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一場情感的盛宴

鞠佃福：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您的中篇小說《流不盡的“紅嫂”淚》在《雨花》雜志發表后，引起了強烈反響，著名作家和評論家邵燕祥、王鼎鈞、何志云還在《中國青年報》等報刊上撰文給予肯定。正當大家期待著讀到您的更多新作時，您卻銷聲匿跡十余年，不再有小說問世。這些年，您都在寫什么呢？

靖一民：那篇小說發表之后，引起了很大爭議。《山東大學報》等報刊還發表了批評文章，對小說中的政治傾向提出質疑。我需要時間尋找新的創作方向。恰在這時，我被調入新聞單位，先后在兩家媒體做主編，因工作太忙，暫時停止了小說的寫作。但我并沒停筆，而是利用點滴時間寫了大量評論文章，后結集出版了文學評論集《夜雨秋燈》，并完成了民間故事研究集《口頭傳統新檔案》的寫作，此書出版后已獲得“泰山文藝獎”。

鞠佃福：除了《流不盡的“紅嫂”淚》，我還讀過您發表的其他小說。我發現，其中多是表現愛情題材的，您為什么總喜歡講述愛情故事呢？

靖一民：愛情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從愛情這個視角切入，極易深入到人的內心世界，記錄下典型人物的心靈史。而且，當代人生活中存在著婚姻與愛情的對立現象，許多人都在婚姻里想念著愛情。這種不正常的婚姻現象，不僅制造了種種人間悲劇，而且也扭曲了人的本性。因此，我才寫了幾篇愛情小說，想對當代人的婚姻與愛情進行深層次探討。

鞠佃福：第一篇是《黑色的愛》吧？

靖一民：是的。我試圖通過這篇小說，向讀者傳達自己對婚姻與愛情的思考：愛情不要忘記人性，應該充滿人性地去愛；有人性會重新得到失去的愛，沒有人性得到的愛也會失去！但在寫作時，由于我對婚姻與愛情、愛情與人性的關系思考得還不夠深刻，所以寫得異常艱難。一方面，我贊頌建立在人性基礎上的真摯愛情，所以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把“第三者”楊蘭馥塑造成了一位敢愛敢恨、風情萬種的新時代女性。但當我寫后半部分時，傳統的道德觀又在我的腦海里占了上風。因為我深深懂得，作為社會人，除了有愛與被愛的需求外，還必須受法律與世俗的約束。受此觀念的影響，我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將楊蘭馥寫成了一個因愛而自私、因自私而殘忍，最后成為一個喪失了人性的壞女人，并把男主人公陳大魯寫成了一個人性復歸式的悲劇人物。

鞠佃福：這種結尾，僅僅是迎合了傳統的道德觀，而對于現實婚姻中一些不合理的現象卻缺少批判。恕我直言，我認為文學作品不是為了迎合讀者的道德觀，而應幫助世人重新認識社會與人生。

靖一民：你的話是對的！這本書出版之后，我繼續思考著愛與人性的關系。這時，我得知有一位喜愛寫詩的女作者，她深愛著一位高中時的同學，那位同學后來考上了大學，她卻落榜了，地位的懸殊，徹底毀滅了他們的愛情。她的父母為她找了一個農村青年，可她不愿嫁給自己不愛的人，便在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服毒自殺了……這件事深深震撼了我的心靈，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反復思考著一個問題：社會已發展到了“泛愛”的年代，為什么一個女子追求真愛還這么難？于是，我很快寫出了短篇小說《不該消失的聲音》。在這篇小說中，我表述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愛應該接受人性這一天使的指引，而不能被世俗、功利的惡魔所左右。我呼喚人們要勇敢地沖破世俗，去擁抱建立在人性基礎上的愛情，暫時回避了愛與人性的正面沖突。

鞠佃福：愛與人性是應該融為一體的，如果有沖突，婚姻就不會幸福。

靖一民：對！我也試圖在小說中解決這個問題。伴隨著我對愛與人性的深層思考，我又開始寫短篇小說《月難圓》。單從題材看，這篇小說與《黑色的愛》有相同之處，也涉及到了婚外戀這一社會問題，但其主題卻與前者有了質的不同。寫這篇小說時，我對婚姻與愛情的關系已有了新的認識，所以在小說中我不僅沒有丑化第三者，而且毫不避諱地批判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對人性的摧殘！

鞠佃福：很顯然，這時您已理清了愛與人性的關系。

靖一民：是的，可我卻苦于現實生活中愛與人性難以統一。為了追求“難圓”之“月”真正圓，我在小說創作中繼續尋找著更加理想的愛的最高境界，寫下了《沒有消逝的琴聲》，讓主人公通過自己的努力，最終尋求到了愛與人性的和諧統一。寫完了這篇小說，我本該完成了對婚姻與愛情的整體思考，卻沒想到又陷入了新的迷惘，因為這篇小說的男主人公最后也發現，盡管他充滿人性地去愛一個人，最終還是害了他所愛的人的一生。直到這時我才終于明白，婚姻與愛情的關系，永遠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文學主題。我不想再繼續探討，因為我深知自己沒有能力理清婚姻與愛情的復雜關系。

鞠佃福：但據我所知，您在完成了對愛與人性的思考之后，還寫過幾篇很感人的愛情小說，如：真實再現徐志摩與陸小曼婚外戀情的《癡情夢》，講述一個志愿軍戰士與朝鮮姑娘苦戀的《一縷青絲》，還有描寫一個渡河者對愛情與生存環境進行反思的《毀船》等。

靖一民：這些作品雖然影響比前幾篇大，但對人性的描寫并無突破，所以我現在已羞于提及。我一直認為，文學的根本任務是展現人性的。翻閱中外文學名著我們會發現，幾乎所有生命力比較強的作品都是表現人性的。如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和前蘇聯的《一個人的遭遇》、《岸》，英國的《簡愛》、《德伯家的苔絲》，美國的《老人與海》、《野性的呼喚》等作品，都是從人性的視角切入，去深刻透視社會與人生的。我的這些作品都沒達到如此高度，也就沒有繼續探討的必要。

鞠佃福：那么，時隔20年之后，當您重新開始創作小說時，為什么會首先寫出《玉碎》呢？

靖一民：有人認為，在物欲橫流的社會，再追求真愛是一種奢侈。我不贊同這一觀點。愛情的生發，乃是自然的，凡是有男女的地方，愛情之花就會以千奇百怪的姿態盛開。基于這一認識，我才寫出了《玉碎》，想借此證明：即便是在商品社會，仍不缺少純潔的愛情。而且，真正的愛情是用金錢買不到的！

鞠佃福：您既然寫了這么多愛情小說，那我想請教一個問題：您認為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靖一民：這個問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也問過他的老師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是位睿智的人，他沒有立即告訴柏拉圖，而是把他領到麥田里去，讓他摘一棵全麥田里最大的麥穗來，而且規定期間只能摘一次，只允許往前走，不準回頭。柏拉圖按照老師說的去做了，結果是兩手空空的走出了麥田。蘇格拉底問為什么會空手而歸？柏拉圖遺憾地說：“總感覺前面會有更好的，所以一直沒摘。等到快到地頭時，又發現前面的沒有后面的大，也就不想摘了。”蘇格拉底意味深長地告訴他：“這就是‘愛情’！”

鞠佃福：您這樣理解愛情，我就明白您為什么會把《玉碎》寫成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了。

靖一民：但《玉碎》中的女主人公萍，與柏拉圖不同。柏拉圖在選不準目標時，寧愿不去摘那麥穗；而萍卻明知她的愛情很難開出艷麗的花朵，仍用一生去愛著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可她又不是一位勇敢的女子，面對著愛之路上的種種障礙，她選擇了躲避，只讓愛情之花自由地盛開與凋零，結局自然是悲劇。

鞠佃福：讀完了這篇小說，我在被深深感動的同時，心情也變得很復雜。盡管萍在離開人世之前，也獲得了圓滿的愛情，可那是怎樣的一種“圓滿”呀？掩卷沉思，我還是會為那個讓人心碎的癡情女子而扼腕嘆息！

靖一民：你的這種感受，正是我想要的。我在寫這篇小說時，就是想把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悄然滲入到讀者的腦海之中，輕輕觸動著讀者隱藏在心靈深處的那根傷感的神經。我相信，只要能讓讀者圈不住自己的淚水，那些被生活磨礪的已經麻木的心，就會變得敏感起來，他們自然會去勇敢地追求真愛。也只有這樣，愛情才不會被金錢污染，愛與人性才能實現真正的和諧統一！

鞠佃福：最后我還想問一個很好奇的問題，這個故事是您的經歷嗎？因為我感到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珺太像你了。

靖一民：怎么說呢？那個珺肯定不是我，而萍確有其人。我寫這篇小說，也是為了紀念已去世多年的她。但總而言之，這是一場虛擬的情感盛宴，不必對號入座。小說畢竟不是紀實文學，一個典型人物，都是由無數相似的人物雜糅而成的，只可信其真，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尋覓其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