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即文壇：關(guān)于吃的“民國公案”

飯桌上繁盛的小碎屑與文壇公案，是滿身煙火氣的另一個版本的文學(xué)史：齊魯大學(xué)的老舍等人在大明湖畔，蓮藕、莼菜，詩友相聚；邵洵美上海家中名流云集的沙龍；飯桌上和好的茅盾和畢修勺；蕭紅等左派作家吃飯吃出來的“文會”……五光十色的文化小廚房里名人趣事無窮。

梁實秋們的山東飯局：聞一多的酒桌緋聞

代表人物：梁實秋、聞一多、楊振聲等

上世紀(jì)30年代，國立青島大學(xué)（后改名山東大學(xué)），薈萃了國內(nèi)一流的學(xué)者和作家，是文人云集之地。校長楊振聲，性格豪爽，平易近人。他豪于酒，在校中“糾合”了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和方令孺，經(jīng)常在一起組成“飯團”，宴飲的地點都是選擇醇厚的魯菜，不是順興樓，就是厚德福。七個酒徒加一個女史（女詩人方令孺），戲稱為“酒中八仙”。

有意思的是，聞一多在國立青島大學(xué)傳出“緋聞”。聞一多有一句名言：“痛飲酒，飽讀《離騷》，方為名士?！甭勔欢嗍窃娙?，又有名士派頭。安徽桐城派的后人方令孺，也愛寫詩，常向聞一多請教。兩人交游甚密，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詩歌，也一起參加“酒中八仙”的飯局，時間長了，傳出“緋聞”。聞一多聽到后，連忙將湖北浠水老家的妻子接來避嫌?！熬浦邪讼伞钡难顼嬐ǔＴ谥苣?，楊振聲主持校務(wù)會后進行。薄暮時分，30斤一壇的花雕搬到席前，罄之而后已。大家開懷暢飲，夜深始散?；ǖ袷墙B興產(chǎn)的米酒，醇厚，口感好，不容易上頭，是文人清談的最佳選擇。他們宴席上戲言：“酒壓膠濟一帶，拳（指劃拳）打南北二京。”有一次胡適路過青島，見到這班人劃拳豪飲的樣子，嚇得立刻把他太太給他的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當(dāng)作免戰(zhàn)牌。聞一多笑呵呵地對胡適說，別忘了山東這地方，出梁山好漢，豪于酒。

新月之子的家庭沙龍：“一飯抿恩仇”的巴金和畢修勺

代表人物：邵洵美、胡適、徐志摩、魯迅、郁達夫等

1920到1930年代，出于歷史原因，胡適、林語堂、魯迅、徐志摩、郁達夫等全中國最出色的一批文人齊聚上海，創(chuàng)作與碰撞之活躍堪比黃金時代的巴黎。在上海極司斐爾路 49號甲胡適寓所客廳或范園集聚的這一文人群體，以聚餐、宣讀論文和自由討論的方式，喝咖啡、吃茶、飲酒、聚餐、大搞沙龍……

郁達夫曾這樣回憶曾樸家會客廳的沙龍情形：我們有時候躺著，有時坐起，一面談，一面也抽煙，吃水果，喝濃茶。從法國浪漫主義各作家談起，談到《孽?；ā?，談到老先生少年時候的放浪的經(jīng)歷，談到了陳季同將軍，談到了錢蒙叟與楊愛的身世及虞山的紅豆樹，更談到了中國人生活習(xí)慣，和個人的享樂的程度與界限……

喜好社交的邵洵美也時常在家中舉辦各種文藝沙龍，林語堂、季青崖、沈有乾、章克標(biāo)等時常出沒。通常禮拜六下午下班后，朋友們到邵家一面聊天、吃飯、喝咖啡，一面欣賞花園里的景致，到十一點多回家。林達祖回憶：“我進邵家門是三點半，亂談了一陣，一個小時過去了，我起身告退，他再三挽留，要我吃些點心再走。其實坐定清茶之后，已經(jīng)用過咖啡與西點。第二道點心是一小碗雞絲煨面?！?/p>

魯迅、黃炎培、郁達夫、胡適等人也時常在自己或朋友的家中聚餐。胡適在家中宴請“新月派”文人品嘗夫人江冬秀烹制的安徽特色“一品鍋”，一只大鐵鍋，口徑差不多有一尺，熱騰騰的端上了桌，里面還在滾沸，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點綴著一些蛋皮餃，緊底下是蘿卜、白菜。茅盾的夫人孔德沚邀請魯迅一家品嘗其家鄉(xiāng)風(fēng)味野火飯：用肉丁、筍丁、豆腐干丁、蝦米、鮮豌豆等加上調(diào)料與大米拌勻煮熟即成，吃時再配以鮮湯……色、香、味俱佳，使魯迅贊不絕口，在他的日記中也寫上了一筆。

聚餐也會被講究以“和”為貴的中國人用作化解矛盾的場合。畢修勺的兒子畢克魯回憶，“1935年春天，家父、巴金同住上海拉都路（今襄陽南路）敦和里，同住的著名作家馬宗融、羅世彌夫婦為使父親和巴金伯伯和好如初，辦了一桌酒席，請家父和巴金吃飯，經(jīng)過調(diào)解，兩人消除誤會。”

左派作家的飯局：施蟄存?zhèn)兊摹罢文暌癸垺?/p>

代表人物：蕭紅、蕭軍、夏衍、施蟄存、田漢等

中下層知識分子盡管無法像條件優(yōu)越的上層知識分子一樣享受奢華優(yōu)雅的沙龍文化，但在他們的住處一樣有聚餐的快樂。20世紀(jì)30年代左翼文人羅烽、白朗夫婦來到上海，一度生活拮據(jù)的二人先與蕭紅、蕭軍同擠一間房，后又與舒群、陳凝秋同住法租界美華里亭子間，靠典當(dāng)身邊不多的衣物維持生活。有朋來聚時，他們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招待，于是大家像孩子嬉戲般假裝饕餮，然后回到各自的亭子間，喝幾口七折八扣買來的魚肝油充塞空腸。

30年代鄭逸梅時常參加由丁福保牽頭組織的“粥會”：上海尚有飯社，社友八人，每月聚餐一次。八人為夏敬觀、盧冀野、李國杰等。魯迅喜歡吃北方風(fēng)味的飯食，蕭紅時常給先生做一些可口的北方飯，有時包餃子吃，這對于魯迅先生來說也是一種愉快的享受。

左翼知識分子家中的沙龍因摻雜著政治任務(wù)而具有密謀的特點。夏衍回憶了1934年農(nóng)歷除夕夜在田漢家里吃年夜飯的情形：

一九三四年的農(nóng)歷除夕，田漢邀我們到他山海關(guān)路的家里去度歲，陽翰生、周揚、孫師毅和我都參加了，說是吃“年夜飯”，實際上是“文委”的一次碰頭會。那天是除夕之夜，田漢的老太太又給我們做了不少湖南菜，飯后談興未已，我們同意了孫師毅所提的意見，田漢……對藝華公司被搗毀的事，作了自我批評……這一次“文委”碰頭會直到深夜才散，想不到這是“舊”文委的最后一次集會。

文人菜的態(tài)度

幾千年來中國人都是吃什么？怎么吃？它與純粹精神領(lǐng)域的文化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文人的飲食觀最能看出傳統(tǒng)中國對社會和人生的態(tài)度。

□楊梅

一碗肥肉的人文意義：

好菜要反叛

代表人物：蘇東坡、張大千、陸游、丁寶楨等

宋代是文人菜的頂峰時代。蘇軾在《老饕賦》中宣稱：“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薄袄削摇彼斐蔀樽分痫嬍扯植皇溲诺奈氖康拇Q。與蘇軾齊名的黃庭堅寫有《士大夫食時五觀》，把士大夫?qū)︼嬍成畹睦斫庀到y(tǒng)化。

三代為官作宦，始知穿衣吃飯。文人菜，是對腐朽落后的飲食觀的反叛，多為自主發(fā)明，不依規(guī)矩，不守程序。蘇東坡的一首《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飲得自家君莫管?！边€有陸游的一首《食薺》：“小著鹽醯和滋味，微加姜桂助精神。風(fēng)爐歙缽窮家活，妙訣何曾肯受人。”就是生動的寫照。文人菜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它的思想性。

張大千以善吃著名，盡管有家廚，廚師常聽他的提調(diào)?！按笄~”為張所創(chuàng)，至今流傳蜀中。舊時文人或官宦之家（也是文人），總有一些家創(chuàng)名菜，大千魚是其一，其他甚多，如丁寶楨“宮保雞丁”之類。

吃的兩極：“窮人面條”和一塊豆腐的極致

代表人物：杜甫、袁枚、張英、譚延闿等

清貧的唐代詩人杜甫詩中涉及的食品很多，但他生活拮據(jù)，多為簡樸食物，但即便簡單如夏日消暑的一碗面條也能別有風(fēng)味，賦予了諸多普通食物鮮明的審美意義：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新面來近市，汁滓宛相俱……

清代，一些士大夫把飲食生活搞得十分藝術(shù)化，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袁枚的《隨園食單》詳細介紹了當(dāng)時大江南北的吃食風(fēng)俗和制作過程，安徽桐城人張英的《飯有十二合說》則全面體現(xiàn)出士大夫飲食文化意識。

張英說進餐的美滿常要有十二個條件搭配才合適。歸納起來有八點：“稻”，講主食米飯的原料。優(yōu)質(zhì)稻米應(yīng)甘香、滑溜、晶瑩、溫潤?！按丁?，好飯還須烹飪得法，以朝鮮人的煮法最佳：將淘過的米放在少量水中，大火煮開，蓋好鍋蓋，再用小火把米湯煨干，即成。這樣既保持了原湯原味，又使米的營養(yǎng)沒有浪費?！半取?、“蔬”、“肉干”、“菹”、“羹”五條都是講副食。

譚延闿辛亥革命次年，加入國民黨，曾任湖南省長兼督軍，后官至國民黨政府主席、行政院長。譚設(shè)計方案，指導(dǎo)家廚曹敬臣制作美食，選料極為考究精良。幾款有名的祖庵菜，祖庵魚翅、紅煨熊掌、透汁鹿筋、雞汁魚唇、糖心整鮑，用的不是山珍就是海味。唯一一款看去似乎平民化的祖庵豆腐，也要用子母雞胸脯肉和老母雞吊出的高湯。制作極其繁復(fù)精細。光講泡發(fā)魚翅，就要用三天的時間，而且要每天燒開兩次，換水兩次。

“菜如其人”：吃的文化咀嚼

代表人物：李漁、汪曾祺、林斤瀾

文人菜大多菜如其人。汪曾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是他創(chuàng)制的“塞肉回鍋油條”。把吃剩變軟的油條，切成寸半左右長的段，肉餡剁成泥，與切細的蔥花、少量榨菜或醬瓜碎末拌勻；塞入油條段中，入半開的油鍋中炸熟就行了。這道菜，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嚼之酥脆，真可聲動十里人”。

張大千的畫兼容并蓄，融匯南北，菜亦如此，不受區(qū)域流派菜系的限制。

林斤瀾做的溫州菜“敲魚”在北京文藝界就極負盛名，也和他文章一樣精巧細致卻稍顯拘泥：選用肉厚刺少的魚，去皮去骨，切成巴掌大小的魚塊，然后就用搟面杖慢慢敲，用力要均勻才不會把魚肉敲破，直至把一塊厚魚肉敲成薄薄的像面片一樣的圓皮；用熱水把整張魚片燙一下，迅速小心撈起放冷水中，稍后撈出切成寬面條狀，和事先備好的調(diào)味料（蔥、姜、味精、鹽、紹興酒、胡椒粉等）和配料（香菇、木耳、蝦子、榨菜絲、綠菜葉等）焯一下出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