷懶,又想升官、作秀。這種作風已經脫離了工作的宗旨。毛澤東講:“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爭。哪些地方有困難、有問題,需要我們去解決。我們就是為著解決困難去工作、去斗爭的。”既然是為私,偷懶,不準備斗爭、解決問題、解決困難,怎么能望文風出新,文章出新呢。作者在報社工作多年,深為編讀“長、空、假”的稿件所苦(如毛所說:“哪一年稍稍松動一點,使讀者感覺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為延長一年兩年壽命呢?”);深為干部、領導干部爭上版面所苦。連頭版二版都要爭,字多字少都要比,何談什么無私、犧牲、創新呢。可見文風之敗是因黨風、世風之衰。一個干部如果工作能創新,文章也就有新意;如果工作平平,卻望借文章出名,那真是欺世盜名。汝欲學文章,功夫在文外,先正人心,再談技巧。
說到技巧,我這里試開一個藥方。依作者多年編稿所見,干部寫作投稿常犯這樣幾個毛病:1.居高臨下,發號施令。訓話式寫作,與讀者不平等。2.太長太空,沒有內容。應酬式、作秀式的寫作,沒有明確的目標、靶子。本來也不是為解決問題。3.枯燥干癟,沒有細節。公文式寫作,不會運用形象思維。4.語不準確,糊涂為文。基本的概念、邏輯關系都沒有搞清。5.語言不美,動不起來。讀書太少,沒有修辭訓練。當然最根本的解決方法是多讀書,提高修養,但這不是一天就可以做到的,只要心誠,不要自欺欺人。真想寫作可以試一試這個笨辦法,也比較好操作:1.能提出一個新問題(證明你是在思考,有的放矢);2.有一個自己悟到的新思想(可看出你對理論的理解);3.有一個自己精心挑選的例子(證明你經過了調查研究,已能理論結合實際);4.有一個合適的比喻或典故(這說明你已吃透了原理,能深入淺出);5.有與文件不同的語言(說明你不是抄文件、抄社論、講話)。這個辦法是比較笨,但只要上了這個線,你就從黨八股中解放出來了。不是文件語、秘書語,是你自己在說話了。
不脫離實踐,強調理從事出,這有點像作家不脫離生活,其實是一個道理,只不過文學作品產生的主要是審美效果,政論文產生的主要是思想。
4.善于綜合運用:一字立骨,五彩斑斕
我曾有專文《文章五訣》,談作文方法。文章之法就是雜糅之法,出奇之法,反差映襯之法,反串互換之法。文者,紋也,五色花紋交錯成錦繡文章。古人云:文無定法,行云流水。是取行云流水總在交錯、運動、變化之意,沒有模式,沒有重樣。多色彩,能變化就是美文。怎么變呢?主要是綜合運用形、事、情、理、典這五種手段,變化出描述的美、意境的美、哲理的美三個層次。我們姑且叫“三層五訣法”。
因為文章的基本文體是描寫、敘述、抒情、說理,所以再復雜的文章總不脫形、事、情、理、典這五個元素。不過因文章的體裁不同,內容、對象不同各有側重。毛文幾乎是清一色的政論文,內容都是宣傳政治道理,以理為主。而平庸與杰出的區別也正在這里。一般的政治家總是一“理”到底反復地說教、動員,甚至耳提面命,強迫灌輸。而毛文卻用雜糅之法,“理”字立骨,形、事、情、理、典,穿插組合,五彩斑斕。毛是善用兵的,他對各種文體的熟練運用猶如大兵團、多兵種戰略布局;“五訣”之用則是戰術層面的用兵了。
為了說明“文章五訣”的用法,我們不妨先舉一個專業作家的例子。朱自清是五四之后現代散文作家的代表,毛對他也喜歡的,曾說過:“朱自清的散文寫得好,平白曉暢。”他的代表作《荷塘月色》是抒情文,“情”字立骨,其余四字圍繞穿插,編織為文。你看文中有“事”:靜夜一人出游;有“形”:荷塘月下的美景;有“典”:《采蓮賦》《西洲曲》;有“理”:講獨處的妙處。但是全篇都洋溢著情感,字里行間都是“情”。
再舉范仲淹的古文名篇《岳陽樓記》。毛對范也是很崇拜的。范在這篇文章中是想說一個為政的道理,以“理”字立骨,但是他開頭先說“事”:滕子京修樓;再寫“形”:湖上的景色;又抒“情”:或滿目蕭然,感極而悲,或把酒臨風,其喜洋洋。最后才推出一個“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毛澤東不是專業作家,更不是虛構故事的小說家。他做政治文章目的在說理,但是他不直說、干說、空說,而是借形、事、情、典來輔助地說,如彩云托月,綠葉扶花。就如你是一個善畫高山峻嶺的山水畫家,但只畫山不行,你也得輔以石、樹、竹、村莊、人物等,并且要有機地組合。毛的文章以理為主,但他善用形、事、情、典去表現、烘托、突出理。
(1)借形說理。
形,就是有畫面感的形象,包括人物、山水、場景等。這在敘述文、抒情文中是基本要素,在小說中更是一刻也不能少,政論文中卻幾乎不見,因為它不能直接闡述道理,但是用得好可起烘托作用。毛是熟讀中國古典小說的,懂得塑造形象、刻畫場景,他拿來在政論文中偶一穿插使用便妙趣橫生。如:
我們臉上有灰塵,就要天天洗臉,地上有灰塵,就要天天掃地。盡管我們在地方工作中的官僚主義傾向,在軍隊工作中的軍閥主義傾向,已經根本上克服了,但是這些惡劣傾向又可以生長起來的。我們是處在日本帝國主義和中國反動勢力的層層包圍之中,我們是處在散漫的小資產階級的包圍之中,極端惡濁的官僚主義灰塵和軍閥主義灰塵天天都向我們的臉上大批地撲來。因此,我們決不能一見成績就自滿自足起來。我們應該抑制自滿,時時批評自己的缺點,好像我們為了清潔,為了去掉灰塵,天天要洗臉,天天要掃地一樣。
這里用了“洗臉”這個形象來喻批評。
我們再看他的人物形象的使用。
——他們舉起他們那粗黑的手,加在紳士們頭上了。他們用繩子捆綁了劣紳,給他戴上高帽子,牽著游鄉。他們那粗重無情的斥責聲,每天都有些送進紳士們的耳朵里去。
這是《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造反農民的形象,我們知道《報告》的主題是講造反有理,駁斥對農民運動的攻擊,所以文中有多處這樣的形象。
——當著國民黨軍隊的將領們都像一些死狗,咬不動人民解放軍一根毫毛,而被人民解放軍趕打得走投無路的時候,白崇禧、傅作義就被美國帝國主義者所選中,成了國民黨的寶貝了。
這是《評蔣傅軍夢想偷襲石家莊》里國民黨軍敗將的形象,用在評論中長我志氣,滅敵威風。
政治是概念,是邏輯,邏輯思維;文學是形象藝術、形象思維。對于一般人,肯定是愿意看小說而不愿讀論文。為了克服邏輯思維的艱澀枯燥,就要借用形象說話,毛文在政論中隨時會跳出一個形象,沖淡理性的沉悶。特別是對所要批駁的靶子,常常用形象說出。如:“因為大規模的內戰還沒有到來,內戰還不普遍、不公開、不大量,就有許多人認為:‘不一定吧!’”這里本可說“許多人有麻痹情緒”,但這是用概念,他寧肯換成“許多人認為:‘不一定吧!’”還有“我們在南面掃、北面掃,都不行,后來把掃帚搞到里面去掃,他才說:‘啊喲!我不干了。’世界上的事情,都是這樣。鐘不敲是不響的。桌子不搬是不走的。”這句話的本意是敵人很頑固,你不打,他不走。毛卻把它轉化為一個文學形象,就強化了作者的論點。有時候他并不是專門去塑造,而是隨口說出便也十分形象生動。如:
“我們這一代吃了虧,大人不照顧孩子。大人吃飯有桌子,小人沒有。娃娃在家里沒有發言權,哭了就是一巴掌。現在新中國要把方針改一改,要為青少年設想。”
“有‘小廣播’,是因為‘大廣播’不發達。只要民主生活充分,當面揭了瘡疤,讓人家‘小廣播’,他還會說沒時間,要休息了。”
有趣的是毛與蔣介石針鋒相對斗了幾十年,中國最大的兩個政治派別,兩個政治人物,不知互相“政論”了多少文章。蔣文中常罵“共匪”“毛匪”,而毛文中則不忘幽默,為蔣畫了一幅又一幅幅的漫畫像,這在《毛選》中隨處可見:
從十五日至二十五日十一天內,蔣介石三至沈陽,救錦州,救長春,救廖兵團,并且決定了所謂“總退卻”,自己住在北平,每天睜起眼睛向東北看著。他看著失錦州,他看著失長春,現在他又看著廖兵團覆滅。總之一條規則,蔣介石到什么地方,就是他可恥事業的覆滅。
——《東北我軍全線進攻,遼西蔣軍五個軍被我包圍擊潰》
“在中國,有這樣一個人,他叛變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他將中國人民推入了十年內戰的血海,因而引來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然后,他失魂落魄地拔步便跑,率領一群人,從黑龍江一直退到貴州省。他袖手旁觀,坐待勝利。果然,勝利到來了,他叫人民軍隊‘駐防待命’,他叫敵人漢奸‘維持治安’,以便他搖搖擺擺地回南京。只要提到這些,中國人民就知道是蔣介石。”
——《評蔣介石發言人談話》
抗戰勝利的果實應該屬誰?這是很明白的。比如一棵桃樹,樹上結了桃子,這桃子就是勝利果實。桃子該由誰摘?這要問桃樹是誰栽的,誰挑水澆的。蔣介石蹲在山上一擔水也不挑,現在他卻把手伸得老長老長地要摘桃子。他說,此桃子的所有權屬于我蔣介石,我是地主,你們是農奴,我不準你們摘。
——《抗日戰爭勝利后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
這些形象都借形說理,強化了議論效果。
(2)借事明理。
事,指過程,情節,故事,是敘述的方法(形是描寫的方法)。事與形不同,形是靜止的畫面,事是動態的過程;形是停留、定格的表面形象,事卻有內容、情節。前面已經有專門一節談“理從事出,片言成典”,是從文章的宏觀立意上說毛文總是從大事出發,從實際出發,求真理。這里是從具體方法上談在文中說理時怎樣穿插敘事,借事明理。敘事多用于記實、新聞、小說,現代論說文中幾乎見不到了。毛卻常借它來以事見理,以事帶理,以事證理。這與毛大量閱讀中國史籍文獻、古典小說,又常親自撰寫新聞作品有關。如《給傅作義的信》:
紅軍遠涉萬里,急驅而前,所求者救中國,所事者打日寇。今春渡河東進,原以冀察為目的地,以日寇為正面敵,不幸不見諒于閻蔣兩先生,是以引軍西還,從事各方統一戰線之促進。
這是《史記》手法,簡明的敘述,以證我方的立場。
又如《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鄉農民協會的辦事人(多屬所謂“痞子”之類),拿了農會的冊子,跨進富農的大門,對富農說:“請你進農民協會。”富農怎樣回答呢?“農民協會嗎?我在這里住了幾十年,種了幾十年田,沒有見過什么農民協會,也吃飯。我勸你們不辦的好!”富農中態度好點的這樣說。“什么農民協會,砍腦殼會,莫害人!”富農中態度惡劣的這樣說。
這已是小說手法,有對話,有情節,說明不同階層對農民運動的態度。
下面更是一大段的敘事,講“我”遇到的真實的事,講共產黨不會上當、不怕威脅、人民必勝的道理:
我們要有清醒的頭腦,這里包括不相信帝國主義的“好話”和不害怕帝國主義的恐嚇。曾經有個美國人向我說:“你們要聽一聽赫爾利的話,派幾個人到國民黨政府里去做官。”我說:“捆住手腳的官不好做,我們不做。要做,就得放開手放開腳,自由自在地做,這就是在民主的基礎上成立聯合政府。”他說:“不做不好。”我問:“為什么不好?”他說:“第一,美國人會罵你們;第二,美國人要給蔣介石撐腰。”我說:“你們吃飽了面包,睡足了覺,要罵人,要撐蔣介石的腰,這是你們美國人的事,我不干涉。現在我們有的是小米加步槍,你們有的是面包加大炮。你們愛撐蔣介石的腰就撐,愿撐多久就撐多久。不過要記住一條,中國是什么人的中國?中國絕不是蔣介石的,中國是中國人民的。總有一天你們會撐不下去!”
除了舉出具體事實外,毛還經常引用小說、寓言里的故事說明自己講的道理,這也是借事明理。如他說:
“在野獸面前,不可以表示絲毫的怯懦。我們要學景陽崗上的武松。在武松看來,景陽崗上的老虎,剌激它也是那樣,不剌激它也是那樣,總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
(3)借情助理。
情感之美,常常是文學作品的標志。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演說中說“馬克思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過一個私敵”。政治家無私敵、少私情,卻有大情。文學史上向來以寫大情之作最為珍貴,如諸葛亮的《出師表》、林覺民的《與妻書》、胡銓的《請殺秦檜書》,還有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丘吉爾的《就職演說》等。毛澤東文章中流露出來的感情都是時代之情、人民之情。他的一生,時刻都被戰爭、苦難、理想和勝利所激動著。毛的性格有詩人氣質,好激動,執著、堅定、浪漫,甚至有時走極端。這種性格在工作上有利有弊,有了革命、建國的成功,也有大躍進、文革的失敗。這在文學方面卻是好事,文學需要想象,需要浪漫。毛就很喜歡屈原、宋玉、李白、李賀、李商隱這一類的作家。他即使在做嚴肅的政論文時也掩飾不住他的文學情懷。我們不妨抽取幾段: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到來,……它是站在地平線上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
中國共產黨依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科學,清醒地估計了國際和國內的形勢,知道一切內外反動派的進攻,不但是必須打敗的,而且是能夠打敗的。當著天空中出現烏云的時候,我們就指出:這不過是暫時的現象,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即在前頭。
——這是在革命低潮時或遇到困難時對勝利充滿信心的憧憬之情。
《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
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一屆政協會祝詞:
諸位代表先生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將表明: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讓那些內外反動派在我們面前發抖吧,讓他們去說我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中國人民的不屈不撓的努力必將穩步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是革命英雄主義的豪情。
《關于重慶談判》:
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
——這是對人民的眷戀之情。
以上這些是在他政論文中抽出的片斷,但完全是詩的語言。任何一個詩人、散文家都不可能有這樣大的情感和豪放的語言,在他之前及與他同時的政治家中也沒有過這樣的情感與語言。這種革命家的豪情貫穿于毛作品的始終,它為毛的政論文配上了一種明亮的底色和嘹亮的背景音樂。雖然都是嚴肅的政論文,但有感情無感情大不一樣,用什么樣的口氣說出大不一樣,這一個“情”字里有力量、態度、決心、方向,領袖情動,群眾動情,千軍萬馬,海嘯雷鳴。
《論聯合政府》是七大的政治報告,主要是闡述黨的當前任務。這是一個最后打敗日寇,建設新中國的總動員。是共產黨在戰爭時期的最后一次黨代會。報告五大部分,闡述形勢、任務、政策,是一個典型的、嚴肅的、莊重的政治報告,但是其中有多處大段的抒情文字以情助理,不但沒有沖淡報告的嚴肅性反而增強了報告的戰斗性和豪邁感。如: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怎樣做呢?毫無疑義,中國急需把各黨各派和無黨無派的代表人物團結在一起,成立民主的臨時的聯合政府,以便實行民主的改革,克服目前的危機,動員和統一全中國的抗日力量,有力地和同盟國配合作戰,打敗日本侵略者,……領導解放后的全國人民,將中國建設成為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富強的新國家。一句話,走團結和民主的路線,打敗侵略者,建設新中國。”
“我們共產黨人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政治主張。我們的將來綱領或最高綱領,是要將中國推進到社會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去的,這是確定的和毫無疑義的。我們的黨的名稱和我們的馬克思主義的宇宙觀,明確的指明了這個將來的、無限光明的、無限美妙的最高理想。每個共產黨員入黨的時候,心目中就懸著為現在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而奮斗和為將來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而奮斗這樣兩個明確的目標,而不顧那些共產主義敵人的無知的和卑劣的敵視、污蔑、謾罵或譏笑;對于這些,我們必須給以堅決的排擊。”
“以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最大利益為出發點的中國共產黨人,相信自己的事業是完全合乎正義的,不惜犧牲自己個人的一切,隨時準備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們的事業,難道還有什么不適合人民需要的思想、觀點、意見、辦法,舍不得丟掉的嗎?難道我們還歡迎任何政治的灰塵、政治的微生物來玷污我們的清潔的面貌和侵蝕我們的健全的肌體嗎?無數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他們的生命,使我們每個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難道我們還有什么個人利益不能犧牲,還有什么錯誤不能拋棄嗎?”
“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