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特別命令建立了強制勞改集中營維亞特拉格(Vyatlag),這座勞改營位于莫斯科東北1000公里處的基洛夫州北部,是最大的古拉格勞改營之一。1938年至1956年期間,超過十萬名囚犯在此服刑,他們來自二十個國家、屬于八十多個不同民族,其中有一萬八千人注定一來不復返。
到維亞特拉格有兩種辦法,一是成為囚犯,然后坐直通營地的囚犯專列;否則就只好碰運氣,看有沒有去往列斯諾伊方向的車搭。普通的鐵路和長途汽車是不到這兒的。在一座廢棄的火車站上,幾列囚車車廂在靜靜地生銹,車廂上“權力屬于蘇維埃!”的字樣還清晰可見。也許我爺爺安杰伊·康斯坦丁諾維奇就是坐著其中的一輛來的吧。他是一名數學家,納粹德國入侵蘇聯時,他志愿上前線,被俘后設法逃脫,被內務人民委員部定為叛國罪……我不知道再后來他怎么樣了。
1938年,維亞特拉格迎來了它的第一批犯人,其中大多是被定為“富農”的普通農民,不久,演員、藝術家、詩人、作家、學者和政治家們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無論是誰,只要被認定觸犯了著名的第58條“煽動反對蘇維埃”及“反革命”,就可以盼著坐上專列。在營地內部,他們被直截了當地統稱為“長舌婦”。
1940年,蘇聯和德國簽訂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后,蘇軍占領了愛沙尼亞、立陶宛和拉脫維亞,那兒的特殊囚犯被送到維亞特拉格。1945年后,更有德國、匈牙利、意大利等其他軸心國戰俘和被逐出歐洲占領區的人被押解至此。犯人的工作包括伐木、在沼澤上修建道路及營地本身。甚至今天,在列斯諾伊附近散步的人都搞不清自己是走在森林里還是沼澤上:一步之差,你就會陷到齊膝深的淤泥里,或是被沼澤中的樹樁絆倒。
樹樁是犯人的一種作品。創作者中有女演員塔嘉娜·奧庫涅夫斯卡婭——多部蘇聯電影的主演,當時她的同行,日本影星岡田嘉子大概正在清理伐倒樹木上的旁枝,而作曲家保羅·馬塞爾(帕維爾·如薩科夫)正忙著砍更多的樹。這三位參加了勞改營里的一個業余劇團,村里的文化之家有專業演員來演出時,他們來跑跑龍套。營地藝術圈里有一位名叫娜佳·沃申科的成員,是當時一名守衛的女兒,她對編舞藝術十分著迷。現年86歲的她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發生的所有事,提起“整個波修瓦劇院的人員都成了這兒的犯人”時,激動不已。“他們上演輕歌劇、清唱劇,甚至是天鵝湖選段,全村的人都來看!”
我問她,難道演員都是犯人這事不讓她難過嗎?她覺得我莫名其妙,說他們根本不在乎。“你可能會問誰是誰,犯了什么錯來這兒,再聽說他們都是‘人民的敵人’,我們也都相信了。有的人連刑期都不確定,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才能獲釋。男犯和女犯關在一起,他們也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這是禁止的,但人一多根本管不過來!營地里專門有一間小房子是‘媽媽之家’,女人懷孕、生產坐月子那一年就住那兒,產下的嬰兒被帶到兒童之家,維亞特拉格一共有三座(兒童之家)。”建筑工程師尤里·尤爾科維奇是一位波蘭貴族的后裔,以反革命罪被逮捕。他回憶道:“面包總是壞的。面團總是濕到再加一滴水就沒法兒烤。面粉里什么都有,糠、麥麩,要是加了蕎麥粉,那烤出來的面包就是藍的。不過不管他們加什么,做出來的東西都沒有任何營養,菜里沒有一滴油——有菜就算不錯:麥片粥里偶爾有零星的鹽漬番茄或者卷心菜——爛了的,魚和肉簡直是奢侈品。味道糟都不在話下,因為畢竟食物的好壞是按其稠度和分量衡量的。營房后面有一排廁所,夜里上廁所有規矩:夏天穿著內衣去就行,冬天一定得穿著大衣。倒不是出于對犯人的關心,而是為了讓哨兵認出來。要是你穿得不對,他可是會開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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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維亞特拉格,不是下雨就是下暴風雪。氣象數據顯示列斯諾伊及周圍地區全年只有40天是晴天。這兒的空氣本身就像是無法穿透的濃煙籠罩在沼澤之上,而且還飽含著邪惡和災難。在斯大林時代,街道是用木板鋪的,如今都腐爛了,污穢都跑到表面上來,在房舍間黏糊糊地亂竄。去營區商店買趟東西得穿膠靴,不然站不穩;還得舉個火把,因為街燈已經壞了有年頭了。這里沒有別的居民,但凡有點兒能耐的人都弄到了“證明書”,離開這個野貓不拉屎的地方,到別處置業謀生去了。留下的人要不就是勞改營職工,要不就是以前的犯人,因為無處可去,只能留下。

罪行不太嚴重的犯人不用全天監禁,也在村里干活。他們中好多都跑了。有些人逃跑的方法很高級:用手機叫出租車;別的人就只好碰運氣穿越針葉林,不過沒幾個能跑遠的…… “能跑哪兒去啊?到處都是森林和沼澤,弄不好還會被熊吃了。”艾琳娜·莫夫舍維奇說,她在維亞特拉格當了整整五十年的護士,現在和一大堆貓一起住在列斯諾伊市中心一座小公寓里。
“唯一一個我能記起來成功逃跑的政治犯是個波蘭音樂家,都已經是戰后的事了。那是在一次什么節日演出后,他一演完就消失了,肯定有車接他。當局再沒找到過這個人。犯人經常逃走,一般會帶著‘應急糧’,好在針葉林里能活下去。”
“應急糧?”
“可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罐頭腌鯡魚之類的。應急糧是指和你一起逃的另一個人,用來吃的。天殺的傳統。還在不斷發生。不用這么驚訝!”
“艾琳娜·莫希耶夫娜,‘按規矩活’是什么意思?”
“嗯,給你舉個例子吧,昨天我看電視,一個男的強奸了一個姑娘,他被關進單人牢房,上吊自殺。他做得對,因為要是他被送進勞改營,他會被反復輪奸,直到變成一堆廢物。凡是犯這種罪進去的,牢里的人挨個兒等著他,這就是地下的規矩。”
“像你這樣的醫務工作者有沒有被劫持當做人質的?”
“當然,好多次。有一次刑罰營暴動,特種部隊都出動了。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比起斯大林死的時候那次暴動,這不算可怕。那次是在另一個叫司令部的營區。我當時還小,不過記得特別清楚,因為那次鎮壓特別殘酷。除了當場射殺的,抓到的被拉到結冰的湖面上用冰水澆。零下四十度,冷得連氣都喘不上;尸體就扔在湖灘上。帶頭的在文化之家受審判,要是他們還活著。我們小孩兒就都跑過去看熱鬧……”

如今的湖岸邊已不見多年前慘劇的痕跡,只有生銹的電線和腐爛的木頭。附近還有一個刑罰營,但里面只關刑事犯,不關政治犯。政治犯多死于折磨和饑餓,死后沒有墓碑。監獄辦公樓前還立著列寧像和捷爾仁斯基像。列寧作揮手致意狀,留著小胡子的捷爾仁斯基陰險地微笑著。唯一一座勞改營犯人墓碑離營地有三公里,是一座紀念慘死在此的拉脫維亞人的十字架,“斯大林恐怖的受害者”,十字架孤零零地立在路旁,對面是一片舊的俄國墳地。你要是問為什么營地里沒有墓碑,當地居民會反問你,人民的敵人要碑干什么。
弗拉基米爾·維列梅耶夫(Vladimir Veremeyev)寫過幾篇關于維亞特拉格的論文,他告訴我,多年前他曾經募集了一筆錢用于為所有政治犯修建紀念碑,可這筆錢被偷了,紀念碑還是沒建成。維亞特拉格有34個正式的埋葬地點,但沒人知道有多少非正式的地點。死去的犯人被埋在坑里,坑旁的營房里還住著人。到了冬天,沒人愿意費勁在凍土上挖坑,于是尸體就堆放到春天,再一起扔到公用墳里。衣服要扒下來留著給活人穿,所以尸體都是光著的,除了腳踝上的姓名牌。至于死因,弗拉基米爾說,“有很多種——寒冷、饑餓、霜凍、皮膚病、壞血癥、痢疾等其他疾病、嚴酷的待遇和累斷脊梁骨的勞動。”
哲學家德米特里·帕寧(Dmitry Panin)從前是維亞特拉格的犯人,他回憶道:“一個人到了那兒只要兩星期就完了。倒是沒有毒氣室,不過有寒冷、饑餓、疾病和強制勞動。代替毒氣的有:微不足道的食物配額;衣物不足;絕對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量;要步行八九公里,穿過積雪的針葉林去工作區域;零下35攝氏度的霜凍;每周工作七天;臭蟲和虱子。兩個星期,最長一個月,一個人就沒法再干活了。然后的懲罰會奪走他僅剩的體力,讓他連排隊點名的力氣都沒有。然后就是慢慢地死亡。這也是一種殺人的方法:用幾個月活活拖垮、拖死你。一顆子彈解決一個人跟逼著幾百萬人活活餓死是沒法比的。”
我問弗拉基米爾知不知道我爺爺的下落,他翻遍了他的索引。在死亡名單里找,沒找到安杰伊·康斯坦丁諾維奇的名字,但在別的地方也沒找到……就像一首俄羅斯歌曲里唱到的:“沒有痕跡,沒有十字架,沒有歸屬的星星……”只有在森林中腐爛的尸骨和哭號的靈魂,傾聽著悼亡的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