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給我捎了一壇自己釀的老酒(又稱黃酒),打開壇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看著土黃色半透明狀態(tài)的美酒,無疑讓我唾涎三尺。急忙用熱酒器放在爐子上加熱,酒開的白沫像蓬松的白雪,裊裊的熱氣縷縷鉆進鼻孔,沁人肺腑。品嘗著故鄉(xiāng)的老酒,一股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
我的故鄉(xiāng)是平度。記的小時候剛剛解放,莊戶人的日子一天好起一天。許多人家開始自己釀酒。我家雖然貧困,但母親要強,人家有的自家不能沒有。于是就張羅著要釀酒。釀酒卻是個技術(shù)活,不會她就到鄰居家取經(jīng)。從夏天就開始做準備,她讓我去打苘葉好作麯。具體做法是:把新麥子碾成坯狀,摻上一些曲霉(就是一些原始麯壓成粉狀)攪勻,用一個長方形框子把麥坯壓成像磚頭大小,外皮壓上苘葉,放在通風處晾干,麯就作成了。整個工藝流程母親似乎爛熟在心。
秋天,農(nóng)村豐收了,多數(shù)人家開始釀酒,有的釀白酒,有的釀老酒,也有的釀地瓜酒。母親釀酒完全自己操作,她把大黃米用一口12印的大鍋熬成稠稠的稀飯,且不斷地用一個木鏟子在鍋里攪動。因為黃米是黏的,攪動特別費勁,母親就踮起小腳費力地攪,一會就汗流浹背了,頭上冒著熱氣。我一邊燒火,一邊勸母親:“娘,歇歇吧?!薄澳哪苄?,一不攪就煳了。”母親氣喘吁吁的說。當熬到一定火候,就把稠狀稀飯倒進一口大缸里涼透。再把麯鏟碎放鍋里烘成紅黃色,再壓成細粉放進大缸里攪勻,把缸口封死,放在炕頭上發(fā)酵。整個過程在一天內(nèi)就完成了。
大約三個月左右,到了舊歷臘月,釀酒基本結(jié)束。平日,我和二哥就睡在大缸之旁,不時地撫摸大缸,聽著孕育成酒的絲絲天籟之音,十分美妙。這猶如十月懷胎的嬰兒,到了分娩期,母親特別關(guān)心,她不時地揭開缸蓋看一看,有時舀一勺品一品,嘴里發(fā)出“咂咂”之聲,自言自語地說:“嗡,好了。”然后臉上綻開笑容。
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袋酒”。在袋酒的箱子一角貼上一張三角形黃表紙,酒通過黃表紙的一角流出,底下放一個接酒的壇子,袋出的酒像從水龍頭里流出,不過酒細如繩,“嘩嘩”地流進壇子里。
我坐在旁邊看袋酒,聽著“嘩嘩”的流酒聲音像彈琴,婉轉(zhuǎn)動聽??蓵r間長了就覺著無聊,我就拿一本帶圖畫的圖書翻看,一邊看書一邊聽著袋酒的“嘩嘩”聲,正猶如山間的小溪“叮咚叮咚”地彈著琴弦,幽靜、曠遠。有時看書迷了,壇子滿了溢出酒,也不知道,忽然發(fā)現(xiàn)就驚慌失措地扔掉書,趴在壇子上喝酒,然后再搬一個空壇子換上。撒在地上的酒就捧一些干土蓋上潤潤,再用锨除走以免被母親發(fā)現(xiàn)。隨著酒的不斷流出,就需要在木箱蓋上不斷壓石頭,直到榨干為止。袋酒的過程,也是我學會喝酒的過程。
一壇壇美酒,母親把口封緊保藏。這酒,老家人叫老酒,除老酒外,母親還做些地瓜酒。老酒自己不舍得喝,主要用于春節(jié)待客。過年過節(jié)自己只能喝地瓜酒。
莊戶人平日較少喝酒,積攢起來集中在年節(jié),特別是春節(jié),是農(nóng)民集中休閑和娛樂的時間。除夕夜,就拉開喝酒的大幕。除夕三件事:燒香、喝酒、接年?!伴_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寒冬雖不能開軒,但話桑麻卻是莊戶人的專利。親人相聚,互訴豐收的喜樂和一年的酸甜苦辣,也是十分愜意的。守歲酒既是開場戲,也是重頭戲。除夕喝酒的人員有講究,俗語:“除夕夜喝酒沒有外四角?!本褪钦f,只有自家人,沒有外人。我們那里,沒有出五世的都算一家人。喝酒中,為了熱鬧,時興劃拳。老少爺們不講究老小,互相劃拳,吆三喝六,響徹冬日的夜空,有歡樂,有激勵,更洋溢著和諧的氣氛。記得我上初二那年,在學校里跟同學學會了劃拳,放了寒假回家過年,覺得手癢癢,就有一展身手的愿望。好不容易盼到除夕夜,大哥帶著酒菜領(lǐng)我到侯曉思大叔家喝守歲酒。大叔在我們200多戶的村里號稱第一拳,頗有“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的豪邁。大叔那時40多歲,身材魁梧,紅臉膛,為人豪爽。那天,我的到來他特別高興,因為我是侯家第一個中學生呀。酒過三巡,劃拳開始,自然是大叔坐莊,桌上十幾人,一個個敗下陣來。大叔紅臉膛上頗有得意之色。我雖坐著不語,但細心觀察,大叔習慣出哪幾個指頭,我掌握了大叔的軟肋之后,說:“大叔,我和您劃兩拳。”“嗯,你也會劃拳?”他又驚訝又不屑。也許驕兵必敗。大叔連輸兩拳,且一出手即輸。第三拳,他收斂了笑容,挽起袖子,聲音也高了。大哥急了,說:“老三,那是咱大叔?。 蔽颐靼状蟾绲囊馑迹瑵撘?guī)則是得給大叔留個面子。我立即賣個破綻而敗北。大叔重新笑容滿面:“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大家嘻嘻哈哈,不覺夜深,街上響起零星的鞭炮聲。已近午夜,大家盡興而歸,回去忙著接年。
正月里是莊戶人喝酒的旺季。初三,是小媳婦回娘家和女婿走丈人家自不必說,初二、初四、五、六是走姥姥姑姨家的時間,一年沒見,自然格外親熱,喝酒吃飯就是必修課。觥籌之間,談一些鄉(xiāng)間奇聞妙事,海闊天空無所不談。記得有一年正月初四,表哥、表侄來了六七個,坐在炕上滿滿當當。一張炕桌中間一放,酒菜端上,母親就號召他們喝起來。我那時十來歲撈不著上桌,母親炒菜,我就燎酒。所謂燎酒,就是用兩塊磚當支架,上面放上錫壺,把老酒倒進錫壺里,下面用高粱秧子(高粱穗子去了米)點火燒,燒到酒出了白沫,就是燒開了。把酒送上供客人們喝。隨著喝酒地進行,我就穿梭于酒席和燎酒之間。他們喝得一個個大紅臉,猜拳行令好不熱鬧。我把燎開的酒送上,有一位大我十幾歲的表哥說:“小孩,你也上來喝一盅吧?!蔽铱纯茨赣H,母親說:“你上去陪陪吧。”我就上桌了。他們欺負我小,就說:“小孩,咱巡盅吧。”所謂巡盅,就是按循序每人喝一盅。倒也公平。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欣然同意。連巡三盅,倒下了兩三個,其余的也告饒不巡了。你想,他們已喝得差不多了,再和我巡盅,不是自找苦吃嗎?但我卻得了個能喝酒的美名。太陽西沉,一個個踩著地上的殘雪,蹣蹣跚跚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頗有“家家扶得醉人歸”的意境。
過了正月十五,農(nóng)村喝酒才消停下來。開始準備農(nóng)具。“七九、八九開河看柳,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飯坡里吃?!鼻f戶人開始了新的一年春耕春種。酒具嘛,“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我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近60年了。平度20年前劃歸青島為一個市區(qū),但過去交通不便,回趟老家也不易。如今,交通便利,交流也方便多了,不過,老酒依然是我們這些游子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