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地方!好地方!”放蜂人下了車,一連串說了幾句。
“就這兒啦!”他往前走了幾步,停下來,對司機說:停下吧,卸蜂箱。
這個南方來的養蜂人,名叫林強。去年,他是在離這兒30多里遠路的一個山坡放的蜂。那兒野樹雜花多,是個放蜂的好去處。蜜蜂采花易,蜜的產量也高。今年,他原本還是打算到那兒去放蜂的,但是正好遇上那兒修路,過不去了。正當林強思謀著要到哪兒去的時候,一陣陣風兒吹過來,送來一縷縷香甜的味兒。林強不用細嗅,憑直覺就判斷出是剛綻蕾的槐花的香氣。于是,他就聞著一路槐花的香味,來到了這兒。
拉蜂箱的車是到這附近拉貨的,順路捎的腳兒。司機急著要趕路。他便和司機趕忙把二十幾只蜂箱和生活用品卸了下來,給了司機一點辛苦錢,車子便絕塵而去。
時間還早,先觀察一下地形,然后安營扎寨。一旦住下來,就要在野外生活半月二十天的,盡量找個方便的地方。
這兒的確是個放蜂的好地方。前面一里多路便是鳳臺村。一條出村路,正好通到這里。鳳臺村是一個大村,四千多口人,在四鄰八鄉首屈一指。放蜂選的這個地方,其實是鳳臺村一條環村河,名叫織女河。為什么有一個這么粉色曖昧的名字,沒人說得清。河并不太寬,也就幾十米。但是,兩邊的河壩卻筑的特別厚,尤其是靠村的一面,壩的上面有5米多寬,梯形下來,壩底寬要15米左右。據說過去洪澇災害特別多,村村都修有圍村壩,以防止洪水沖毀村莊。鳳臺村便借助這條織女河,將靠村的一面河壩修的厚實堅固,也便成了圍村壩。這樣一旦洪水來了,織女河就能排能堵,成了鳳臺村一道堅固的城墻。
兩條壩上都密植了槐樹。僅鳳臺村的地面上,織女河就有十幾里路長,再向上游向下游延伸,究竟有多長,不得而知。織女河就成了一條上不見頭下不見尾的槐花長廊。不僅如此,織女河以外鳳臺村的3000多畝土地,由于土質貧瘠,種啥啥不長,只長刺槐,所以也全都種上了槐樹,形成了一大片的槐樹林。
時值四月,槐花花蕾剛長成玉米粒一樣的身子,乳白中透出一點鵝黃,晶瑩玉潤。有的花蕾剛啟開小嘴,欲張還羞。一樹樹的槐花,正像新出浴的仙葩,欣欣然的樣子。但是,槐花的香氣卻已濃濃的散發,掩藏不住,四處洋溢了。那味兒,甜中帶點香,香中裹著甜,香與甜互不相讓,你爭我斗,不分輸贏。槐花的香甜氣味,便發酵到了沸點。整個鳳臺村,不,整個織女河兩岸的十里八鄉,都彌漫在了這槐香之中。也難怪養蜂人在30里之外,便嗅著花香來到了這里。
說起來,放蜂人的生活很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們過完了大年,就收拾行囊和蜂箱,從四季姹紫嫣紅的南方,沿著氣溫上升的道路,踩著百花開放的鼓點,一路由南向北而來。遇到花兒繁盛的地方就住下來,扎起窩棚,讓蜂兒遍采群芳,釀出一茬兒蜜。然后,收拾行裝,再向北進發。待到秋來,北方天氣變寒,百花凋謝,他們又再一路返回,到冬至回到四季溫暖的家鄉。
放蜂人就是這樣,一年四季從南疆到北國,又從北國回到南疆。十幾天或者一個月,就要換一個地方,游作于山山水水之上,忙碌在花花草草之間。風餐露宿,居無定所,其辛苦可想而知。
這個叫林強的年輕放蜂人,順著河壩向前方望去。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心想,這樣的野外小屋,不大可能住人。就把窩棚安在這小屋里,可以遮風擋雨。
林強走了過去。果不其然,小屋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連門都沒有,空空如也。倒是一些柴草散落滿地,好像很久都沒人來過。想來這個小屋是當年洪災頻發時護壩人住的。這些年,雨水很小,織女河早已干涸,再也不需要看壩,小屋也就棄置了。
林強滿心歡喜。有這么大的一片槐樹林,槐花次第開放,足夠蜜蜂采半個多月,可收一茬純純的槐花蜜。而這一座小屋,正好可以安歇。這真是想啥有啥。他真慶幸自己找到了這么好的一個放蜂的地方。
他把屋子里的雜草堆到一邊,正好可以做蒲草。上面鋪上毛氈,再鋪上褥子、床單,床鋪就這樣簡單。支上吊鍋,把裝有碗、筷子、勺子、油、鹽、還有干辣椒等等的箱子放在墻腳,臨時的家就安好了。
他把蜂箱搬過來,分別放在小屋的兩邊。當太陽快落的時候,一切安放妥當。
二
其實,還是有一個人經常去小屋的。去干什么呢?什么都不干。她就是去看一看,有時看一眼就走。有時扶著墻哭上一陣子。
她叫槐花。就是鳳臺村的。說起來槐花與這片槐樹林還是有緣的。織女河兩旁的槐樹栽上的第二年,春天,槐花娘生下了槐花。起個什么名呢?按照這個地方的風俗,男孩起名字都叫鐵蛋、石頭、狗剩、虎子等等,一些土里土氣的名字,說這樣男孩好養活。而女孩則不同,起名字要叫玉兒、娟兒、秀兒、海棠等等,一些嬌里嬌氣的名字,這叫女孩要嬌養。話是這么說,但是沒有哪一家會把女孩嬌養的。恰恰相反,誰家生了個女孩,就認為祖宗的墳頭沒埋準方向,讓后人倒霉。按理說,槐花也應該找先生或者家里的長輩起一個嬌氣的名字。可槐花的爹見生了個女孩,心里已經不耐煩。正氣得在院子里嘆氣。忽然,一陣槐花的香氣飄過來,他隨口說了句,就叫槐花吧。于是,這個女孩的名字,便一生叫槐花。
沒幾年,槐花娘又給槐花生了個弟弟。槐花爹在洋洋得意之余,給兒子起名叫猛子。
槐花從小長得俊秀聰慧,從小學到初中,學習成績在班里一直領先,而且年年擔任班里的學習課代表。初中畢業后,又以全級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按這樣的勢頭發展下去,槐花將來考上大學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但是,命運總是會與人開玩笑的,特別是對天生純真的人來說,鮮花覆蓋下的陷阱總是逃不脫。高二那年,學校里組織文藝匯演,選拔優秀選手參加全市全省的比賽。槐花首當其選。班主任安排她和另一名男同學,也是鳳臺村的,叫楊林強,兩人排練男女二重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楊林強不僅學習是班里的尖子,人也長得特別帥氣,是班里眾多女生心中暗戀的白馬王子。老師的這一安排,也著實讓一些女生羨慕嫉妒恨了幾個晚上。然而,她們心中也清楚的很,論長相、論聰慧,誰又能跟槐花相比呢!槐花與楊林強對唱,可以說是無與倫比的最佳搭檔。的確,槐花與楊林強也沒有讓老師失望。這一對帥哥美女的男女生二重唱,不僅在全校得了第一名,參加全縣、全市的比賽,也是一騎絕塵,連連奪冠,最后參加全省的比賽,獲得了第三名,為全班為學校為縣里爭了光。
然而,在文藝匯演取得上佳成績的同時,兩名青春男女也萌生了一絲相戀的情愫。課余之際,兩個人要抽空練習,特別是暑假期間,兩人一起參加了市里組織的集中排練。十幾天的耳鬢廝磨,兩人的心里,時不時涌起一層層波瀾。兩個人共舉獎杯的大幅彩色照片掛在了學校的宣傳欄里,更是讓兩個人心里剛擦出的火苗,像潑上了油一樣迅猛地燃燒起來。
兩個人頻繁地約會。在高三沖刺高考的關鍵時刻,兩個人的心卻一刻也沒用在學習上。上課時心不在焉,心里像貓抓撓似的盼著下課,下了課又不敢公開走在一起。又盼著晚上散了自習課,到學校門口相依相偎幾分鐘。然后偷偷回到宿舍。兩人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高考雙雙落榜。
曾經的學習尖子,被師生共同看好的優秀生,卻是如此結局,讓人大跌眼鏡。在同學們詫異和嘲笑的目光中,他們一時陷入絕望的境地。
兩人的家庭狀況都不好,再去復讀,大人們不同意,就是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進校門。他們的命運,處在了風雨飄搖之中。
對于農村的男孩子來說,機會總是有的。冬季征兵的時候到了。這是當時農家子弟除了高考之外,想跳出農門出人頭地的最重要最理想的選擇。楊林強毫不猶豫地報了名,而且,憑楊林強高中畢業的學歷,1.8米的身高,帥氣的外貌,成了部隊領兵人的搶手貨。楊林強被一個大軍區的后勤部選中。
楊林強心中自是歡喜,槐花也為他高興。新兵臨走的頭天晚上,他倆相約到了織女河邊的那座小屋。時入交九季節,北風呼嘯,天寒地凍。但是,兩個人卻熱血奔涌,心如火燃。
槐花依偎在楊林強懷里,說:“林強,我想給你。”
楊林強說:“給我什么?”
槐花說:“把我自己給你。”
楊林強:“……”
槐花說:“只有把我給了你,你才不會忘了我。”
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又面臨長久分別的當口,那種離別之苦相思之痛,任是誰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楊林強脫下大衣,鋪在地上。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他倆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
槐花說:“林強哥,我什么都給你了,你可千萬別忘了我!”
楊林強發誓說:“要是那樣,天打雷轟!”
而然,正像一個小品里說的:初戀你根本不懂愛情。曾經的海誓山盟經不起風吹雨打,更經不起利益的誘惑。
開始,楊林強每月給槐花一封信,暢訴思念之情。半年后,幾個月不再來一封信。槐花去信也不回了。再半年,楊林強的母親在村里的大街上,逢人就說,兒子在部隊里,被首長的獨生女兒看中了。并且已定終身,兒子被推薦上軍校了。一畢業就是連長。
而同時,楊林強也給了槐花一封信,最后一封信。說自己也是無奈,請槐花原諒。
槐花把自己關在屋里三天三夜。當第四天早晨,槐花父母砸開槐花的房門,看到槐花兩眼呆滯,神情木然,就像一個丟了魂的軀殼。
槐花瘋了。
三
這年的春天似乎特別善解人意。晚上,老天細細密密地下了一場適時雨。第二天,天放亮,春光燦爛,暖洋洋的。到中午,太陽就感到很毒,曬得人頭頂冒油腳底出汗脊梁上麻酥酥的。而那幾千畝的槐花,也像喝了甘霖一樣,東南風一吹,爭先恐后地開著,開得熱熱鬧鬧,開得沸沸揚揚。林強的蜜蜂們,則是每天早出工晚收工,忙得不可開交。它們在那一片片花海里,盡情地徜徉,盡情地采汲。胃脹肚滿了,就飛回蜂箱交貨。然后,又不停腳地飛向那片花海,每天都像喝醉了暈乎乎的。
看到這一切,林強更是心花綻放。他想,今年選了這個地方,老天又這么開眼,這一茬蜜下來,怎么也得收300多斤,每斤10元,那就是3000多元。
槐花蜜是上好的蜜種。除了美白養顏,清熱解毒,解郁養胃外,特別對胸悶心慌,心煩紊亂等病癥有特效,具有改善性緒益智安神的神奇藥效作用。所以是人們普遍喜歡的一種蜂蜜。
說起來,林強放蜂也有十幾年了。他們那個百十戶的小山村,家家都放蜂。初中畢業后,他老爸就帶他出來學放蜂。十多年時間,幾乎走遍了中國東部從南到北的山山水水。這樣放蜂的生活雖說辛苦,但一年的收入卻很可觀,一家人過得還算富足。然而,一年冬天,放了一年蜂回到老家,林強的爹想到山上多打些柴,以備明年一年的家用,返回時天黑,失足跌下懸崖。命保住了,人卻癱了,常年需要林強娘照看。
從林強的老爸開始,對割蜜都嚴守一條,就是一茬花割一茬蜜,不管十天半月還是二十天,中間絕不割蜜。而有的放蜂人為了增加蜂蜜的產量,往往三五天就割一次蜜,加上白糖水勾兌出售,這樣蜂蜜的營養和質量就大大降低了。這樣的昧心錢,林家堅決不賺!林強家的蜂蜜雖然比別人家的價格高一點,卻總是比別人賣得快,有時甚至是搶手貨。
鳳臺村逢二、七是大集,也是附近十里八村最大的集市。林強住下后,對這兒的情況也聽放牛的老漢說了一些。這天,林強要去趕集。背一塑料桶水,順便買些菜,夠吃五天的。放蜂的人就是這樣,看好一塊蜂場,一住就是半月二十天,餐風露宿的,所以,挨路挨村近一點,吃水買菜就方便些。林強總是等到中午頭臨散集時去,這時趕集的人少了,不用擠。而且散集的菜價格也便宜些。
再說槐花。槐花的瘋,也不是那種實實周周的瘋,傻到身體不顧的樣子,而是精神有時好有時壞。用鳳臺村老人的話說,這孩子情迷心竅了。就是說槐花的心眼,讓一股郁悶的惡氣堵住了,透不開了。槐花每天也不吵也不罵,也不撒潑也不尋死覓活。恰恰相反,槐花每天基本不說話,甚至別人跟她說話也不搭腔。只是迷迷怔怔,癡癡呆呆的。爹娘叫干啥就干啥,不叫干就啥也不干。就是人們常說的像丟了魂一樣。
眼看二十七八了,爹娘心里著急,提親的倒是有幾個,好的人家看不上槐花,孬的槐花看不上人家。甚至槐花都不愿見面。槐花的婚事一直沒有著落。
逢集的這一天,莊稼人一般都不用下地干活。一家人五天的吃喝拉撒油鹽醬醋,都要在集上購置。所以,趕集是必須的。鳳臺村的集市是盛大的。本村的男女老少,還有七鄰八鄉的男女老幼,攜妻帶子,攙爹扶娘的,都要來趕這個大集。鳳臺村的東西大街,二里多長,一派男吼女叫雞鳴狗吠的熱鬧氣象。
槐花從街東頭走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走到街東頭。她只是看熱鬧,什么也不想買。人們擁過來擠過去,鬧的喘不過氣來。槐花出門的時候,里面還穿著毛衣,就感覺到很熱了,她便擠出了人群。
槐花看看太陽,離晌午還有一段時間,爹娘肯定還在集上。到哪兒去呢?離開了集市上熱烘烘酸楚楚的氣味,一陣陣槐花的甜香飄過來。天這么好,心里透亮了些。槐花不由得向著織女河大壩走去。
走到那座小屋的門口,槐花感到背上出了汗,口干舌燥的。每次走到這里,槐花總是傷心,有一些痛涌上來。她走進屋里,驚奇地看到地上有鋪,像是有人在住。她的頭暈了,一陣迷怔上來,朦朧之中,她看到楊林強正在鋪上,微笑著向她招手,喊她:“槐花,過來……槐花,過來……”她撕扯下毛衣,撲倒在了鋪上。頓時,一陣涼爽襲來,她慢慢地進入夢鄉……
趕集回來的林強,一進小屋,猛然看到一個女子在他的鋪上,臉上笑嫣嫣的,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林強哥,過來呀……林強哥,你快過來呀……”
林強頭頂一陣發蒙,心里升起一股熊熊的火焰。這個三十出頭的男子,由于常年在外,游牧放蜂,每年冬天回家短短的時間,要把耽誤了一年的活兒卯著勁干完,好過一個快快樂樂的新年。所以,很少有時間說媒相親。至今,林強也沒有娶上媳婦成家。而且沒有經歷過一次男女肌膚之親。但是,他在電視上看過無數次男歡女愛的場景。那是多么熱烈多么驚心動魄,多么令人銷魂。今天,這個美妙的時刻,竟然降臨到他的頭上。而且,那個天仙一般的女子,就在呼喊著他的名字——林強哥。
林強在一片幻想之中,俯在了槐花身上。
在槐花一聲緊過一聲“林強哥……林強哥……”的叫喊中,林強蘊積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的本能得到了盡情的釋放。
槐花緊緊地抱著林強,說:“林強哥,這次你再也不能丟下俺!”
林強緊緊摟著槐花,結結巴巴地說:“你放心,我絕不會丟下你,絕不會!”
心滿意足的槐花,沉浸在夢幻中,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四
槐花快快樂樂地走了。而林強卻一下子醒了,出了一頭冷汗。自己這是怎么了?一時沖動就干出了這事,真是昏頭了。萬一這個女子回家告訴了家人怎么辦?到這時,他還沒有發現槐花是個精神有點錯亂的女子,沒想到若被告發,他是犯罪的。
林強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女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呢?要不是她一住不住地喊著自己的名字,說不定自己還能控制住,不至于做出這樣的錯事。
好在,槐花快要開罷。蜜蜂釀了十幾天的蜜,也該收割了。他當即決定,下午就割蜜,第二天到鳳臺村賣了,就再往北去。二百多里外,有一個全國聞名的金絲小棗之鄉,正趕上棗花盛開,要收一茬棗花蜜。
其實,說到放蜂人辛苦,不容易,卻不知蜜蜂的一生更是辛苦,不容易。甚至有點壯烈、大義,令人扼腕。正如文人們描述的,蜜蜂飛來飛去,忙忙碌碌,采得百花釀成蜜,奉獻出蜂蜜后,自己卻勞累而死。蜜蜂就是為釀蜜而生,為采蜜而死。這的確讓人感到悲壯,轟轟烈烈。
林強是放蜂的老手了。戴網罩——開箱——割蜜——裝蜜——封口,這一套動作他再熟悉不過了。當太陽快落的時候,林強就收割完畢,正如他預計的一樣,這一茬槐花蜜,剛好收了300斤多一點。他留了一小桶,留著自己吃。其余的,明天全部賣掉。這么大的一個村,應該很快會賣完的。
對于農家人來說,蜂蜜是一種既奢侈又普通的東西。普通在常聽常見,它就是飛來飛去的蜜蜂所產。奢侈是它被列為營養品,一般很少吃。所以,買一瓶蜂蜜那是很上檔次也很榮耀的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林強用一瓶蜂蜜,換了一戶人家的地排車,借用一個上午。他拉著剛割下的蜂蜜,來到了鳳臺村的東西大街上。此時正值早飯過后,人們剛剛敞開大門,到街上伸伸懶腰,消消食。
很快就有很多人圍了上來。
“怎么賣?多少錢一斤?你的蜜甜不甜?”
“你就是在村北織女河邊放蜂的吧,我看見這幾天,槐樹林里蜜蜂亂飛了。”
“看你個白白凈凈的南方人,不會用白糖水騙我們吧?你們南方蠻子最會騙人!”(這里的人都稱南方人為南方蠻子。認為南方人頭腦精明,就會坑蒙拐騙)
……
鳳臺村這里是孔孟之鄉,民風淳樸。盡管他們說話太沖,不好聽,但他們實實在在,坦坦蕩蕩,想啥說啥,不會花言巧語。
面對圍上來的一群人,七嘴八舌亂吵亂嚷。林強一點也不急不忙。他知道,憑他南方人的輕聲細語,是壓不過這北方人的粗喉嚨大嗓門的。他只是微笑著,一言不發。等人們一陣議論過去,稍稍靜下來。他才用自己的南方腔說道:“鄉親們,大家靜一靜。我是南方來放蜂的。雖然今年第一次來這里,但是,我放蜂很多年了。這一車蜜,就是這十幾天在你們這里的槐樹林采的。原汁原味的,我沒有摻一滴水,也沒有加一點白糖,大家盡管放心。再說,這么好的放蜂的地方,我以后年年會再來,怎么敢騙你們呢?”
“我再告訴大家一個鑒別蜂蜜的辦法。原汁原味的蜂蜜,色澤是淡黃色的,很黏稠。加了白糖水的蜂蜜,色澤是淡白的,而且很稀。至于甜不甜,大家嘗一嘗。”
林強打開一瓶蜜,給每個人倒了手心里一點兒,讓他們嘗嘗。
人們望著那黃黃的黏稠的蜂蜜,黏黏地流出來,流到掌心里,再用舌頭舔一舔,真是甘甜芳香,真的沒吃過這么香甜的蜂蜜呢!都贊嘆道:“南方蠻子沒騙人,這蜂蜜真不孬呢!”
一陣子工夫,那300多斤的蜂蜜便被你一斤、我一斤地搶購一空。而后來趕到的人,帶著失望的表情,怏怏而去。
林強歸還了地排車。又找了一家農用車,談好價格,讓司機午飯后到小屋找自己,將他送到下一個放蜂點。
傍晌的時候,林強回到小屋,準備整理一下蜂箱。然而,當他剛走進小屋,卻一下子驚呆了。原來,那個女子又躺到了他的鋪上,臉上掛著微笑,正睡得香甜呢!
林強大腦一陣發蒙。他想:壞了,這個女子來找自己麻煩了!
怎么辦呢?林強想,不管怎樣,得趕快讓她走。否則,那農用車司機一會兒來看到了,這事就怎么也說不清了。
林強推了推槐花,喊道:快醒醒吧。
槐花哼哼了兩聲。她正做著與她的林強哥相偎相擁的美夢呢。槐花揉揉眼,一把抓住林強的手,興高采烈地喊:“林強哥你回來啦!”
林強一邊說“回來了,回來了”,一邊提起留著準備自己用的那一桶蜂蜜,大約四五斤的樣子。遞到槐花手里,說:“快回家吃飯吧!”
槐花說:“那我吃了午飯,再來找你。”
林強說:“我下午有事忙呢。你明天再來吧。”他想,我下午一走,隨你明天來不來!
槐花卻很高興,說:“行,我聽林強哥的。”
大約下午一點多的時候,農用車如約趕到。司機幫林強裝好蜂箱,便向著那個盛產金絲小棗的棗鄉駛去。
五
槐花提著那桶蜂蜜回家的時候,爹和弟弟猛子、弟媳桂花去坡里干活,還沒有回來。娘正在屋里做飯。槐花便悄悄地把蜂蜜放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槐花的弟弟猛子也結婚了,娶的是鄰村趙家的桂花。說起來,弟弟猛子長得身材高大,強壯中透著一股英氣。但是,婚事卻一直不順。為啥呢?就是因為有槐花這個傻姐姐。農村里的講究,家里有個傻子,就是家門不幸,諸事不順。誰家的姑娘愿意嫁一個不和諧的家庭啊!猛子高中畢業后的三四年里,前前后后相了十幾個對象,都沒有成功。有的媒婆就對槐花爹娘說,快把你們傻槐花弄出去吧,要不,猛子的媳婦可不好找了。媒婆們倒也給槐花找了幾個相親的,可不是瞎子就是瘸子,槐花死活不同意。猛子也堅決不同意,說,姐姐已經夠苦的了,不能再把她往火坑里推。我就是打光棍,也不能再害姐姐!
最后,趙家村的趙桂花,一個長著一對齜牙,眉梢有點下垂,俗話說一副刁蠻相的女子,勉強嫁給了猛子。鄉鄰們偷著說,這是一棵野草插在了一塊寶地上。
桂花嫁過來后,對槐花從沒有過好臉色。不是嫌她吃飯快,就是嫌她吃飯多。好歹槐花還能下地干活,給家里添一把力,才沒有將槐花趕出家門。對桂花的這一切,爹娘和猛子都看在眼里,卻只能忍氣吞聲。而傻乎乎的槐花,卻全然不管這些。
槐花爹也從林強那兒買了一斤蜜。這天晚上,槐花娘拿出來,想一家人吃一點。桂花當時懷孕三個月,正是嘴饞的時候,一把將蜜搶過來,說:“先讓我給你的大孫子吃吧。”娘說:“你也給槐花一點,讓她也嘗嘗,我和你爹不吃。”桂花不讓槐花吃。說:“一個傻子,整天不干活,吃蜜干什么,白糟蹋了。”猛子說:“給姐吃點吧,她不也經常幫咱下地干活嗎?”桂花說什么也不給,說:“就是不給傻子吃!”
槐花一氣之下跑回自己的房間,拿出那一小桶蜂蜜,說;“我自己有,比你們的要多。”一家人一看,大吃一驚。忙問你是從哪兒弄的。槐花說是林強哥給她的。一家人想,這傻子又說瘋話了,什么林強不林強的,都認為肯定是槐花趁放蜂人不在,去那兒偷的。爹說:“槐花,咱可不能偷人的東西,明天給人送回去。”槐花說:“真的是林強哥送的。”她越這樣說,全家人越是不相信。
第二天一早,槐花爹提著那桶蜜到河壩去還給養蜂人,發現早已人去屋空。
值得一說的是,也許是槐花蜜真的有改善情緒解郁通絡的作用,還是壓抑心中的情愫得到了釋放,反正,自從喝著那桶槐花蜜,槐花的病癥一點一點地減輕了。
槐花的生理反應是兩個多月后出現的。當時,正是伏天,烈日炎炎。槐花每天跟爹到地里除草澆水,大忙三夏。剛開始,槐花每到吃飯的時候,就控制不住想吐。她便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水,努力將嘔吐的感覺壓下去。娘就說,這孩子,慢慢喝慢慢喝,別急了。再過幾天,槐花就控制不住,跑到院子里,嘔嘔地吐起來。娘就說,這孩子,莫不是病了?爹說,怕是天熱累的吧。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讓孩子在家歇幾天,興許就好了。
也真是,槐花在家幾天沒下地,真的就不吐了。桂花譏笑道:“小姐身子傻子命,一干點活就來了毛病,閑在家里就好了!”
臘月里,桂花生了個男孩。這在重男輕女的鳳臺村來說,無疑是為家里立了頭功,也從此奠定了桂花在這個家里的地位。槐花爹更是心花怒放,給孫子起名叫虎子。說,猛子生虎子,虎虎生威。
一個冬天里,槐花棉褲棉襖,并沒怎么顯懷。粗心的娘也只是以為冬天閑了,槐花是有點胖了。然而,過了年,天一轉暖,脫了棉褲棉襖,槐花換上了毛衣,竟然穿著很緊了。槐花的肚子明顯地脹了出來。
爹說,這孩子莫不是肚子里長了什么東西?
第二天,娘帶著槐花到鎮上的醫院一檢查,槐花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槐花娘忍著氣,帶槐花回到家,大放哭聲:“傻就傻吧,怎么就做出了這么丟人的事啊!”
槐花爹更是心頭冒火:“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把老楊家的臉面丟盡了!”槐花爹想來想去,這是哪個王八蛋作的孽啊,連個傻子都欺負。自己莊里莊外的人都老實本分,肯定不會。這么多年來,一直平平安安的。他猛然想起那一桶蜂蜜,大叫一聲:“你個南方蠻子,日你八輩祖宗啊!”
槐花娘趕緊想辦法。她先到老中醫那兒要個中藥的偏方,想給槐花墮胎。老中醫不肯,說:“都七個多月了,這要出人命的。”槐花娘說:“出了人命不怨你,俺自己擔著!”然而,喝了中藥的槐花,鬧得嘔嘔直吐,那肉蛋就是掉不出來。老中醫的方子沒有管用。
槐花娘就拉著槐花跳繩跳臺子,晚上用搟面杖給她壓肚子,疼得槐花撕心裂肺般地嚎叫,然而,那小生命像是箍在了槐花的肚子里,就是下不來。
這時,猛子的媳婦桂花發話了,說:“這個丟人的傻子,要么把她趕出去,要么我帶著虎子走,你們看著辦!”
猛子一言不發。到了這地步,他也不想為姐姐說話了。
槐花娘說,槐花傻歸傻,也幫家里做了這么些年的活,也是娘身上的肉。也不能把她逼上絕路啊!
槐花爹一夜白了頭。第二天,他叫上猛子,到織女河邊那座小屋,把里里外外拾掇了拾掇,安上了門。
槐花住了進去,興高采烈的。在她心里,這就是她和林強哥的新房。
槐花娘每天都要偷偷去小屋,給槐花送吃的用的。有時晚上陪她坐半夜,或者一直陪槐花睡在小屋。畢竟,槐花是自己的親閨女,連著娘的心。
猛子也經常去看槐花。他知道,現在不能惹桂花,否則,依桂花的脾氣,她真的帶著孩子走了,那自己真是母子兩丟。但他也可憐自己的姐姐,他要在良心上找個平衡。
三月里,那一片槐樹林開始返青冒芽的時候,槐花生下了一個男孩。只是沒有人給他起名字。
鳳臺村的人都為槐花可憐和嘆息,時不時有老太太老婆婆去小屋,照看一下槐花母子。鳳臺村的人都善良淳樸,她們只為槐花不平,沒有人嫌棄她。
鳳臺村的男人們則發誓,等南方蠻子再來放蜂,一定將他千刀萬剮!俗語說的沒有錯,這南方蠻子到底不是他娘的東西!
然而,這一年,那一片香甜撲鼻的槐花凋謝了,南方蠻子沒有來。
第二年,那一片槐樹林又一度花開花謝,南方蠻子仍然沒有來。
一晃,五年過去了。
六
那一年,林強離開了鳳臺村那片槐樹林,那一座小屋后,很快就到了金絲小棗之鄉。他在那兒住了半個多月,割了一茬棗花蜜。然后,又轉戰四處,割了百花蜜、荊條蜜、菊花蜜。一茬接一茬,是個豐收之年,賺了個盆溢缽滿。進了臘月,林強帶著一身的疲憊和一腔欣慰回到了家里。
家里的情況卻有些糟糕。父親由于常年臥床,心緒不佳,脾氣越來越暴躁。而母親由于常年勞累,身體日漸消瘦。本來就是一個南方女人嬌小的身材,現在更是孱弱到不禁風吹的樣子。而且,時不時地一陣咳嗽,長時間不止。
林強問母親:“你那兒不舒服嗎?”
母親說:“就是覺得腰疼,有時疼得不敢直腰。咳嗽起來就像要咳死一樣,止不住。”
第二天,林強好說歹說,將母親帶到醫院。檢查結果一出來,林強不禁一陣暈頭轉向,母親已是肺癌晚期。
醫生建議,立即住院治療。林強也勸母親住院。但母親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說,家里還有個癱子在床上,誰照顧?
林強拗不過母親,只得讓醫生開了藥,回家喝藥治療。母親還要一日三餐,將做好的飯菜,一口一口地喂到癱瘓在床的丈夫嘴里,這個事兒誰也代替不了她。
第二年春天,當織女河邊的槐花又燦爛如雪的時候。在南方這個小鎮,在一個普通的農家,林強的母親已病不能支,時而大口大口吐血,疼得喘不上氣來。林強堅持把母親送到醫院。十幾天后,這位堅強的操勞一生的母親,帶著對相濡以沫卻常年臥床的丈夫的眷戀,帶著對30多歲尚未成家的兒子的牽掛,獨自走向了另一個世界。致死都沒有閉上眼睛。
其實,林強也曾相過幾次對象,都是借一年放蜂回來,在家那一段時間,由媒婆介紹的。但是,對方一聽林強有一個癱爹在家,都不愿意。也是啊,誰愿意一進門就照顧一個常年癱瘓的病人呢?等到天一轉暖,林強又要外出放蜂,再相親的機會又沒有了。他的婚事就這樣一年一年拖了下來。
母親去世后,林強不能再外出放蜂了。他要在家照顧躺在床上的爹。洗衣做飯,這些活兒林強都做得很好,常年在外放蜂早就習慣了。林強還要每天給爹洗臉洗腳,隔幾天洗一次頭,搓一次澡。林強是個有孝心的人,這些他都很細心地去做。
然而,總不能這樣爺兒倆坐吃山空啊!總得干點什么,掙點收入啊!做什么呢?拋家舍業的事是不能干了,去給人家打工時間很死,會耽誤照顧父親。只有自己做點事,有充分的自由時間才行。這些年外出放蜂見的世面多了,掌握了很多市場信息,而且林強也不乏南方人的精明,他想到了搞長途運輸。
他把這些年自己養蜂攢的錢全拿出來,又跟朋友借了一部分,向銀行貸了一部分,籌集了80萬元。買了3輛運輸車,雇了6個司機,兩人一輛,長途路上輪流開車休息。林強自己在家里,負責聯系業務,調度指揮。
那幾年,搞運輸的都掙了大錢。從南方拉上水果蔬菜竹器木器,到北方的固定聯系點卸貨。又從北方拉上煤炭或者小米大棗等土特產,到南方銷售。來回不空車,一個來回賺兩份利。林強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風生水起。很快,他就還清了跟朋友的借款和銀行的貸款。
林強的事業一帆風順,但他沒有忘記照顧父親。他也想到自己應該成個家,讓媳婦來打理家里的事。這時候,媒婆們找上門來,爭相給林強提親。更有一些女子毛遂自薦,給林強做理家夫人。但是,林強知道,他們都是奔著他這個老板的錢來的。他一個也沒答應。他相信緣分。自己沒有找到合適的媳婦,是緣分還沒到。他為父親請了保姆,是一個喪偶的中年婆婆。勤快利索,將家里收拾的干干凈凈,也將父親照顧的周到妥帖。
春天又來了,南方又是青山綠水,繁花似錦。春天總是這樣美好。但是,這些日子,林強的心里卻老是不安靜,時不時地有點煩躁。連續幾個晚上,他都在做一些奇怪的夢。有時,夢見一個女人,蓬頭垢面的,端著碗向他要槐花蜜,臉上卻嘻嘻地笑著,嘴里不住地說:“林強哥,你又不要我了……林強哥,你又不要我了……”有時,夢見一個男孩,向他伸著手,說:“我家沒錢,你給我錢,我要上學!”林強問他:“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說:“我沒有名字,沒人給我起名字。”
夢里醒來,他都出一頭冷汗。他搜腸刮肚地想,這幾年自己也沒招惹什么女人呀!怎么會夢到女人和孩子呢?兩年前,倒是有一個客戶老板請他進了一次洗浴城,借著酒勁,發泄了一通。但是,那小姐不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啊。況且,那小姐比自己更知道自身保護,還沒開始動作早就給自己戴上了套子。不會在她肚子里留下什么種子的。再說,自己這幾年掙了錢,已捐出了一百多萬,救助貧困兒童,還是市里的慈善大使,夢見的又是誰家的孩子呢?
他找一個占卜的人算了一卦。那人搖頭晃腦的咕噥了一通,說了一句:“北方有情債。”
林強一聽,蒙了!
七
一輛車正從秀山麗水的江南,向著鳳臺村的方向,向著織女河畔的那一座小屋,急急駛來。
織女河畔的那片槐樹林,今年開得好像格外早,已是潔白如雪,香甜洋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