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會俠
《第七天》是一部從實出發、以虛為主的作品,它以余華與現實生活秩序間不可調和的強烈情緒為支撐,向神而作,著意于余華對彼岸生活秩序的虛構與向往。(反過來,這虛構還是起了凸顯現實之用)小說讀著通暢,讀完卻讓人有些口舌無措,不知從哪里說起,用哪套話語說起。從哪里說起呢?從余華對現實部分的處理說起,這現實部分因貌似“照搬”而顯得有失粗糙,一系列社會事件的羅列,一鍋大雜燴混著煮了,并且沒加佐料沒腌上一陣,也沒切開一塊來仔細追究來路去勢,更沒集中順著某個事件的藤,摸出一個或一串事件背后的大馬爮瓜,揭示所謂有深度的“社會秘密”或“復雜人性”。極大地不足。為什么很多人會覺得如此不足?這部分的敘述確實有些倉促之外,有沒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呢?這些年來,關于如何表達現實的多次闡述后,作家和評論家之間,有沒有形成一套關于社會事實的文學處理“定見”呢?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因為“定見”,對某些作家是助長,對某些作家卻是閹殺。或者確切說,對匠氣作家來講,是成全他們從邊緣行進到中心的路線圖,而對天才作家來講,是縛住翅膀、致使其從空中跌入塵埃的繩索。余華不會按照任何“定見”寫作,他思路清楚,策略性地選擇提取現實中最堅硬冷酷的部分,以此作為出發點,眺望并走向虛無縹緲的另一個美好世界。
《第七天》是余華在《兄弟》后,有意識“返青”的作品。他讓從《十八歲出門遠行》到《兄弟》之間的作品都成為注腳。他從“十八歲”一路走來,每一部作品都不一樣,有些甚至差別挺大,但在每一部作品的筋骨里,有一些內在的東西沒有流失,沒有減損,一直是他不同作品的核心靈魂。曾經,他出門遠行,在海浪般的山間公路上夢游,那一刻,他就體驗到了與堅硬現實迎面撞上時不可理喻的荒誕和寒冷,他就開始了在荒寒處向往溫暖,他就知道了人的心窩才是最溫暖的地方。后來,他在“父親”們的心窩里尋找到了些許庇護生活荒寒的溫暖,他《在細雨中呼喊》,他《活著》,他講述《許三觀賣血記》,他將“父親”從家里寫到地上,從地上寫到平房頂,到了《第七天》,他毫不猶豫并充滿深情地將“父親”寫進了神殿。另外,《第七天》越過并反撥了《兄弟》,在《兄弟》中,他語陷在了對現實的疊加鋪排中,可在《第七天》,他選擇了“減法”,僅以“丑惡”現實為出發點,就此離去,長途跋涉,作遙遠的“美好”抵達。他在《第七天》朝天仰起樸素的面孔,眼含樸素的熱淚,放魂靈“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游蕩”,管他白天還是黑夜,一直穿行到那新鬼舊鬼一律平等友愛的“死無葬身之地”的天堂中,夢想就此棲居。
出發
《第七天》距離現實太近了,近得跟日常耳聞目睹、網上瀏覽的社會事例們毫無差別,近得讓人懷疑是余華在偷懶“串燒”。鄭小敏父母在房屋強拆中被埋入廢墟,遭到了新聞發言人的矢口否認;“譚家菜”突然失火,譚家人和楊飛被燒死其中;李青公司出事、丈夫逃跑,她在浴缸中割腕自殺;父親楊金彪身患癌癥,為減輕兒子負擔離家出走;大型商場起火,電視報道說死亡七人,實際上四五十人;李月珍被超速寶馬撞死,和河里漂浮的二十七個死嬰一起,在地質塌陷中消失;鼠妹覺得男友騙自己而跳樓自殺,男友伍超去黑窩點賣腎,給鼠妹買一塊墓地;李姓男子男扮女裝賣淫被抓,警察張剛審訊時踢中了他的下身,他維權殺死張剛;一個男子因殺害妻子而遭槍斃,可幾年后他那精神病媳婦好端端地回來了……類似事例就這樣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斷重復出現,已經是這幾年中國生活的普遍現象了。余華不著重任何一個,就這樣扎堆并列,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如此,因為他與這些間接經驗有無法切身的隔膜,但這些還是激起了他表達的欲望,所以他選擇有取有舍,合目的性地,他只把現實作為小說展開的出發點,作為敘述情緒的出發點。
在這個意圖下,他將這些人赴死時千奇百怪的事實拼貼在一起,拼貼出了一幅他認知中的中國社會世相圖;他把這些事例作為亡靈們非正常死亡的因由,點出即可,意在組成一幅中國群民游魂圖。這十幾年,中國社會發生的最大事實就是網絡,網絡滲入日常生活,讓每個人足不出戶就能知曉天下大小事,而網上的新聞就像不斷聳立到眼前的高樓大廈一樣,不斷鋪展著聳立到人們眼前,構成了這個時期群體經驗的公共外景。但“公共外景”很難成為作家獨特的個體經驗,雖然曾經,余華對這些“公共外景”也深入思考和追究過,如《十個詞匯里的中國》。但在《第七天》,他知道難度,他還歸簡單化的純粹寫作,不想陷入對繁復現實的黏著,他有意選擇掠過,不停留,不深入,不抓住任何事件去做主觀還原與想象,他選擇直接編排上去,讓事實之“象”表現事實之“質”。這作為情節出發、情緒源起的事實之“質”是什么呢?余華讓這些人在事件之“象”中集體赴死,多以非正常的方式,讓這些人從各自的殊途中走來,卻墮入共同歸處,原來這就是事實之“質”——生存背景中這群人有著相同的無力改變的共“命”。
通篇細看,《第七天》的寫作指向自始至終都很明朗——不以表達現實為目的,而以把在“不等”中生、在“不等”中死的群體們渡到美好彼岸為終極。這是余華習慣的“逆”式思維,他自信于自己的思維,在寫作時我行我素,不為自己內心認知之外的任何——哪怕很強大的觀念和聲音,有所顧忌或者動搖。誰說來源于新聞的現實一定要經過作家的醞釀、反芻與想象加工,不能以它原生態堅硬粗糙的本來樣子嵌入文本?(“文無定法”人人皆知,但很多人一旦下筆,就想依循“定法”來寫、來論,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大通病,其成因三言兩語難以概括,只能在此略過)
余華從眼前現實生發出的情緒是小說的主體。這現實的“空中沒有鳥兒飛翔,水中沒有魚兒游弋,大地沒有萬物生長”①,這現實讓他長期以來“沉溺在久遠的悲傷里”,因此他的情緒是沒有經過“藝術”緩釋的憤怒和絕望,他在文字間始終耿耿于懷,就像文中毫不修飾的社會事實一樣,他毫不掩飾內心強烈的厭憎。因此他執念于突出不等。生前不等,人們在“差別”中求活;死后不等,鬼們在“差別”中或貴藏、或貧葬、或無以為葬。他直接讓細節鮮明對比,他讓對比本身成為目的,成為證明。《第七天》關于現實部分的敘述遠遠少于關于死后世界的深情吟詠,從小說的字數分配就可以看出,《第七天》的寫作重心是余華這個心靈受創到快要抓狂的作家轉身離去,在“雪花”般的溫暖中,尋找著理想中的“烏托邦”,他著力表達的是比憤怒更強烈的眷戀與渴望,詩意般的眷戀與渴望。只是,憤怒、向往這兩種情緒,跟實寫、虛寫的兩部分一樣,共成一體卻截然相反地處在兩個極端,互比互稱,絲毫不互消互融,它們在文字間相撞相悖,攪成一團卻各自分明,就像柔水與柔水中的堅石,看著在一起,卻水是水、石頭是石頭。
抵達
《第七天》距離現實太遠了,它抵達了人類夢想中的冥界天國,并在此長久徜徉。這天國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具體形象,把無處葬身的人們都安置進去享受平等、幸福、友愛。在我看來,《第七天》的意義就在于它朝向平等互愛的文學抵達。
余華懷著深切的憐愛,度所有不能入葬的孤魂野鬼們抵達了“死無葬身之地”的天堂。這些人體會了很殘酷的被忽略的生,經歷了很殘酷的被遺忘的死,死后沒有一小片掩埋一抔骨灰的安息之地。怎么辦?文學能怎么辦?文學的無能就在于它無法介入社會運行,千言萬語也不能解決任何實際問題,但文學還是要表達,它可以介入人們的內心,召喚出作家靈魂和讀者靈魂深處的愛與關懷。《第七天》就是余華主動示愛于眾生,尤其示愛于命墮“死無葬身之地”的眾生,讓他們每個人的魂靈不漂泊于無依,而是被引渡到了天堂,他們欣喜地看到:“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滿了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他們抖動時也是心臟的節奏。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還有一些有肉體的人,在那里走來走去。”②這里完全相反于生“道”,“人人平等”,“沒有親疏之分”,這里一切沒有差別,所有的皮肉都逐漸消失,剩下相同的一具具骨骼,難分彼此。這里太美好了,充滿友愛,到處有“夜鶯般的歌聲在四周盤旋”,這里是人們心向往之的夢里烏托邦。這是余華心里的愿景,他希望人們有一天能來這里,來到這塊慰藉或解脫生之苦、死之辱的冥界福地,得到幸福安息。
這是我喜歡《第七天》的原因,它是當前文學少有的“神性寫作”,也是余華有意夢吟的一首動人魂魄的圣歌。細讀每一句關于彼岸的描寫,都好像看到余華在給這群亡靈深情誦讀“福音書”,那樣悠悠緩緩,那樣樸實動人。于是,在給眾生以尊敬和恤愛的文字間,余華主動泄漏了他的才華,主動放射出他內心深處的柔情。不知為什么,在被余華詩一樣簡樸的語言感染的時候,我常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想起《德蘭修女傳》中的一句話:“神在寫情書給世人,我是他手上的那支筆。”③《第七天》就是余華寫給眾生的情書,盡管他是他自己,不是敬奉的神的代筆,但所秉依的卻是同樣悲憫慈愛的神性精神。回頭看余華的來路,會發現即便在他最冷的描寫中,也含著這樣一種可貴的情緒,“這情緒是他對人類情感的凝注”④,這“凝注”讓他的文字終能得升華。這情緒是余華文本的筋骨,他早就“認定文學要表達的是人類的情感,樸實而偉大的人類情感,能借此度過的人類情感”⑤。之前,余華從人性的俗性中尋找人類能“借此度過的人類情感”,而在《第七天》,他從人性的神性中尋找這種情感,更樸實,更偉大,更堅實。當然,也更讓人沉迷。
可是,這是一場虛境,是余華躺在廟宇中的南柯一夢。楊飛經歷了七天美好的亡靈流浪后,向殯儀館回轉了。這個細節是有意暗示的美夢消解?還是無意留下的信念裂縫、思路矛盾?讓人覺出悖論和疑惑:在此耽留不是永久?墓地才是安息之所?那么,“死無葬身之地”就是余華帶命墮“死無葬身之地”的亡靈們去魂游一場的太虛幻境,并不是最終棲處。小說中有一句話道破玄機:骨骼們“簇擁著她(鼠妹)走向通往安息之地的殯儀館”,噢,伍超為鼠妹買了墓地,鼠妹在眾亡靈的“簇擁”中回去接受那個生世定下的死亡規則——“去墓地安息”。作品中還有一些句子暗示著這場夢境,比如小說的結尾,楊飛的亡靈回到殯儀館前,他帶領伍超的亡靈來到這里,這時用詞就已經不是“這里”而成了“那里”:“我對他說,走過去吧,那里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⑥“這里”“那里”不是一個字的區別,而是處身其中與抽身離去的區別。離去就意味著解構,意味著余華賦予了如此多美好的希冀,不過是立足現實的“畫餅充饑”,終究是人為想象的幻夢。因此,這幻境迷人的光環反過來加劇了實境體驗的絕望,使作品現實絕望的底色像夜晚街燈后無邊無際的黑,更加蒼茫廖遠了。
《第七天》就這樣在殘酷現實的廢墟上搭建了一座神廟,這神廟結構疏朗高闊,有愛的神性端坐其中,向黑茫茫的四周發散一波一波的柔光。這神性的熱力讓人在寒處感到溫暖,但這熱并不來自渺不可及的“上帝”或“佛祖”,盡管《第七天》在意義向度上是面朝“上帝”的救贖眾生或“佛祖”的大慈大悲,但這神廟用的是人間磚瓦,依賴那存在于普通人身上的人性之光,只是余華進行了“藝術”選擇和提取,并賦予了其足夠的純度和硬度,使之純得像雪花,硬得像水滴。
作家對現實的選擇就是這樣,選擇的水平代表著作家的水平。現實生活的某些部分,可能會在時過境遷后成為歷史的組成;有些卻可能成為泡沫,隨時代的結束而從此消亡于虛無;有些卻可能成為恒常,任歲月變遷世道輪回,永遠潛在生活的底部成為人生最可依賴的基礎。選擇什么樣的現實進入文學故事的敘述呢?余華選擇了時代風云涌起的事例,但同時,重要的是,他選擇了人性中的神性存在,選擇了人類情感中最感人的那部分恒常。由此,當風起云涌平息之后,這“恒常”仍可以在時空中散發暖意,脈脈不絕。
余華讓人性之愛的神光分別體現在三個人身上,養父楊金彪,工友之妻李月珍,鼠妹男友伍超。其中最純粹的代表是楊金彪,他是許三觀的升華版,沒有許三觀身上任何一點人性之陋,反倒像一個行走人間的“菩提”, 身背褡褳樣的藍布袋,讓楊飛在里面一天天長大。“他在鐵道岔口扳道時走來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搖搖晃晃,這是人世間最為美好的搖籃。”⑦不知是不是不經意間所得,這個意象蘊含著感人的佛意。就是這個楊金彪,“他日夜行走,最終來到殯儀館,這是兩個世界僅有的接口”,是安息之地的引渡人。李月珍像一個圣母,所以她不得不死,不然那被拋棄在河道中的二十七個死嬰,如何度到那祥和快樂的天堂?小說中用許多細節,加強著這兩位普通人身上純粹發于善心的擔負和犧牲,他們是人性中最優良的神性因子體現者。還有青年伍超,他寧愿賣腎死去,也要為心愛的鼠妹買一塊墓地。他和楊飛一起,讓我們明白正是這愛之神光的代代延續,才是人世劫難中仍可得以循此度過的“光芒般的鐵軌”⑧。
也許,《第七天》不是余華最好的作品,但放在這些年的長篇小說群體中,《第七天》還是一部超出了許多作品境界的上作。余華用“亡靈敘述”一下撐開了廣闊的寫作空間,也激發出了他凌虛的想象靈感,但余華沒有因敘述自由的增大而使意義指涉傾向復雜,他反而用減法保障其簡單純粹,所以讀起來清晰順暢。不過,讀起來容易論起來難,不知什么原因,我們常在言說簡單的時候卻陷入詞窮的困境。不過,我覺得:《第七天》如果不是一部小長篇,而是一部大中篇,也許會少些不必要的瑕疵,顯得更耐品味。■
【注釋】
①②⑥⑦⑧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③華姿:《德蘭修女傳》,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
④⑤朱偉:《作家筆記及其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