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如我愛如血

凌九九

我是一把琵琶，一把上好的琵琶，血般嫣紅，遍體是細密的花紋，典雅精致。雕刻這些花紋的是京城最出名的藝匠，他極喜歡我，把我掛在墻上，每日清早都要凝視良久，方才含笑而去。

一年過去了。一名男子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著我。儒雅的長衫，深邃的眸子，我心底肅然一驚，為他深不見底的眼波。良久，男子低聲道：“果然不是凡品，只是為何竟這般嫣紅？”“嫣紅不好嗎？”藝匠問。男子沉吟道：“沒有這嫣紅，又怎來這觸目驚心的嬌媚，只是這樣驚人的顏色，讓人想起啼血的杜鵑，沒來由地心疼。”

藝匠小心地取下我，放到他手中。男子的手輕輕撫摩我細致的身體。迎上他幽深的瞳，禁不住心中酸軟。這男子就是名滿天下的才子自居易，而他深邃的眼，望斷了我整整一生。

入夜，月如鉤，夜闌人靜。桌上一壺清酒，一盞孤燈。多少個夜晚，他就這樣伏案疾書，忘卻了黑夜白晝，忘卻了寂寞。我靜靜地陪伴他，看他永不放松的眉擰成深沉的結。如能化成人形，丫鬟也好，書童也罷，為他鋪紙研墨、挑燈披衣，寒冬酷暑，不離不棄。可是，我卻只能這樣無聲無息，那白衫飄忽遙遠，可望難即。

他還是珍視我的，走到哪里都帶著，有時孤獨了，也會對我說心事。他說他常看見哪家哪戶幾天米粒未進，而豪門貴府夜夜笙歌；他說，世間怎有這許多不公，皇墻院內又怎能真正了解百姓的疾苦；他說要做個好官，只是一個好官又怎能救得了千萬百姓？

我不懂這些憂國憂民的悵惘，只看到他眉宇間深鎖的抑郁。可我只是琵琶，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直到有一天，我隨他來到仙湖。同行的友人說，這兒有個美麗的傳說：一位小姐愛上了一貧如洗的秀才，無法結成連理，便在此雙雙殉情。從此，幾百種鮮花長年怒放，四季不凋。人們都說，在此湖中死去的人，來生定會得到美麗的愛情。我心中一動，如真能應驗，哪怕只在他身邊停留一天，死千次萬次又何妨？

他休息時把我放在湖邊的巖石上，小心翼翼。心忽然緊縮，真的要走嗎？離開這牽腸掛肚的人，去追尋一個未知結果的賭局？可離開他，將再無法看到這深沉的眸。還是留下吧，只為能日夜在他身邊守候。

風吹過來，湖面蕩起清波，看到自己嫣紅的身體，顯出讓人心驚的美麗，如真成人形，不知該怎樣絕代芳華。為何藝匠給了我這般美貌，卻無法讓我陪伴在心愛的人左右？心中一狠，就爭這一次，是成是敗，永不后悔。于是我隨著風義無反顧地墜了下去。

我見到了沉在湖底的仙湖主人，男子斯文俊雅，女子端莊秀美。“你是誰？…我是一把琵琶，我死在這里，來生就可以得到美滿的愛情。”“你錯了，你沒有生命，又何談生死？既無今生，又何談來世？”心在剎那間如墜入萬劫不復地獄。我放棄了所有，卻只換來如今的愿望成空。

淚流下來，融入這無盡的湖水。“你竟會哭？”女子驚呼。男子脫口問道：“你是何人所制？…兩年前，一藝匠從深山中采得一木，將我制成。他終年隱居，年約六旬。”女子鎖眉不語，良久，長嘆一聲：“兩年前有位老人，在我仙湖邊拾一斷木，原來竟是制成了你，難怪你竟有情感，并如此堅貞執著。你流了淚，已有了生命。”“有了生命，是不是就可以有來生，可以擁有愛情？”男子搖頭：“你有了生命，我們只可讓你死后幻化成人形，但你畢竟不是人，命運如何，我們難以掌握。”

夠了，這便夠了，能幻化成人形陪在他身邊，足矣。看準了身邊一塊巨石，放松自己，女子輕輕一推，撞上巨石的一瞬，我的心平靜而決絕。

京城熱鬧非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這樣浩如煙海的人群，如何尋得到我魂牽夢縈的身影？兩天兩夜，米粒未進，身邊經過一名美麗女子，我輕輕拉住她的衣角：“哪里可以找到事做？”女子一驚，上下打量我，輕問：“你會什么？”“我會彈很好聽的琵琶。”女子仔細地看我，問：“你叫什么名字？”想起他初見我時說的話，脫口道：“如血。”

我們停在一棟華麗的小樓前，香氣繚繞，美女如云。女子直視我，面色凝重，字字有力：“從今天起，你是醉花樓的歌女，如想活得清白，切記賣藝不賣身。”

連我自己都未曾想到，我的琵琶能彈得如此動聽。清脆婉轉，如行云流水。不費絲毫心力，心之所至，便應聲而出。第一次出演，便舉座皆驚，一夜之間紅遍整個京城。但我只想賺一些錢，然后天涯海角尋他去。

醉紅樓的夜晚遠比白晝喧囂，我從此失去了寧靜的夜。每天清晨，對著鏡子梳妝，拿起我的琵琶，彈給他聽。我力保清白，任憑紈绔子弟為我大打出手。

三年后，我為自己贖了身，收拾好所有行裝，向姐妹們告別。媽媽說：“演完今晚這一場，你就是自由之身，找個好人家嫁了吧。”華燈初上，掌聲轟鳴，觥籌交錯，第一次，我醉了。很寧靜而悠長的夢，我懷抱琵琶忘情地彈奏，他坐在我對面，淚光盈然。月光灑滿整個湖面，我一身紅衣，與紅衣一樣嫣紅的面頰。他向我走來……忽然醒了，渾身酸軟無力，躺在我身邊的還有個陌生而赤裸的男人。心頓時冰涼，天與地在剎那間崩塌。

秋天的江水異常明凈，荻花瑟瑟，襯得冷月更加凄清。好快，又過了五年，我已嫁人。潯陽本本分分的商人，聚少離多。但是我沒有一刻停止過想他。不能尋他，因為已非完璧，怎還配得上他潔凈的白衣，優雅的魂？不能死去，因為不甘，至少有回憶，讓我每每思起，輾轉難眠。每次明月高懸，便坐船來到江中，彈奏整晚。一如今夜。

奏完一曲，一船游客邀我相見。說聽琴聲驚為天籟，可否一睹芳容。我早已心灰意冷，正待回絕，忽見船上有一人，白衣飄然，卓然而立，望向這邊的雙眼沉靜而深邃。我頓時哽咽。早該相逢，便是所有的美好，只是為何竟是現在？終于抱琴而出，遮著半張臉。明知他認不出我，卻不敢讓他看見。手撫上弦的時候，心在顫抖。

透過琵琶，看他孤寂的身影。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寂寞的。這些年來，仍沒有人能撫平他眉間的憂傷？這首曲子，彈過何止千遍，如今真的彈給他聽，竟是此情此景。一曲彈完，沒有掌聲，竟是癡了。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映著月的地方，才是江心。江有心，你呢？沉寂良久，有人問我身世。我如何說得，難道說我為了眼前的這位江州司馬幻化為人？沉思，然后講了一個有關歌女的辛酸故事。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傷。琵琶遮我雙眼，依然見他清澈的眼波，渾濁的淚。是江的心落入了你的眼中嗎？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首相識。”他說。不！。我在心里喊道，我們早已相識，幾百個不眠之夜，是誰陪你度過？幾千回夜夜孤燈，是誰為你相思？幾萬番輾轉反側，是誰為你落淚？喊在心里，卻哽在喉中。原來追尋了你這么多年，仍只能天涯咫尺。早知如此，就該心甘情愿做一把琵琶跟隨著你，勝過如今一切煙消云散。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他說。深深地看他，一如他最初深深地看我。他是對的，這樣血般驚人的顏色，就像啼血的杜鵑，注定一生悲泣。他的一句話，便是我整個一生。重坐，撥弦，琴音凄凄。滿座皆掩泣，為何泣下最多的仍是你？再看不清你，我已淚如雨下。

從此再沒見過他。把我的琵琶漆成紅色，血般的嫣紅，一如我前身的千嬌百媚，美得驚人。就這樣塵封，再沒彈過。我的一生，便只剩下這一把琵琶了。黃昏，又是荻花瑟瑟。今夜有云，江無心。琵琶如血，殘陽如血。

編輯 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