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男。本名魏峰。做醫生十年,詩刊編輯五年。《讀者》首批簽約作家。曾參加詩刊社第十四屆青春詩會(1997年)。曾被讀者以網絡投票方式入選“中國十大優秀詩人”。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等文字。著有隨筆集《二手蒼?!贰稅矍楣墒小贰秳e解開第三顆紐扣》《魏晉風流》,詩集《內心劇場》《蕩漾》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副秘書長。詩學觀點:樸素是最大的神性。
贊美
從額頭到指尖,暫時還沒有
比你更美好的事物
三千青絲,每一根都是我的
和大海比蕩漾,你顯然更勝一籌
親,我愛你腹部的十萬畝玫瑰
也愛你舌尖上小劑量的毒
百合不在的時辰
我就是暮色里的村莊
孤獨,不過是個只會搖著
撥浪鼓的小小貨郎
喜歡這命中注定的相遇
眼神比天鵝更誘人
這喜悅的早晨
這狂歡的黃昏
沒有比你再美麗的神
積攢了多少年的高貴
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個小時的賤作準備
你是我的女人,更像我的仇人
不通過落日,我照樣完成了一次輝煌的蹂躪
我愛你
我愛你,不把你當作早晨的光線
相對于龐大的北京
我有雙人床的愛,沙發的愛
如果再加上浴缸就等于朝陽區的愛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
把東四環弄得澎湃起來
對你芳香的身體,我有深刻而局部的愛
喜悅因過濃而產生盲目
有時候我要你
卻不知道在哪里要?怎樣要?
為什么要?要到何種程度才算要?
當你像一座午夜的城池躺下
我就是那個最不講理的拆遷公司
扒了你的長街,刨了你的小巷,推了你的廂房
小小的衛生間也不放過
胯骨間的十萬匹豹子更要轟隆隆地鏟去
所有夜晚都是同一個夜晚
就是要把你拆成一個高貴的廢墟
就是要瘋狂而野蠻地要你要你要你
惟有這種方式,我與世界才有對稱之美
摧毀你像摧毀一個帝國
多虧你的出現,我才活得不像植物
愛你,從5厘米到25厘米
就這樣愛你,因為不喜歡別的方式
如果一個人可以愛死,就這樣愛下去
如果一個人可以哭死,就這樣哭下去
愛你,就像一個動物園
哪怕門關了
還可以用老虎愛你,獅子愛你,犀牛愛你
用牙齒愛你
舌頭像個核電站,從此我用嚎叫愛你
故鄉
必須回到這里
揚凈心頭的沙粒與稗子
替一棵玉米
贊美另一棵玉米
回到這里,只為放下
虛妄之心,躁動之心
放下四肢的繩索與釘子
或許已經走得很遠了
或許還站在遠處
風吹過我
就是吹過萬事萬物
閃亮
積雪所剩不多
樹枝還是去年的樣子
更多的光線飛成了天鵝
張開雙臂,永恒是一根繩子
死亡是另一根
愛你——就是兩根繩子
互相擰著
你和我:水珠一樣滴落
寫給大地或者一片葉子
來吧,大風或者小風
此際不談寒冷
除了世界,還有什么
再遠一些
鳥飛得高的時候
影子可以結冰
不是樹根,但可以
像樹根那樣
冬眠并且埋住自己
把自己放得足夠低
遠山一動不動
樹和樹上的天空
皆屏住呼吸
塵世消隱
仿佛是我一個人在用力
寒風吹徹
我不是大地
——大地僅僅是從我身上
剛剛飄下的一片葉子
遠山把天空崩直
我和遠山同時有了彎曲
最冷的日子已經到來
獨擎一角天空
凡屬于我的,我將一氣呵成
我把這棵玉蘭寫到了山上
再寫進了雨里
我在這個下午有著前傾的快樂
站不直,是因為山有斜坡——大約60度左右
雨來了,一只手只能牽住另一只手
像一片樹葉,不能看到自己的背面
雨下得再大,也只不過是一支半新的牙刷
心不動,一山的風聲就不敢亂動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
影子與青苔,已互相分不清
雨中之山,我不給電,它也照樣發麻、發軟、發顫
云在天邊,玉蘭也在天邊
雨,時粗時細:有時像喬木,有時像灌木
不敢再往前走,幸福像條獵犬,被拴在了莫名的遠處
只能愛著,只能沒有結果地
愛著……不窒息就算不得吻。在頂峰
一山的雨,“唰唰唰唰”地往死里哭。親愛的
在800米高處,我們有著多么絕望的幸福!
某一個早晨突然想起了母親
整整二十年,母親,我還記得
那個夜晚,你像一盞燈
被風吹熄
哭嚎都沒有用。12歲的我
甚至還不知道
什么叫絕望與悲傷
母親,你去了哪里
冥冥之中,難道還有誰
比我更需要你
作為最小的孩子
作為一個
7歲時就沒有了父親的孩子
你走了之后,母親
我凍紅的手指
只有讓姐姐來疼了
許多次,上學的路上
我總是跟在年老婦人的背后
真想抱住她的雙腿
低低地說一聲:
帶我回家吧,媽媽
本來我是你心頭
最放不下的一塊病
十年后,沒想到我做了一名醫生
當每一種治療哮喘的新藥問世
母親,除了你
還有誰能提供原版的咳嗽
還有誰捂著胸口說
悶得我實在受不了
這些年想你,尤其在清明節
但你當初生下我,肯定
不是為了這一年一次的懷念
有一次向你走去的時候
內心竟有一些生分
我怎么了
難道這是去看望一位
失去聯系多年的親戚
當我在你的墳前跪下
發白的茅草,誰是你的根
母親,這些年來如果不是你
守住這個地方
我又到哪里去尋找故鄉
1997年
答《當代詩人》問:你若是李白,神也擋不住你
主持人:樊樊
樊樊:大衛您好。從十六世紀米開朗基羅的著名雕塑作品,到十八世紀法國的著名畫家和二十世紀美國的著名詩人,“大衛”這個名字幾乎成了藝術的代名詞。你的筆名是信手拈來呢,還是刻意為之?也許在時間中,你也會給大衛這個名字裝進不朽的藝術內涵。你認為是這樣的嗎?
大衛:用這個筆名前,我是好玩的心態。許多人問過我的筆名的由來,記得當初是這樣定的,一是我姓魏,二來個頭也不小,三來,我是醫生,是做衛生工作的。這樣的人不叫大衛,還有誰更有資格叫大衛?
在使用這個筆名過程中,有喜有憂,喜的是,是中國人習慣按姓氏筆劃排序,“大”字三畫,和一堆人在一起,不管是書還是別的,怎么排也排不到最后吧哈哈。憂的是,叫大衛的車載斗量,有時我找自己一篇文章,真是不易,更有甚者,碼字中叫大衛的層出不窮,以至于我有時明明沒寫那破詩,別人非說是我寫的,明明跟那妞八竿子打不著,別人非說是我泡的。孰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現在用,一定是我本名魏峰。甚至是我最初上學時的那個名字,魏義福,這個名字可能非常陌生但一定是我最喜歡的名字,年紀越大,越想改回我上學第一天老師給我起的名字,魏義福。這里有我姓,有我輩分,還有福——這下子我全招了。
樊樊:您的童年時代是在哪里度過的?詩歌中有童年的經歷閃現嗎?總有一些兒時的記憶終生難忘,能對讀者說說你的童年嗎?
大衛:在鄉下。江蘇省徐州市睢寧縣朱集鄉魏二隊。我的家鄉,是片四季分明的土地,處于南北交界,既有南方清澈的河流,也有北國遼闊的平原。有五月麥子的芳香,也有蜜蜂飛過油菜花叢時嗡嗡之聲。小時候,我是非常調皮搗蛋的孩子,是個野孩子。打過棗,偷過瓜,至于說爬樹捉斑鳩,下河摸魚,更是日常功課了??梢赃@么說,那個年代的孩子做過的好事壞事糗事荒唐事,我幾乎都做過。我的童年,非常美好,美好得我語無倫次,美好得我無話可說。對于童年,以后會寫回憶文章吧,現在還不到時候。心靜不下來,對于美好的東西,我一定用美好的文字還原。
樊樊:我想知道,你與你的第一首詩是怎樣相遇的?詩歌對你的人生有何影響?
大衛:第一首詩?這個很難確定,因為我寫第一首詩,從沒想到這是我的第一首詩,也沒想到以后會有人問:“你與你的第一首詩是怎樣相遇的?”那些詩,可能都是不成形的,第一首詩,應該是不成功的。你這兒所說的“第一首詩”,應該是具備詩的原素,至少是像詩的東西。如果是這樣,我的第一首詩應該是《玉米地》,是1988年寫的,那時《詩刊》正好搞個“珍酒杯”新詩大賽,大約在截稿的最后一天,我不知天高地厚投了去。我還記得那個晚上,我走在蘇州十梓街上,路燈發出昏黃而溫暖的燈光,當時是秋天,梧桐葉落了一地,雨水與葉子混為一體,踩在上面,會從腳底傳來“撲哧撲哧”的聲音。我走到望星橋,把信喂進了沾滿雨水的郵筒。后來,這詩獲得了三等獎。這是我給《詩刊》第一次投稿,第一次獲獎。那年我剛剛20歲。遺憾的是,獲獎名單把我名字錯成了魏澤,看來,是我的連筆造成的。但這詩現在找不到了。無奈,我就把1989年6月(又好像是7月)發在《新華日報》上的《括號》一詩,當作我的處女作:
父親的腰
彎成了括號
母親的腰
也彎成了括號
括號里填注著
父親的重擔
與母親的咳嗽
樊樊:中國當代詩人中,你認為誰會是最重要的一位,你認為哪些詩人的哪些作品在時間中不可忽視?
大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不管古代還是當代,都沒有最重要的一位。至于說“哪些詩人的作品在時間中不可忽視?”這個不應該由我來回答,應該由時間來回答。詩人最終要用作品和人格說話。
樊樊:在你的閱讀中,哪本書對你的詩寫幫助最大? 你認為閱讀對詩人而言是必須的嗎?
大衛:這話問得我非常郁悶,類似的話我被問過好幾次,就像你問我今天一米八三的身高,是哪一頓飯幫助了一樣。非常認真地說,確實沒有哪一本書對我影響最大,我只能說,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書,對我產生影響。記得小學四年級時,看的是《敵后武工隊》、《野火春風斗古城》、《西游記》,五年級時《林海雪原》、《格林童話》,初中時代的《風神榜》、《七俠五義》,包括當時我所能讀到的雜志《山海經》、《故事會》等,都對我有幫助。印象深的,還有許多小人書,每次去縣城,二分錢翻一本,真是好。我小時候讀書是亂讀——其實現在也是亂讀,逮著一本讀一本。后來寫詩,讀到一些書,真是好,我認為有幾本是值得一輩子讀的,傳世名著大家都知道,還有幾本目前好像還沒有進入傳世系列,但在我個人閱讀中,是非常好的,那就是,舒比格《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希梅內斯《小銀與我》,林海音《城南舊事》,蕭紅《呼蘭河傳》。這類書不少,我現只能想起來這幾本了。具體到詩歌,對我影響較大的,應該是《里爾克詩選》、《意象派詩選》以及王佐良的《英國詩歌史》。閱讀對于詩人而言,不是必須,而是非常必須。早期可以憑才氣,但再大的才氣,也有用完的一天。有一個非?;奶频睦碚撌牵娙巳绻x書,會破壞自己的天分,就會寫不好詩,如果有些人真的這么認為,只能說,他的天分何其脆弱。他光看到了天分讓他寫出好詩,沒看到如果這種天分加上了后天的閱讀,他會寫得比現在要好十倍一百倍。
樊樊:民間評論家鷹之說,詩歌的每個句子都應像從地上自然地長出來的。也就是說詞有詞根,句有句根。我在詩的生命氣場說中也強調過句與句,詞與詞之間的血肉相聯,氣脈相通。這些理論都可以在你的詩中得到驗證。讀你的詩,有翩然若鴻的驚艷之感,你敏捷的思維和噴涌的才情讓你信手拈來都成詩歌。如《玉蘭》中的句子:三月不必幽怨,五月也不適合/惆悵。我在北京的時候/你正生活在遙遠的外省,多年以前/就為你準備了一個繁星滿天的祖國/只能仰望,不能背叛/又為你準備了一根枝條/結不結果子,都只為你彎/倘若你不是藥/我為誰,去生一場大病?在我的感覺中,你詩歌表達中的風趣、俏皮、機智、詼諧的部分,如一個女子披散的秀發和凸現的乳峰,恰到好處地融匯在詞語通透的氣血里。而一些摹仿你的詩人,卻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語出無據,落地無根。把這種在季節枝頭上搖曳生香的靈動與漪美,變成了纏來繞去的線頭,或者生拉硬拽的詞語拼盤。對這種低劣的仿制,你有什么感想?
大衛:濟慈說過,“假如詩歌不能像樹枝長出樹葉那樣自然而作,那它還是不要出現?!睂懺?,需要氣場的,但“像樹枝長出樹葉一樣自然”這是一種神妙狀態,顯然,這是詩的理想狀態,水到渠成,最好。但有時詩也是逼出來的,所謂“逼”是指“逼”著自己進入一種狀態。慢慢地,也能寫出好詩來。這方面的例子,有曹植的《七步詩》,王勃的《滕王閣序》為例。張藝謀老師《滿城盡帶黃金甲》有句臺詞非常驚艷,“時間是女人的乳溝,不擠是不會出來的?!睋Q成詩歌,亦然。一些人模仿我的詩,讓我又愛又恨,愛的是我的詩,有人喜歡,恨的是,喜歡可以,但不能耍流氓。發乎情,止乎禮,方為君子,好色而不淫,才是高人。有些模仿簡直到了高仿的地步,是盜版,甚至是不要臉的直接抄襲。這是讓老魏郁悶的地方。好在老魏也在不斷地變換手法。套用某個產品廣告語就是: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樊樊:你的玉蘭詩從2005年寫到了現在,此般深情不知感動了多少人。在寫第一首玉蘭時,一定有一種情愫觸發過你。我想知道,你的玉蘭是皎皎綻放在塵世中的一朵呢?還是存活在幻美中的一朵?
大衛:是,有非常明確的情愫,2005年寫《玉蘭》詩時,一部分詩后面有后記,記錄下了我當時的心態。我的玉蘭——是真的還是假的,應該是真的也是假的,是假的也是真的,是真真假假的也是假假真真的,是現實的也是夢幻的。
樊樊:你的詩歌有純凈唯美的傾向,在現實中,你也是這樣的人嗎?
大衛:純凈,唯美是我詩歌自然而然的選擇,沒有強求。你剛才說“你詩歌表達中的風趣、俏皮、機智、詼諧的部分”——這是我以后要注意的,我以前的詩歌,喜歡舉重若輕,但有時,這種舉重若輕,也會因詞害意。我越來越認識到,樸素才是詩的至美。一切的聰明與機智,都是小道。至于說我是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知。有一句話,可作參考,詩如其人——什么樣的人,寫出什么樣的詩,小說可以欺世,散文可以蒙人,唯獨詩不成,你是什么樣的人,就一定會寫出什么樣的詩。這樣說,似乎回答了你的問題,仿佛我也是個純凈唯美的人,但——我的詩,并不是所有都是純凈唯美的,也就是說,我有時候,也是不純凈,不唯美的。至少,我是真實的?,F在我感覺純凈,唯美也要不得,我要的是樸素,如果說純凈唯美的結果是樸素的話,那么,我的詩,就找到神性。真正的由樸素帶來的神性。大巧若拙,這是我的追求,我知道這路還很遠。
樊樊:相信愛情嗎?一個男人在愛情里堅守的是心靈的純凈呢?還是身體的純凈?在你固守的愛情中,身心會有沖突的時候嗎?
大衛:如果你在五年前問我,我會說基本相信。如果在八年前問我,我會說相信。如果你在十年前問我,我會說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如果你二十年前問我,我會說我生來就是為了愛情的。你現在問我,我只能實話實說,去TMD的愛情,不相信,一千個不相信。但這不相信,與其說是對愛情絕望,不如說是讓愛情新生,我對愛情只能說越來越清楚,她是普通平凡生活的閃電,她美,她燦爛,但要有一個合適的距離,不然會被灼傷,當一個人不再迷信愛情,才會真正地善待愛情。以止水之心,迎接更大的絢爛與絢爛之后的平靜。至少,一個對愛情有清醒認識的人,不再以愛的名義折磨愛,不再以愛的名義傷害愛。真僧只說家常說,愛情也是家常之一種。一個男人在愛情里既堅守不到心靈的純凈,也堅守不到身體的純凈,因為,世間沒有純凈這回事。柳下惠也不能做到心靈純凈,你這里所謂的“純凈,”大約指的存天理,滅人欲。讓我想到一個人所共知的段子,說的是一男一女外出旅游,夜晚同宿一床,在床中間劃一線,女的對男的說,不準過線的,過線的是禽獸。天亮了,女的發現男的果真沒有過線,非常惱火,啪的給那男人一記耳光,奶奶的,我看錯人,你連禽獸都不如。這是笑話。心靈的純凈與身體的純凈都是不存在的,只能說,心靈的柳下惠,還是身體的柳下惠而已。我相信,柳下惠之所以坐懷不亂,不是身體有問題,就是腦子有問題。當然,我這樣說,不是說否定柳下惠,而是說,他沒有錯,他存了天理、滅了人欲。至于說他坐懷之時到底有沒有亂,沒有他的心電圖,也沒有第三者佐證,所以,我更傾向于這是一個神話傳說。現在如果你想污辱或者表揚一個男人,都可以用柳下惠這三個字。
樊樊:呵,因為我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女人,所以套用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語調:“我們,不是生而為女詩人,而是,被變成了女詩人?!蹦阏J同這種說法嗎?怎么看待詩人稱謂下刻意強調的女性性別?
大衛:不認同。我非常不認同一個寫詩的女子強調她是女詩人,好像一個姓張的人逢人便說“我姓張我姓張……”一樣。有病啊。
樊樊:一些詩人也把寫得直露的情詩說成下半身,你寫了那么多情詩,有沒有觸及過下半身?你認為情詩與下半身詩歌的本質區別在哪里呢?
大衛:情詩可以露,但不可以直露。別怪人說你是下半身,誰讓你先直露呢?長得丑不是你的錯,出來嚇人就是你的錯了。我很少觸及下半身,偶爾觸及也是情節的必要,是詩歌的必要,非不如此,就不能表達那種強烈的情感。情詩與下半身的本質區別就是,情詩有“情”在,而下半身只有“性”。比如我有一句詩真的寫到了下半身:“我愛你腹部的十萬畝玫瑰,也愛你舌尖上小劑量的毒”——這詩,你能說他是下半身嗎?
樊樊:怎么看待詩人的自殺事件和詩歌界層出不窮的八卦與丑聞。你認為詩人的名號下需要一種行為的底線嗎?基于愛、平等,尊嚴和人道主義的立場,如果請您起草一份與南丁·格爾誓言相類似的詩歌宣言,您會怎樣寫?您認為有必要這樣做嗎?
大衛:圈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詩人自殺,是他自己的選擇。
詩人自殺的原因非常多,但我還沒聽說過,哪個詩人因為沒有把詩寫好而自殺,也就是說,詩人自殺,沒有因為詩歌本身的原因而自殺,既然不是因為詩歌本身的原因而自殺,憑什么叫詩人自殺。戰士不死在戰場上是恥辱,詩人不死在稿紙下也是笑談。就像官員沒有為沒當好人民公仆而自殺一樣,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詩人自殺,全是外在的因素,比如悲觀,厭世,比如精神壓力,比如不得志,比如戀愛問題……等等。不能因為他是詩人,就可以自殺。更不能因為他是詩人自殺,就誤以為詩人喜歡自殺。如果一個人認為自殺是詩人的業余愛好,這絕對是誤解,是腦子進水的觀點。詩人僅僅是一種稱謂,而不是他的職業,我們發現詩人海子自殺時的身份是中國政法大學老師,我們同樣也可以說海子是老師自殺。同樣的,屈原自殺時是三閭大夫,我們也可以說他是部長自殺(這官我沒考證過級別,估計相當于部長吧)。換個角度說,詩人的自殺,以前是新聞,比如李白跳江捉月,那時的詩人是明星,他們的自殺,對社會的影響,遠遠大于今日之張國榮跳樓。現在不是詩的時代,至少不是詩人當明星的時代,詩人自殺,也僅是圈子里的事。我相信,今日之中國,廣告人的自殺,經理人的自殺,農民的自殺,拆遷戶的自殺,教師的自殺……不會低于詩人的自殺。同樣的,姓張的自殺,姓李的自殺,遠遠大于詩人圈子里詩人的自殺。詩人名號當然需要一些底線的,豈止是詩人,任何人都要有底線的。不僅是人,動物都有底線。你所說的那個所謂的宣言,我不會起草的,一切宣言大抵都是腎虛的表現。有些甚至是掛羊頭賣狗肉。特別在文藝圈和政治圈。當然,牛×的《南丁格爾宣言》和更牛×的美利堅的《獨立宣言》除外。如果非要我起個宣言,就一句話,不做假詩。
樊樊:據我所知,你在詩刊做編輯時,曾經發現并推出過不少優秀詩人。你認為一個好的編輯應該具備怎樣的素質?
大衛:謝謝你的認可。如果在詩刊做編輯,不是為了發現與推出優秀詩人,那是我的恥辱。一個好的編輯,應該是以推出好的作品為己任。某名牌大刊的某著名編輯,和我是好哥們,他有一句話,非常牛×,說上床可以,發稿的不行。這就是底線,現在一個編輯,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能具備這種素質,就已經非常?!亮?,夫復何求?如果他能做到,不上床,不喝酒,不泡妞,不拿錢,不旅游……就能把無名作者(甚至是非常貧困的但確有實才無名作者)推到第一線,那么,這樣的編輯就TMD是珍品了。但我同樣要補充一句話,我推出的那些優秀詩人,我不發現,人家也是自動會出來的。我只不過是關鍵時刻給了一個加速度而已。推出優秀詩人,是一個詩歌編輯的本職,我可以很放心地說,絕大多數編輯是非常好的,沒有哪一位編輯,不希望發現好稿子的。現在詩歌確實也太千人一面了,如果換個名字,大約也是可以的。相當一部分,認為是編輯埋沒了他的才華,說這話的人,一般是對自己不負責的,這個時代,發表作品渠道太多了,從澎湃的民刊到洶涌的網絡——從論壇到博客,到微博——請問,你的作品發表已經完全自由了,你的詩好不好,都可以讓人看到了,再怪編輯就不人道了。沒有詩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協會之前,李白,杜甫,蘇東坡,陶淵明不都一個一個地出來了嗎?魯迅沒獲過“魯迅文學獎”不也出來了?你若是李白,神也擋不住你。
樊樊:要是有人說,紙上寫詩的才是詩人。你會糾正這句話嗎?在詩意地生活和詩意在寫作之間只能選其一,你將怎樣取舍?
大衛:這話相當荒唐。就好比,上過電視才叫名人一樣——如果此說成立,拿破侖沒上過,秦姓皇也沒上過。這話之荒唐還在于,買珠還櫝,誰規定詩一定要寫在紙上?我很多詩就是寫在電腦上的。上古時代,很多詩就是寫在竹簡上的。詩的年紀,要遠遠大于紙。詩是紙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紙,僅僅是一種載體而已,從北京到南京,誰管你是坐飛機還是火車呢?
樊樊:在北京這個城市里,詩人們經常見面嗎?在一起談論些什么話題呢?
大衛:在北京,如果你想與詩人見面,是可以天天見面的。我最怕詩人之間的見面,但最躲不開的還是詩人之間的見面。我處得關系好的,當然是詩人,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又都是非常成功的人,他們不以詩謀生,而是以詩養性。詩人在一起,像任何人在一起一樣,可以什么都談,但肯定的,如果只談詩,無疑是枯燥的,無趣的。
樊樊:你認為詩人和普通人有著什么本質的區別?
大衛:沒有任何區別。詩人為什么要與別人區別開來?詩人既不高人一頭,也不低人一胸。和任何人一樣,可以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當一個人處處把自己當成詩人的時候,一定是有病的,就像你感覺到身體里某個器官時,這個器官一定ill了。你意識到牙的存在,肯定是牙在感冒,感覺到心臟的跳動,大抵是心臟有了外遇,胃口好的人,從不會感覺到胃的潛伏之地,當你感覺到胃的無處不在,不是胃炎就是胃潰瘍了。
樊樊:當一個詩人太懂詩,又太知道怎樣寫詩時,他有可能已經寫不出壞詩。我以為你的狀態也許是這樣的,你是不是會有意識地給己增加一些寫作難度?具體到詩寫中,是怎樣做的呢?
大衛:是的,這是一個詩人必須過的階段,現在你想讓我把詩寫壞,真的是件難事。但怎樣把詩寫好,卻是難之又難的事。這就好比爬山,總是越往后越難,盡管此前你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爬山經驗。寫作難度,就是怎樣去掉詩中非詩的成分,怎樣讓詩更樸素。以前喜歡李白,蘇東坡,現在喜歡李后主,陶淵明。前者才氣讓我折服再折服,但和才氣相比,后者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無疑更讓我五體投地。外國詩人,以前我喜歡的特別多,有一段時間,唯里爾克馬首是瞻?,F在重讀了雅姆,才發現高山之外,還有高山。具體到寫作中,我也不知道是怎樣做的,如果我知道怎樣做,或者說我寫詩時想到這詩要怎樣寫,那我還能寫出詩來嗎?
樊樊:我想知道,當你完成一首詩時,詩歌對你而言是什么?對他人而言又是什么?當你完成一首詩時,你覺得詩人該不該獲得他人的認同與尊重?
大衛:是快樂,快感,是幸福。如果非要加個形容詞的話,是巨大的。詩歌對我而言,讓我有事可做,仿佛睡覺時有牙可磨——至少,不是磨的假牙或者牙托。詩歌與我而言,就是和神在打麻將。如果說,孩子得到一塊糖是快樂,那么,詩歌與我就是一個糖廠,如果男人得到美女而欣喜若狂,那么,詩歌與我而言,就是一個美女流水線或者美女加工廠。詩歌讓我有事可做,讓我的不至于被悶死,讓我體內的無數個我,不停地掙扎、搏斗。讓我傷痕累累,讓我碩果磊磊。至于完成一首詩,應不應該獲得他人的認同與尊重,這是要不得的思想,憑什么你完成了一首詩非要人家尊重?這是自私的,也是自戀的,更是不自信的。詩人寫詩就是寫詩,寫詩本身的快樂,已經是巨大的了,至于別人對你是尊重還是“我呸”,那是別人的事,你只管寫。詩人寫詩,如果僅僅是為了獲得“別人的認同與尊重,”還不如學雷鋒呢,攙老大娘過馬路,別人有難拔錢相助,你肯定會比寫詩更容易獲得他人的“認同與尊重。”其實,你詩寫好了,自然就獲得了他人的認同與尊重。就像名與利,名來了,利自然也也就到了,你想拒絕都不成,但利絕不是目的,她來得那樣自然,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樊樊:讀您的《我從未見過的人》,開頭這樣寫道:“我與生活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和解,我與體內的這個家伙,也是矛盾重重,有幾次,在深深的夜,我一個人走,想走到不知名的遠處,可是,有時,大聲地咳嗽一聲,都會把他給吵醒”。這讓我感覺到,在你與世界之間,自我是一幽深的迷宮,也是一座難以融化的璧壘。你與自我對立著,就永遠與生活對立著,你與自我和解了,就與世界和解了。仿佛心外無物,仿佛你的身體就是博爾赫斯所說的時間和空間的迷宮。這樣的自我會讓你感到無奈和悲哀嗎?
大衛:人都有一個困惑的過程,至少七八年來,我與生活一直沒有和解,這是困苦所在。有時會感到無限的無奈,無限的悲哀。但哪一種困苦,真的都會給你帶來收獲。會讓你明白,什么是你該要的,什么是你不該要的。你會在生活面前,學會放下,并獲得巨大的快樂。
樊樊:藝術都是相通的,一些通用元素幾乎貫通了所有的藝術門類,比如意象、留白、蒙太奇等等,你很難對繪畫,舞蹈、電影等各自的語言有明確的劃分,因此也有讀畫,讀電影這樣的說法,你是抱著怎樣的心態看待和欣賞一些詩歌的姊妹藝術的,在繪畫,舞蹈、電影當中,喜歡哪個更多一點?
大衛:一切藝術,不僅僅是繪畫,舞蹈還是電影都是詩意的,凡是詩意的,我都喜歡。人不能光寫詩,也不能光讀詩,生活的可愛就在于它的豐富。
樊樊:呵,大衛,最后,能不能請你用一段詩意的語言,在一個你所能感知的背景中,描述一下你此刻的感覺。
大衛:此刻一點也不詩意。為了回答完你的這些問題,一下午,我強忍著不上衛生間,如果此刻能上衛生間熱處理一下,天吶,這是最大的詩意。這讓我想起詩人鄒靜之有一次在詩刊給我說的親身體會,他說有一天喝啤酒,猛了,回家的路上,找不到衛生間,于是打個車,滿大街找,司機路也不熟,越急越找不到,就在他從身體到內心皆忍無可忍之時(再找不到,他真要成為濕人了),終于找到了個可以放松的地方,霎時,全身舒暢,那種快樂,真TNND的幸福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