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共識問題是現代多元社會實現社會團結和社會統一必須認真思考的重大問題。本文從政治學的規范取向和經驗取向梳理了西方古代社會、現代社會和當代社會共識觀念演變的內在邏輯,從而為準確理解和把握當代共識問題提供理論支撐。
[關鍵詞]共識觀念;邏輯演變;研究取向
[中圖分類號]D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3)11-0025-04
當下,日趨成為政治理論核心概念的“共識”似乎已經陷入了如下兩種境況:一是海德格爾所說的“閑言”處境。它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各類學術研究、國際政治談判、公共政策制定、商業談判、大眾傳媒以及日常生活之中,似乎已經成為各類社會精英人物和普通公民共享的常識性概念。二是格雷漢姆分析的“模糊”境地。學術領域對共識的理解和使用五花八門,甚至彼此沖突。面對共識所處的“閑言”和“模糊”處境,政治學者格雷漢姆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當務之急需要對共識的含義進行系統的評價,從而營救這一核心概念,無論是在科學分析層面上,還是在規范分析層面上。”[1]
共識觀念在歷史上所呈現出來的最有意義的用法絕大多數都早于哲學——科學這種近代的二分法。無論是古典的政治哲學家(例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還是現代的(例如,馬基雅維利、霍布斯和洛克)政治哲學家,都在強調共識的規范性哲學取向。而作為政治分析的重要概念,幾乎所有的系統分析層面的哲學家(例如,伊斯頓,Deutsch,Friedrich和帕森斯)又在不斷探索并強化它更重要的描述性取向。隨著系統分析理論對描述性維度的不斷探索、發展與應用,對共識問題的研究正在諸如公共輿論研究這樣的實踐應用領域不斷發揮其強勢的主導作用。由于一致同意的狀態(作為一種社會現象)與同意活動(體現為個人義務)在共識概念中是聯系在一起的,所以,對于兼具規范性和描述性維度的共識概念來說,厘清共識概念的規范性取向和描述性取向是同等重要的。下面我們就從歷時性層面入手,按照兩種研究取向梳理古代政治哲學、現代政治哲學與當代政治科學對共識的理解。
一、古代政治哲學視域下規范性取向的共識觀念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我們把古代政治哲學對共識的傳統理解僅僅稱之為“觀念”而非具體的“概念”,而古代共識觀念又是需要在古典政治哲學誕生時所開啟的獨特的整體主義目的論自然觀中才能有較深的理解。
在公元前6世紀希臘哲學得到發展之前的前哲學時代,對于自然與社會實踐的解釋均采用“神話”形式,古希臘文明基本處于一個由荷馬史詩所營造的神話范圍當中。
然而公元前6世紀和公元前5世紀希臘文明經歷了一場從神話到哲學的革命。掀起這場革命的正是自然哲學家,他們的偉大成就體現為對自然與社會實踐看法的大幅修正,開始以哲學方式將“自然”視作人類智力能夠理解的某種東西,某種能夠被合理解釋而非出于諸神閃念的事物。自然以及由之而生的自然法的觀念恰恰是在這種對立當中產生的,其目的是為了超越特殊人群、地域和時間中的特殊習俗和規則,轉而尋求一種普遍的、永恒的和超越的規范體系。[2]在公元前5世紀的詭辯派安梯豐留下的一個殘存片段中,保存著一段關于政治和自然之間差別的清晰陳述,他遵循當時關于“自然”和“習俗”的對照,將當時流行的政治設置所體現的常規的、法律上的正義和自然所注定的正義進行了對比,他說:“按照通常的看法,正義在于不違反,或確切一點說,不被知道違反某人作為一名公民所居住國家的任何法律規制。因此,在有旁觀者的情況下,一個人會以他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去實踐正義,極為尊重法律,但是,在沒有旁觀者的情況下,當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他便會高度尊重自然的規則。這是因為自然的規則是不可避免的和固有的;但法律的規則是由契約所創造,而非自然所產生,自然的規則卻正好相反。”[3]
自然一旦被發現,并被理解為與法律或約定有著不同起源的東西,那么,接下來,政治秩序、政治常規從自然秩序、自然法則中分離出來就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政治觀察家開始以自己的方式感知和詮釋政治現象本身的特性。無論是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對城邦本質的思考、對政治本質的思考都是在這樣的思維轉向中展開的。人類理性在從自然秩序中分離出來的社會政治領域大展拳腳,圍繞著如何組織和設計社會集體生活、人類理想的政治秩序應該是什么樣的這樣一些核心問題展開了政治研究。在《理想國》第九卷結尾,當蘇格拉底論述完理想的國家以后,阿迪曼圖說:“我認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的國家”,蘇格拉底的回答卻是:“也許在天上有這樣一個國家的模型,愿意的人可以對它進行沉思,并看著他思考自己如何能夠成為這個理想城邦的公民。至于它現在是否存在,或是將來會不會出現,這沒有什么關系。”[4]
這就是西方古代思想傳統中的整體主義目的論自然觀,雖然隨后的發展經歷了從自然目的論到神學目的論的轉變,但是其邏輯本質并沒有改變,并且一直居于主導地位。今天我們談論的社會共識概念在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典政治哲學理論的整體主義目的論邏輯體系那里是以觀念或信念的形式居于核心地位的。這種共識觀念的本質就是強調社會共享一致,主要體現為:共同體是建立在因共同的觀念以及在目標、理想和民主制度上共享的信念基礎上,共同體成員們對共同體的目標、決策方法、誰應該作出上述決定以及應該作出何種具體決定這些根本性問題實現一致同意。正是由于政治制度、角色、義務和權利都是以神話和信念為基礎的,所以這些神話和信念就使和諧的社會互動成為了可能。當然,這種完美的共同體只能是一個目標,它要比一個經驗性概念更接近于“理想模式”。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也承認,在一個正義的國家,實現全體一致的信奉是值得向往的事情。柏拉圖曾經明確表達過一種抽象的論證,假如人們在信念上實現了全體共享,那么正義就會存在,因為每個行為人的同意都為該政體給出了自己所認為的合法性,由此形成了克制。亞里士多德甚至具體地將人們對制度共享的信念同穩定性聯系起來。他們也都意識到,這種全體一致僅僅是一個目標或是一種可能的條件,但是,共識的這種規范性意義卻為實現和加強共享的社會信奉提供了充分依據。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看來,在一個正義的國家,社會成員享有一致的社會信奉是值得向往的,即使這種全體一致僅僅是一種目標或是一個可能條件而無法在現實中常常實現,但是,對目標的一致同意卻讓人們能夠接受政策和用以解決沖突(還不完全等同于分歧)的重要決策機制,因為分裂和沖突正是不受約束的異議所必然導致的結果。
在沃林看來,柏拉圖把發展共同目標和共享信念上的共識作為解決政治沖突的一種理想方式,因此,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到程序共識上,為了確保穩定,柏拉圖認為排除政治沖突的各種來源就可以不再考慮與市民相關的那些程序了。[5]然而,現代政治觀念卻認為,程序共識正是為了讓公民積極參與解決沖突從而獲得足夠同意來實現和諧而設計的。柏拉圖對政治的理解與我們不同,也與他同時代的亞里士多德不同。亞里士多德集中關注的正是在沖突條件下的解決機制,而不是排除沖突。他將一致同意作為公民個體之間解決沖突的工具:制度安排(程序)以及相應的共享信念允許就政體達成協議,該政體中的每個利益主體都認為其最可能實現自身利益。也就是說,亞里士多德更偏重的是為積極公民所明確表達出來的共同追求進行制度設計。
二、現代政治哲學視域下規范性取向的共識觀念
如果說,公元前6世紀從神話到自然的轉變是人類理性的第一次革命,那么,17世紀開始的從自然到意志的轉變開啟了人類理性的第二次革命大幕,而從17世紀到20世紀中葉這個歷史時期的西方社會也通常被思想史家稱之為“現代社會”。17世紀開始的認識論革命和科學革命徹底改變了之前整體主義目的論的主導地位,而代之以機械論和個體主義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支配,自然不再是一種規范,而變成了人類征服的對象;自然本身不再有資格成為“約定法”的根據,而是人的意志為自然立法;自然不再是人們追求的目標,而是需要被超越的階段。這正是古代政治秩序向現代政治秩序轉變的最根本原因。古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的本質差異隨即體現為“意志和人為”與“理性和自然”的對立。[6]
這一時期的政治哲學家更愿意自稱為政治科學家,因為他們罷黜了上帝詮釋和主宰政治生活的權威,并讓它在現代人的精神生活中一息尚存。如何解決劇烈的社會和政治沖突(還不完全等同于分歧)對共同體的穩定所造成的危害是人類社會發展至今的永恒論題。從蘇格拉底開始就急于解決的這個人類社會的核心問題并沒有因為對終極目標的信念共識而徹底化解,現代政治科學家試圖重新開啟的政治思考方式又會引發怎樣的重大轉變呢?與之相伴隨的共識觀念又會有怎樣的側重呢?
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那兒,支撐共同目標和制度的社會一致同意被當成了秩序和穩定的必要條件,而現代政治哲學家卻視一致同意為公眾共享的一套約定。這樣一來,現代政治哲學對待共識的看法就從古典時期的“一種理想”向前推進到了現代階段的一種“經驗型條件”。所以,現代政治哲學家把“共識”和“同意”當做人類思維產物的發展,而不是將一致同意當成既定的神授或自然現象而嚴格維護。共識概念成了人造物,盡管它很重要。現代共識觀念的特征和作用在伯克和盧梭那兒是清晰的。埃德蒙·伯克將共識作為必須被保存用以維系當前制度的一項協議,他希望通過減少社會變革和政治變革來實現政治穩定。社會就是依據建立在目標和政府適當程序上的共識來定義的;個人通過接受共同體的規則而成為其中一員。這些共享的普遍觀念細化了社會的普遍目標、政府的適當程序和制度。共識會隨著實踐發展而發生歷時性演變,為了使共享的信念適應不斷發展的現實,變革是必要的,但是,急速的變革可能會破壞已達成的一致。實質上,伯克把“共識”定義成為對社會和個體目標以及適宜將這些目標應用于具體問題的那些程序而形成的共享的公眾一致。盧梭把個人追求和社會目標當成理解公意的根據,這樣一種共同追求應該指引著政府。公意是建立在對共同體的社會目標一致同意的基礎之上,而這些社會目標又是以共同利益和政府對這些目標做出具體的解釋為基礎的。雖然盧梭和伯克都認為共識是以現有的習俗和傳統為基礎的,但是,伯克所關注的規范性共識強調共享規范是隨著人類實踐而做出適應性調整的產物,而盧梭卻認為共享規范是以個人在共同生存過程中的共同利益為基礎的。
從經驗層面來看,盧梭和伯克都依據共享信念來解釋共同體,假定目標和程序上的共識是政府獲得合法性的關鍵。他們都把社會中這些假定的事實(一套具體的目標)當成目標共識的內容;伯克把適當的程序當成假定的事實,盧梭則認為程序是依據包括同意在內的目標而定的。對于兩人來說,一種強烈的共識的結果就是政府穩定、強烈的共同體感以及對共同體成員的道德指引。例如,伯克提出了增加共識強度的六個因素,即:在政治決策中大量使用審議;決策者的豐富經驗;避免公共規范和程序的急劇變革;公共規范和程序來源于實踐;共同的宗教傳統;對公共規范和程序進行教育性指導。
三、當代政治科學視域下描述性取向的共識概念
當代絕大多數經驗性共識概念都是建立在古典政治哲學和現代政治哲學共識觀念基礎之上。格雷漢姆分類考察了當代政治科學家有代表性的兩類共識概念。
第一大類的政治科學家們主要以Robert M. MacIver、Charles E.Merriam、Francis Canavan和Friedrich這四人為代表。麥克維爾(MacIver)認為,習俗、慣例、公共法律和實踐在處于支配地位的神話概念中是聯系在一起的。這里說的神話是指人們所持有的那些富含價值的信念,人們的生活既依賴它,也追求它。神話把個體與社會制度結合在一起,通過習俗把個例轉變成社會制度。神話隨著社會的變革而改變(例如在教育和文化方面的改善)。政府權力、社會秩序、責任以及對制度的支持都源于這個“偉大的共識”,沒有它,共同體的基本秩序就會崩潰。他多多少少把目標共識同程序共識融合起來,這為我們提供了它們之間以及與政策共識之間關系的清晰命題。梅里安(Merriam)把信念的一般形式分成四組:一是對政府的尊重——不同的態度;服從;犧牲;壟斷合法性。這些態度和理解見諸于實踐、群體習慣、書面文件和政治共同體中設定從屬、支配與協調關系的那些協議。憲法習俗和公共輿論是共識的核心要素。制度上的共識是合理爭論和象征性義務的混合體。卡納文(Canavan)指出,總體目標和程序上的共識與公共政策上的共識之間是有差別的。目標和程序上的抽象共識為道德抉擇和政治抉擇提供了舞臺。共識的作用就是讓具體政策上的政治對話成為可能。這樣一來,卡納文就闡明了共識的抽象特征,目的在于強調目標一致與政策一致之間的模糊關系。這種二分法雖然出現在了古典政治理論和現代政治理論中,但是卻沒有被清晰地描述出來。對抽象價值的一致同意與具體含義上一致同意之間的關系在民主理論中也是爭論的核心。弗雷德里希(Friedrich)主要關注程序上的共識,也就是關于“游戲規則”的共識。他認為,如果一個共同體對政治行動的程序規則實現了一致同意,那么,價值和原則上的一致同意就是沒有必要的。即使對基本原則存有分歧,只有在行動方式上實現共識才是必須的。在此之前,他甚至認為目標和追求上的共識性一致同意是與民主相悖的。但是,他后來承認了神話、信念和追求對共識以及合法性的必要性。[7]
第二大類共識概念主要強調共識的可操作性,以McClosky 、Prothro 和Grigg為代表。麥克勞斯基(McClosky)把共識定義為“達到75%的一致同意”。他明確表示懷疑任何涉及“團結感,共同生活、服從法律、接受現存政府的合法性這類意愿。共識也不涉及一種抽象的思想狀態”。可見,激發了共識理論家們幾個世紀的共識信念維度在他這兒已經被排除了。普洛斯羅(Prothro)和格里格(Grigg)把共識的標準提高到了90%,通過對被概括陳述的民主原則的一致同意以及在政策上精確而具體的應用進行測量,他們發現,對抽象概念的共識在樣本中是存在的,但是,一旦這些抽象概念被具體應用時,這種共識就不存在了。雖然這項研究存在理論問題,但是,卻證明了將一般性同意與具體同意在民主中聯系起來的這種測量方法得以發展的可能性,這就是這項證明的重要性。
雖然在政治科學的研究文本中可以找到對共識各種維度的諸多具體研究(尤其是美國的公共輿論或是民意的研究),但是,V·O·Key在《公共輿論和美國民主》[8]一文中,從理論層面上全面地思考了共識各維度的經驗性關聯。他仔細評估了共識的各種變種在具體政策決定上的可能性:支持性共識是公眾對已經存在的政策的一致同意;許可性共識是公眾一致同意接受由政府提出的政策;決定的共識是公眾對一項行動的共識。只有將這些具體的一致同意(支持性的、許可性的、決定)合并起來,人們才能夠掌握一種民主政體是如何在以沖突為導向的多元民主的政治舞臺中發展出普遍共識。人們看到,對游戲規則的一致同意和對目標的一致同意對于實現具體政策的一致同意發揮著重要作用,反之亦然。與此同時,V·O·Key也強調,民主秩序只有在廣泛共享的共識基礎上才能有效運行,那種共識給政治沖突設定了限度,并且主張在該沖突范圍之外采取措施的那些人可能反對被粗暴地對待。更為嚴格的關注這些定義會為將來解決“在具體情境中,究竟在每一維度上需要多少一致同意”這一難題做好準備。
目前經驗性描述取向的共識研究主要在公共輿論的科學研究中得以展開,并且廣泛應用于公共領域、政治領域和心理分析領域。由于采用了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對共識的數據詮釋極具說服力,從而不同程度地對規范研究中一直以來的重要理念和結論構成了挑戰。雖然如此,我們也應該看到,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內在缺陷也直接決定了對共識的經驗性描述研究離不開規范性研究的支撐。這也從某種程度上預示著現代多元社會中共識研究必須在信念、程序和政策這三個基本維度上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才能取得實質性進步。
參考文獻:
[1]Graham?熏J.G.Jr?押Consensus.In Social Science Concepts?押a systematic analysis?熏ed.G.Sartori.Beverly Hills?熏Calif.?熏London and New Delhi?押Sage?熏1984.
[2]林國榮.“自然法傳統中的霍布斯”,現代政治與自然[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5]謝爾登·S.沃林.政治與構想:西方政治思想的延續與創新[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
[4]柏拉圖.柏拉圖全集(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奧克肖特.“利維坦導讀”.現代政治與自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7]C.J.Friedrich.Man and His Government?押 An Empirical Theory of Politics.New York McGraw-Hill.
[8]V.O.Key?熏Public Opinion and American Democracy?熏New York?押Knopf.
責任編輯 張小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