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妮子胖是真,妮子是假,他是男子。母親生下他,一口奶沒吃,產后大出血死了。父親怕養不活,就起名妮子。歹名好養活,妮子不但活下來了,還長得胖胖壯壯的,成了胖妮子。只是胖妮子天生愚笨,學上到初中畢業,除了會寫自己名子,幾乎不會寫其他任何字。但一般報紙還能讀懂,一百以內的加減乘法,還能算個大概。有這些學問,一般生意就能做了,比如收酒瓶,他就干了十多年。從五分錢一個一直到兩角錢一個,從每天掙十塊錢到每天掙二十塊錢。
每天掙十塊錢時,他固定在幾個村子里收,每天掙二十元錢時,他還在這幾個村。村民也形成了習慣,有了空酒瓶不賣給別人,都留給他。
胖妮子每次收酒瓶,都先報價:今天酒瓶五分錢一個,回去賣六分,收一千個掙十元錢。等漲價了,他會說,今天六分錢一個,回去賣七分,收一千個掙十塊錢。
酒瓶漲價到二角錢一個了,他還是那么說,今天二角錢一個,賣二角一分。不過,他不說掙十塊錢了,而是說掙二十塊錢。不是胖妮子不實在,多加錢,而是隨著生活條件提高,喝酒的人多了,酒瓶子成倍增長,胖妮子每天收二千個酒瓶子。
一天收一千個酒瓶時,用自行車帶,每天四趟,上午兩趟下午兩趟。一天收兩千個時,還是一天四趟,只是自行車改成了腳蹬三輪車。
胖妮子的日子像湖水一樣平靜,但他卻過得有滋有味。你問他國家大事、閑言碎語、奇聞異事,他一概不知。就是村里換了書記、主任他都不知道。他不是不想知道,有一次老書記下臺了,他還去老書記家反映問題,就鬧了笑話。他平常不和別人交流,這些事當然不知道。胖妮子嘴笨、說話說不到點子上,但他也喜歡和別人交流,只是總有人拿他開玩笑,還一口一個“傻子”地叫著,心里不舒服,也就不樂意交流了。于是,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睡覺、吃飯、收酒瓶、賣酒瓶、數錢。這樣,好男人的光榮牌就掛到了他家里。村里有個媒婆就想操持著給他說媳婦,很多人說媒婆是吃飽了撐的,還有人說:“要是能給胖妮子說成了媳婦,我頭朝地走三年。”可媒婆就是媒婆,她還真給胖妮子找了個老婆。
一天,本村媒婆遇到了鄰村媒婆。都說同行是冤家,可對于媒婆來說,同行就是資源。當時本村媒婆在愁胖妮子的婚事,鄰村媒婆也在愁她們村一個姑娘的婚事。兩個媒婆見面一聊,兩個人的煩心事加在一起,就成了開心事,于是故事就發生了。
相親那天,胖妮子一方三叔二大爺地跟了一大幫,女方呢,七大姑八大姨地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這個一言那個一語,相親點變成了家雀子窩,嘰嘰喳喳地聽不到人言語。兩個年輕人只是對望了一眼,就被雙方陪同給分開了。胖妮子只能微笑、女孩只能沉默。雙方媒婆開始對壘。本村媒婆把胖妮子三十四說成“二十四”,把他反應遲鈍、說話不著調說成“懶語”,草房上蓋了層瓦說成“三間锃光瓦亮的新瓦房”。說得女方親眷頻頻點頭。鄰村媒婆把女孩個子矮說成“才二十二,還長,二十五還鼓一鼓呢”,把女孩說話二百五說成“是個老實槌,心里有么說么”。把不愛做家務說成“什么都會干,就是有時馬虎”。為了顯示女孩家有背景,說“她姨夫的鄰居當過聯防隊長”。 男方親戚聽了也都互遞眼色。
兩個媒婆為了各自的產品推銷,可以說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兩個年輕人見了一面,一句話沒說,就登記結婚了。可拜堂的時候出問題了,女孩先看出胖妮子反應遲鈍,而胖妮子呢,也看出女孩說話二百五。堂沒拜完,兩個人都跑了,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親戚朋友分兩伙把人追回來,三哄六勸兩個人終于進了洞房。
洞房花燭實在美好。一覺醒來,頭一天的不愉快煙消云散,兩個人從此恩恩愛愛過起了小日子。胖妮子繼續收酒瓶,每天掙二十塊錢,妻子在家燒火做飯、收拾家務。
前年,胖妮子不收酒瓶了。不是收酒瓶不掙錢,他每天還能掙二十元錢。也不是收不到酒瓶了,那幾個村的村民有了空酒瓶還留給他。而是他聽到了別人的一句話,那句話印在了他腦子里。
那是過年的時候,有個在外打工回來的村民大文問胖妮子:你還收酒瓶,還一天掙二十塊錢?
是。
你怎不出去打工?干大工一天能掙二百多塊。
胖妮子還沒回答,在一旁站著的村民二蛋說:就他那傻樣的,小工都干不了還當大工,我到現在不還是干小工嘛。
大文說:干小工一天也掙一百塊錢,也比收酒瓶強啊。
胖妮子并未爭辯,但二蛋的話卻深深地刺痛了他。一開春,胖妮子不再去收酒瓶子,而是跟著大文外出打工去了。
開始大文不樂意帶他,怕一旦在外邊出了問題沒法向他家里人交代。于是說:五十多歲了,就別玩鮮的了,你就老老實實收你的酒瓶吧。我就是說著玩的,別當真。
我真能干。胖妮子還很執著。
胖妮子還介紹了這十幾年收酒瓶時解決的一些復雜問題。大文明白,胖妮子說這些,無非是向他證明:我胖妮子不但經多見廣,而且智商還不低。特別是有兩句話讓大文更是感動,一句是:我從小干活就比二蛋強。第二句是:我都結婚了,要撐起這個家。
大文沒想到總是被人稱作“傻子”的胖妮子還有這么深沉的內心世界,就征求了胖妮子爹的意見,把胖妮子帶走了。
剛開始替他找了個殺雞的活。大文也是好心,怕他初來乍到不熟悉環境,工地又復雜,一且出個差錯不好交代。殺雞就在一個大院里,一把刀,一群雞,沒什么危險。老板看著胖妮子不多靈性,專門過來交代:看到雞脖子流血就扔,速度要快,別像農村人殺雞,把雞血控凈了再扔,那樣一天能殺幾只雞?
那雞血不就糟蹋了,多可惜?
咱不差那點血,要的是速度。老板說著,還給胖妮子做了個示范。
老板看著胖妮子,讓他殺一只看看。逢年過節殺雞吃,胖妮子還是干過的。剛才老板做的示范,和他在家殺雞差不多,胖妮子更有信心了。胖妮子信心滿滿地拿起刀,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到雞網邊,伸手抓起一只雞,左手瀟灑地攥緊雞翅膀,右手別起一條腿用左手小拇指勾著,左拇指和食指捏住雞頭,右手拿起刀快速地向雞脖子上蹭了一下,血立馬涌了出來。胖妮子學著老板的樣子用力一扔,那只雞就奔死去的同伙那里去了。只是讓人奇怪的是,那只雞并沒有像其他雞一樣,挨了刀在地上又蹦又跳,而是飛到一矮墻上驚恐萬分地左顧右盼,身上沒滴一滴血。而胖妮子的手上卻還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老板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趕緊喊人拿創可貼,后立馬找到大文把胖妮子領走了。
工地上缺個做飯的,胖妮子小菜不會炒,煮大鍋菜還是會的,就在工地上幫著煮大鍋菜。胖妮子很勤快,一有空就幫著做這做那,老板發現了,就讓他去當小工,專門負責摞磚。就是把磚頭摞成均等的方塊,預備吊車向上吊。這倒是個簡單的力氣活,但胖妮子干起來卻有些費勁。開始累得滿頭大汗摞起的磚塊,卻轟然倒了。老板過來大罵:你傻嗎?你不按照底座的大小一層層摞,光順著一邊摞,還是單磚跑,能不倒嗎?
一個好心的工友過來了,教他怎么做。胖妮子于是一層層摞,可摞著摞著,問題又出來了。底座是固定的,磚的大小也是固定的,可磚與磚之間的縫隙不固定,摞到最后,要么缺半塊磚的空隙,要么磚又多出半截。
吊車是用一鐵籠子把摞好的磚方塊吊樓上去的。由于胖妮子摞的方塊不規則,有時裝不下,磚方塊要推倒從新摞,耽誤時間。有時又太空,吊在空中亂晃蕩。老板來一次發一次火,老板越發火,胖妮子越摞不好。
胖妮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趕也不走,而是一遍一遍地摞磚。工作時間摞,休息時間摞,吃著飯還在那里盤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約過了半個月,胖妮子終于干得得心應手了,磚方塊摞得比其他工人都好都快,老板高興了,不再罵他,還經常夸他。
但只干了三個月,胖妮子就找到老板要調整工作。老板問他想干嘛?胖妮子說當大工。老板說你壘過墻?胖妮子說我在家壘過豬圈。看到老板眉頭皺了,胖妮子忙又說,我們家的院墻也是我壘的。老板微笑了一下,算是認可,又仰臉看了看幾十米高的高樓說:站在那里不害怕?不害怕,小時候站在墻頭上偷過棗。胖妮子斬釘截鐵地說。老板又說,當大工一天要壘一千塊磚呢。胖妮子說我現在一天能摞幾千塊磚,比他們壘的墻都齊整。說著又指了指成排的磚方塊說。老板看了看那一排排磚方塊,說了句話:兩碼事。
過了幾天,甲方要求加快施工進度,可人手不夠用,特別是大工更是缺。老板想到了胖妮子,對他說:你不是想當大工嘛,給你次機會。你先跟著你村的大文學徒。學徒期間按計件,干多少掙多少工錢。等干熟練了,能一天能壘一千塊磚了,就叫你當大工。
胖妮子喜滋滋地找到大文,第二天就拿著瓦刀上架子了。
壘墻可不簡單,那些老手都經歷了幾年甚至十幾年才達到熟能生巧的地步。他們一手拿磚一手拿鏟。一鏟灰漿一塊磚,灰漿放下去,灰鏟輕輕一帶就抹平了,左手的磚啪放上去,不偏不斜、穩穩當當,而灰漿還不外溢。一塊磚、一鏟灰,不差分毫。
胖妮子就不行了,雖然壘過豬圈、摞過磚方塊,可和壘墻比起來,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一切都得從頭學起。可正常人學徒都有個過程,像他這樣的傻乎乎的就更費勁了。要么灰放多了,從樓上呼啦啦地向樓下撒,弄得樓下的人大喊:干什么的?弄人家一身?要么壘成直縫了,還得一塊塊取下來重新壘。好在師傅是本村的,心眼又好,胖妮子干得再差都不煩。
胖妮子很努力,從一開始每天壘幾百塊磚,一個月后,就壘到一千塊磚了。
那一天天氣很好,胖妮子手也順,從早壘到晚,都沒用大文怎么指導,照樣壘得嚴絲合縫、整整齊齊。到了日落時分,別人都收拾家什下樓休息,胖妮子還在壘。大文背著手過來了,左右看了看,說:不瓤。
胖妮子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說:我壘了一千零八塊磚了。
大文又說:不瓤,不瓤。
看胖妮子還不歇工,大文說:走吧。
胖妮子又拿起一塊磚說:這是一千一十塊,壘完就走。
大文笑了笑,背起手準備下樓。胖妮子壘了一千一十塊磚,每塊磚都要經過彎腰、起身、轉身、放灰、安磚這幾個動作。一天下來,這套動作要重復一千一十次。胖妮子壘完最后一塊磚,身體就有些透支,就感覺天旋地轉,身子像倒坍的磚墻似的向一邊倒去。大文回過頭來伸手抓他,胖妮子已經像一條麻袋似的從十樓掉下去了。他笨重的身子把隔離網砸了一個洞,重重地摔到地面上,驚起的塵土像一群蒼蠅似的四處逃竄。
胖妮子醒來時已經是幾天后的事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老板,說的第一句話是:老板,我一天壘了一千一十塊磚,能當大工了嗎?
老板眼含熱淚頭點得像雞吃米說:能,能,你養好了傷就讓你當大工。
胖妮子是第三天去世的。去世的時候大文在場,胖妮子帶著勝利者燦爛的微笑對大文說:老板說了,我傷好了就當大工,你一定讓二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