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凈國學研究】
主持人語
范子燁(1964-),黑龍江省嫩江縣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文選》學會理事、中國孟浩然研究會理事、中華文學史料學會理事、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理事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古文學與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說新語〉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中古文學的文化闡釋》、《春蠶與止酒——互文性視域下的陶淵明詩》和《竹林軒學術隨筆》,發表學術論文近二百篇。
在人類文學史上,任何一位作家的心中都不可避免地晃動著另外一些經典作家的身影。盡管對經典作家與經典作品見仁見智,但是,在文學的湯湯河流中,前波與后波總是相續不斷的。沒有人能夠隔斷或割斷與既有的文學傳統的聯系。因此,每位作家在影響的焦慮中,都要或多或少地追尋前人的蹤跡,或者舊瓶裝新酒,或者模仿前人的創作,或者干脆編選前人的作品;上述三種情況正是西方后結構主義學派的學者們所公認的互文性文本建構的基本方法,相關的論述我們可以在法國學者蒂費納·薩莫瓦約(Tiphaine Samoyault)的《互文性研究》一書中輕松地找到。對創作主體而言,影響的焦慮也是一種動力,它“壓扁了小才,但卻激發出正典之大才”(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本期刊發的三篇文章正好暗合并印證西方的這種互文性文學文本闡釋理論。
傅剛教授的《論曹操的樂府詩寫作》,堪比其所研究的對象,雖然是老題目,卻頗有新意。新在觀點,新在思維。他認為,樂府在東漢時期朝野間的歌唱和表演,直接對建安文人樂府詩寫作模式產生了影響。曹操的樂府詩寫作,無論從題目,還是寫作及流傳的方式,都與樂府制度本身有關系。在文中,他更是強調了曹操的音樂修養以及對音樂的喜好對其樂府詩創作的積極作用。這些觀點都是令人回味的。但曹操為何具有那么好的音樂修養?曹操為何如此諳熟樂府制度?我想略作一點推測。公元188年(中平五年),漢靈帝設置西園八校尉,33歲的曹操被任命為其中的典軍校尉。也就是說,他在宦官家世的蔭蔽之下進入西園擔任了皇家衛戍部隊的將領。西園正是當時宮廷樂人的云集之所,他們在那里經常為皇室表演節目。通過和這些樂人的接觸,他自然熟悉了當時的宮廷音樂,對舊題樂府的了解即緣于此。但僅僅了解還不夠,正如老傅所言,關鍵在于創新,曹操真是文藝改革的能手,那就是在舊題樂府的藝術形式特別是音樂形式中注入新的時代內容,從而使宮廷音樂藝術突破宮廷的束縛走向廣袤的原野,走入廣闊的社會。曹孟德的文化品格被老傅揭示出來了。應該看到,藝術形式的互文,自當屬于互文性理論研究的重要范疇,可惜西方的后結構主義學派對此方面的問題研究得很不夠,老傅以具體的學術案例客觀上彌補了他們的不足。
王志清教授的《韓愈模仿〈輞川集〉芻論》,一看題目就吸引人的眼球。他是詩人,自然擅長對詩趣的捕捉。他指出,韓愈模仿王維《輞川集》而作《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其題材、作法與結構乃至風格均多雷同,同時,他還深入比較了王、韓的諸多詩作。但他并未停留在問題的表象,因而指出,韓愈仿寫王維,是其生存與交往的需要,是其順應清逸幽遠時風的自覺選擇,這與其避亂江南的經歷有關,也是他爭強斗勝的性格使然。如此闡發,令人情思飛躍。看來,互文性的文學建構還與作家的經歷、情趣、性格乃至特殊的心理認同有關。他說,王維“境隨心轉”,而韓愈則“心隨物動”,因此,韓愈雖然也以空靈澄澈的清遠品格為圭臬,甚至還獲得了自靜自凈的人性自現,但他受干擾于現實處境,畢竟不能像王維那樣生成“寄暢山水”的審美狀態,而多呈“寄傲林丘”的生命狀態。真是一篇好文字啊!
劉寶強博士的《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選詩特征與詩學思想考析》一文,通過數理統計對王氏的這部唐人絕句詩選進行了探討,指出漁洋之選基本符合唐詩發展的實情,以藝術質量為主要的選詩標準是其基本特征。該選本遍選“四唐”之詩,但以選錄中但唐詩人詩作偏多,同時亦呈現了略重盛唐的詩學傾向。所謂文學選本,就是沒有論述文字的文學史,如蕭統主編的《文選》即一個顯例。對這類選本的考量,對文學史的研究是很有意義的。所可略作補充的是,如果能夠從王漁陽的唐人絕句詩選出發,深入開掘其詩歌創作所受這些絕句詩的影響,如語言、意象、風格等等,則更有學術意義。或許,這正是寶強下一步所要做的工作。
關于古典文學的互文性問題,其實還有極大的研究空間。此方面的研究,蔣寅先生的《擬與避:古典詩歌文本的互文性問題》(載《文史哲》雜志,2012年第1期)有篳路藍縷、開疆拓土之功,我的《春蠶與止酒——互文性視域下的陶淵明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6月版,362千字)緊隨其后。蔣兄的文章比我的書早三個月問世,但實際上,在2006年5月以前,他對西方相關著作的閱讀就已經很豐富了。我的讀書筆記可以證明這一點,那時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的一篇短文,這篇短文提及了西方有關互文性理論的若干代表性著作。對學術界的一點一滴的新動態,我從來都給予高度的關注。我真誠希望我們能夠有更多的學者帶著清醒的理論自覺來從事此方面的研究工作,把握西方互文性理論的精髓,轉換為中國式的學術話語,在積極的探索中,建構符合中國文化傳統的文本建構與解構理論,從而獲得更大的學術業績。布魯姆說:“偉大的作品總不外是重寫或重新檢視的行為,它以解讀為基礎,此一解讀為自我辟出空間,或是將舊作重新開啟以承接我們新的苦楚。”(《西方正典》)真正的文學研究者必當理解作家的苦楚,因為我們研究作家作品的論著也都是一種互文,心靈純誠的學術寫作者也必然具有同樣的苦楚。此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
蔣兄的《楊峴年譜補述》本期全部發完,蜻蜓點水式的議論,已見上期,不贅。
范子燁
2014年2月23日,京城鼓簧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