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大小伙，我的孩子

當我和我的妻子把我們的長子送到大學的門口時，我的思緒正游離天外。我換上一副輕松的面孔，但還是改變不了我生命中最難過的這一刻。第一次送他去上幼兒園、送他去參加夏令營，直到今天送他來到大學宿舍的門口，每一次分別都意味著他要獨立，每一次分別都昭示著這一刻必然到來。但時間像小偷一樣，來得悄無聲息，偷走你最寶貴的東西。

為人父母的感受相當復雜，這一點我可以作證。些許的自豪、幾絲的隱忍、稍許的自憐，甚至還有幾分悲傷。這種感受是為人父母者所共有的，也是自然而發的。而生活的星球仍會由此偏離軌道。

事實上，我們的祖先們認為孩子應該早些同父母分離。許多人類社會還一度采用“驅逐”的做法，即孩子一旦過了青春期就被送去和朋友或者親戚一起居住。這種做法可以減少青少年和父母由于終日相處而產生的無謂紛爭。一些靈長類動物也會做出類似的事情，將孩子從族群中強行驅趕出去，使其自立。

先人們有著無窮的智慧。可是同孩子相處十八年還不夠。從置辦嬰兒床到裝飾圣誕樹，再到公園玩耍和輔導家庭作業，和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就這樣悄然流過，直到某一天戛然而止。面對新生活，調整適應是痛苦的過程，而我的兒子選擇了平靜面對。他只是安靜地觀察，細心周到地幫助別人，表現得友善但沉默。我從這種安靜中感受到了寂寥。

我知道他能做到這樣很不容易。他會想家，就像我剛入學的時候一樣。一位教育專家曾經告訴我，大學生們最擔心的是回到家中時沒有了自己的房間。他們希望保留住他們先前的生活“陣地”。

但是考慮到兒子的感受，我沒有把最糟糕的說出來。我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也算不得秘密，但是年輕人還難以理解。他的適應僅僅只是開始，確切地說，他的生活這才真正開始。我已經放手，之后的漫長人生需要他自己去走。也就是說，他會有一個精彩的未來，可是那未來里將不再有我的身影。可沒有他在身邊，我未來的日子將不再精彩。

這樣的擔憂毫無用處。我確信我的父親也是在放手讓我自己走的那一刻才意識到這一點的。自然我在當時沒有留意，也無法理解他這種情緒。在生命的起初，他是牽我手、為我撐起一片天空的巨人；漸漸地他成為那個為我付賬的中年男人；現在，在他過世數十年的今天，我卻從自己身上找到了他的影子。我還記得最后一次擁抱他是在他家的門廊，那里一直留有我的房間。那時的回憶充滿溫暖，我只希望能給我的兒子也留下同樣溫暖的回憶。

為人父母教會了我耐心和犧牲的含義，也讓我學會了滿足。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是在別人的故事中出現，哪怕只是短暫的停留，就已經足夠了。當然，孩子結束了童年，意味著父母和孩子都要試著以成年人的方式相處，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會收獲不同的感受。我渴望同我長大的兒子像朋友一樣相處，但我還是無法抑制為他的成長和離開而老淚縱橫。

盡管，宇宙學家滿嘴都是關于宇宙終將熱寂的消極言論，可是他們也給了我們一些安慰。他們指出，時間的深邃和廣大是我們無法想象的，而我們居住的是時間里極小的一片窗口，可就是這個小窗口允許了生命的存在。所以在無限的宇宙時間里，我們得以棲息（或者說我們有幸被選中棲息）在其中的某個瞬間。

十八年這個時間窗口關閉得太快。但是，我的兒子，這十八年里我享受到了生命中最多的驚喜和快樂。放心，家里會永遠為你保留一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