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鮮從來不缺機會,也不缺“潛規則”。反而是這種機會和潛規則過盛,造就了機會主義,把朝鮮生意變成了一場賭局。只不過,如果在這個未開化的封閉市場中,商人都變成了玩弄千術的賭徒,你又怎么能奢望朝鮮這個“莊家”按規則出牌呢?
走近這個群體比記者想象中難。
“朝鮮仍是一片尚未開墾的商業處女地。”在丹東,這幾乎是所有邊貿商人的固定開場白。他們更愿意談論市場、商機、各種財富傳奇。的確,隔江相望就是朝鮮最大的邊境城市新義州。過去二十多年,各種物資經由這些邊貿商人之手穿過中朝友誼大橋抵達新義州,換回的,是礦產、木材、海產品、藥材,甚至最直接的美元。那是他們的黃金時代。
然而鮮為人知亦被人避而不談的是,即便在他們最風光的時代,他們也很難擺脫“討債”的命運。
討債就意味著生意失敗、困于朝鮮、求告無門?不,事實上,那些討債無路甚至被朝鮮方面掃地出門的中國投資者,包括本刊曾經報道過的西洋集團,僅僅是這個朝鮮討債人群體的冰山一角。
這是對朝貿易中一個獨特的群體。變幻莫測的朝鮮政治、經濟風云,讓這個“幾十、上百人”的群體并不獨立,也不固定。它如同邊貿商人圈子里的一道陰影,徘徊在所有人的身后。不管你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不管你是“急先鋒”、“關系戶”,還是“中間人”,似乎都逃脫不開這道陰影。于是,當邊貿商人們前仆后繼地開墾“商業處女地”時,討債人的故事也在不斷更新。
一邊賺錢一邊討債
盡管中朝貿易降低至歷史“新低”的報道此起彼伏,但在中國最重要的對朝貿易口岸—丹東,對朝貿易與投資仍然是邊貿商人們生活的重心。
與很多邊貿商人一樣,李揚的公司設在丹東市緊鄰鴨綠江的佳地廣場。記者見到他的時候,據說他剛剛接待了遼寧某企業派來的代表。這個企業之前在朝鮮投資了上億元的礦產生意,因“合同糾紛”與朝鮮方面鬧得沸沸揚揚,如今討債無門,“他們想盡了辦法,現在卻連朝鮮大門都進不去。”李揚告訴記者,“現在他們只求收回一點成本。”
事實上,這樣的遭遇,在中朝邊貿商人中屢見不鮮,大小都有。李揚明白對方找上門來,多半是期望他出手接管生意—畢竟在朝鮮,李揚關系更熟,路子更多,通過這種轉讓的方式,這個企業也許還能收回部分投資。
但是李揚拒絕了。他只給對方提了幾點建議,讓他們考慮放棄大宗投資,改做小額投資,“這段時間朝鮮房地產放得開,投建材廠就不錯,見好就收。”李揚預計,如不出意外,他們也能在一兩年內賺回損失。不過,“對方雖然滿口感謝,表情卻很失望”,李揚感嘆說,“他們要不放棄,老像這樣想玩大的,我看債是永遠收不回來了。”
李揚這樣說,并非落井下石。作為碩果僅存的丹東早期邊貿商人之一,李揚與朝鮮的政府、商社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算是成功者,他如今在朝鮮境內的投資項目包括了船舶運輸、服裝廠、礦廠等,多達10個,金額都在千萬元級別。
但同時,他也是朝鮮方面的“大債主”之一,“九幾年對朝貿易的高峰時期,朝鮮對李揚的欠賬超過了2000萬美元。”李揚的合伙人周斌告訴記者,20多年來,李揚一直在清賬,但現在他手上的欠款總額仍然高達1億元。僅僅幾天前,李揚還前往平壤與一家商社的會長大吵了一架,就是為了“討債”。
據說,由于李揚安排的中方負責人監管不力,這家商社將雙方“合資合作”礦廠的前期收入全部拿走上交給了國家。“別說我們的投資回報,連再生產的錢也沒留下”,再加上設備損壞,現在李揚在朝鮮投資數百萬美元的這個礦廠已完全停產。
“這筆錢是肯定拿不回來了,”李揚說,他基本不抱拿回這筆錢的希望,與人爭執純粹是為爭取下一步全面的管理權,“停產對雙方都沒好處,只有繼續生產,損失才有可能收回。” 可以說,“鬧而不僵”,是李揚“討債”多年總結下來的有效經驗。
1997年前后,李揚的討債生涯最為激蕩,這個搞文化工作出身的斯文商人甚至還動過武。當然打架也是有講究的。李揚說,當年因為朝鮮某銀行不承認他一筆上千萬元的擔保,他得人指點,帶著十幾個工人到銀行“鬧事”—事先自己人都通了氣,“氣勢上要過激,但打得要有分寸”。
還款計劃,其實才是在朝鮮討債的核心。按照朝鮮方面的制度,不管是商社還是銀行,都沒有權力“私自”還款,債務一旦形成,要讓他們拿出錢來,必須爭取到朝鮮方面國家的還款計劃。否則一切都是“浮云”。
沒有安全感的賭局
在朝鮮做生意,難免“被欠債”,這跟朝鮮獨特的政治、經濟體制有關。但是,二十多年來,依附于朝鮮的邊貿商人卻始終前仆后繼,就像李揚所說,因為朝鮮的機會實在太多了。
90年代初,朝鮮信息與經濟發展極度滯后的封閉特點,對應著極簡單的貿易方式和超高額的利潤率。在中國銷不出去的貨,拿到朝鮮便可以以五倍、十倍,甚至更多利潤的價格銷售;而如果朝鮮方面付不出錢提出以貨易貨,則更加劃算。如鐵礦粉,在國際均價為每噸200美元時,朝鮮的價格只需50美元。轉手之間,利潤便漲了三倍。如果再把它銷售回去,標價又變回了國際標準。
“誰都停不下來,簡直就像在比賽。”如今在丹東朝韓風情街擁有一個小食店的田允浩回憶著當時的瘋狂。他在遼寧的糧食局有路子,便常常有朝鮮的商社找上門來。每到春天朝鮮就很缺糧,往往頭一批剛剛運過鴨綠江,另一家商社又來求購面粉,“即使報高價他們也認”。按慣例,商社會先付清20%~30%的貨物,剩下則“等有貨了再補上”。當時誰也沒空在意這個漏洞,因為一夜致富的例子正鮮活又接連不斷地上演著。
據2001年中國駐朝大使館經濟商務參贊處的一份報告,朝鮮貿易公司(均為國營)對我國公司拖欠的欠款,自1992年到1996年上半年累計達2.3億美元左右。而另一方面,丹東的商人還在不斷加大投資和借貸,邏輯很簡單:在一個看似穩贏的賭局上,籌碼越大才贏得越多。
可如果說這是一個賭局,賭局的另一邊畢竟坐著莊家。1997年,朝鮮停止廢鋼材出口,熱火朝天的鋼材生意戛然而止,丹東的邊貿圈子立即哀鴻遍野。“原本朝鮮運出來的都是完好的設備,卻被當作廢鋼材賣,只要轉手就能凈賺幾十倍,很多人都投了大錢進去,也都自此被‘套牢’了。”
這一次政策變動形成了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討債人,而此后類似的變動還有更多。當時,對朝最有實力的一批邊貿企業接連倒閉。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例子是,至今仍被視為對朝邊貿“標桿”的朝鮮族商人崔秀鎮,有知情人透露,朝鮮方面對他的欠款高達10億元,而他在中國境內的借貸是4000多萬元——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賭局,全看你資金鏈是否撐得住,是否撐得到收回欠債。
如同崔秀鎮一樣的朝鮮族邊貿商人還有很多,因語言便利,他們多是早年對朝貿易的主力,而現在也是討債人的主體,同時,他們也多在中國舉債,糾纏于中朝“雙面債務”。
2005年,伴隨著朝鮮“以礦產換振興”計劃的出臺,朝鮮商社的代表開始在丹東出沒,用各種方式摸底價格。“他們只與商人接觸,對價格的了解比我們還詳細。”林文敏說,朝鮮人在貿易中變得越來越主動,“也許是不想再犯1996年時鋼材貿易的錯誤。”
又比如說,朝鮮商社甚至開始做預算。令后來在朝鮮經營礦廠的田允浩哭笑不得的是,預算中有一項“員工家屬工資”。“朝鮮的商社都是國營,與他們‘合資合作’就表示,你不但要養員工,還要養員工的家屬。”當第一次見識到這份預算表時,田允浩就感嘆,好時光一去不返了。
換句話說,這種一邊掙錢一邊欠債的賭局你敢玩嗎?
田允浩最終退出了邊貿商人的圈子,經營起了小食店。然而,更多的邊貿商人留在了“賭桌”上,比如李揚,“只要沒離場,總是有機會”,甚至,這場賭局中的失敗者,那些已經破產的討債人,也依然緊緊依附朝鮮這座金礦,頑強地生存下來。
“下一個好時光”
過去二十多年,各種物資經由這些邊貿商人之手穿過中朝友誼大橋抵達新義州,換回的,是礦產、木材、海產品、藥材,甚至最直接的美元。那是他們的黃金時代。
即便對朝貿易充滿著不穩定因素,即便討債人的故事每天都在更新、流傳,丹東的外貿公司還是如雨后春筍般成長,每天到丹東各類投資公司咨詢朝鮮業務的投資人更是絡繹不絕,一家投資公司的負責人說:“平均每天有近百起。”
據該公司負責人的估算,2012年中朝貿易總額在官方公布的近60億美元的基礎上,至少還應上浮20億美元。其中80%在丹東進行,而外來的邊貿公司在丹東占的比例也接近50%。“先談風險,再談機會。”這是該公司介紹投資朝鮮的必要步驟,不過很多投資人都表達著過于急切的投資欲望。
“有人一來就問利潤,連項目是什么都不管。”該負責人說,就在說話間歇,他就接到一個來自浙江的電話,對方表示他們組織了一個企業團,想到朝鮮考察,“最好本周就能定下項目”。
在投資公司之外,還有很多獨立的入朝渠道遍布丹東。在丹東市中心的鴨綠江大廈,兩位長住朝鮮南浦的華僑熱情地介紹著自己在朝鮮的各種頭銜和“特權”。他們的身份類似于獨立的投資中介。談到討債人,其中一人說:“討債人貪心,想花小錢辦大事,可是朝鮮人也不傻,為什么要讓你占便宜?”
朝鮮從來不缺機會,也不缺“潛規則”。反而是這種機會和潛規則過盛,造就了機會主義,把朝鮮生意變成了一場賭局。只不過,如果在這個未開化的封閉市場中,商人都變成了玩弄千術的賭徒,你又怎么能奢望朝鮮這個“莊家”按規則出牌呢?
二十多年來,李揚一直希望能夠脫離無序的商業環境,他已經很久沒有“安全感”了。采訪中,他滿懷希望地對記者談到了中朝黃金坪特區的開發,“如果通過這個口岸的開放,能夠建立起更加透明的投資渠道,建立更有序的朝鮮生意,這對丹東,對朝鮮都是最好。”在他看來,這也許是他討債人身份的唯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