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俄國詩人奧西普·曼德施塔姆遺孀娜杰日達的回憶錄,這本回憶錄不僅是成熟的文學作品,還帶有深刻的政論性質,它對于蘇聯大清洗時代的社會眾生相的描繪窮形盡相,入木三分。
五月之夜
這一天十分漫長。翻譯家大衛·勃羅茨基大衛·勃羅茨基,詩歌譯者。傍晚過來,他屁股坐得很穩,幾乎無法讓他挪動地方。家里一無所有,什么吃的也沒有。奧·曼去鄰居家,想找點東西給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當晚餐……勃羅茨基跟著他沖出門去,我們指望勃羅茨基在失去男主人公的關照后會感到無聊,轉而離去。奧·曼很快就回來了,帶著一份收獲,即一枚雞蛋。勃羅茨基重新坐進扶手椅,不住地引用詩句,不住地回憶往事,直到午夜過后我們才明白他如此死乞白賴留在這里的原委。
半夜一點左右,突然響起一陣聲音清晰、意味深長的敲門聲。“是來抓奧夏的。”我說了一句,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幾個男人,全都著便裝。他們什么話也不問,也不等主人開口,不在門前有片刻遲疑,便動作不大地推開我,身手敏捷地走進前廳,房間里立馬擠滿了人。他們已經開始檢查證件,并動作相當熟練、準確、得體地摸索我們的腰間和口袋,看是否藏有武器。
奧·曼從大房間走出來:“你們找我?”他問道。一位身材不高的特工幾乎面帶微笑地看了他一眼:“您的證件。”
他們檢查了證件,出示了傳票,并確信不會有抵抗,然后開始搜查。勃羅茨基憂郁地陷在扶手椅里,一動也不動。他身材巨大,就像某個野蠻民族的一尊木頭雕像,他坐在那里呼哧著,他呼哧著坐在那里。他神情兇狠,怒氣沖沖。我很偶然地求他幫個忙,好像是讓他在書架上找本書給奧·曼,他卻搶白道:“讓曼德施塔姆自己來找。”然后便又呼哧起來。天快亮時,我們已經能在兩個房間里自由走動,疲憊不堪的契卡人員甚至不再緊盯著我們,勃羅茨基突然緩過神來,像小學生一樣舉起手來,請求準許他去趟洗手間。負責搜查工作的官員面帶嘲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您可以回家了。”“什么?”勃羅茨基驚訝地反問一句。“回家去吧。”軍官們都很蔑視他們的平民幫手,勃羅茨基或許就是被他們安排到我們家里來的,好讓我們在聽到敲門聲后來不及銷毀某些手稿。
抄家
他們一共五人,三個特工和兩位證人。兩位證人躺在前廳的椅子里打瞌睡。
擔任逮捕行動的社會監督員,在我們這里幾乎成為一種職業。他們過著雙重生活: 白天,他們是房管所的工人,是鉗工,是看院子的,是水暖工(因此我們這兒的水龍頭才老是跑水?);夜間,在需要的時候,他們就會在別人家里一直待到天亮。
我記得兩位年輕特工中的一位,這小伙子臉盤很大,面帶譏笑。他翻著圖書,探究那些陳舊的硬書皮,還讓我們少抽點煙。他從軍褲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鐵盒,讓我們吃里面的糖塊,以取代有害的煙草。我如今有一位熟人,他是個作家,蘇聯作協的活動家,他在熱心收藏圖書,經常吹噓他那些古老的硬書皮和搜尋來的舊書。他也老是請我吃鐵盒糖果,那小糖盒裝在漂亮緊身褲的褲兜里。這位作家三十年代在秘密機構謀得一個不高的位置,然后便順利步入文學界。
從箱子里取出的每頁紙在審查之后要么扔在地下,要么放在桌上,紙頁在桌上漸漸摞成一堆,這是打算抄走的。根據他們對紙頁的取舍,總是可以想象出他們打算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
為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討來的那枚雞蛋還擺在桌子上,沒人碰它。突然,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說,奧·曼臨走前應該吃點東西,她把那枚雞蛋遞給他。他同意了,坐到桌邊,在雞蛋上撒了點鹽,吃了下去……椅子上和地板上的紙堆越摞越高。我們竭力不踩到手稿,可那幾位外來人卻不管不顧。
第二輪搜查
我們的電話吵醒了我的兄弟葉夫蓋尼·雅科夫列維奇,他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完我們的消息。當然,我們并未道出任何一個與此相關的禁忌字眼,諸如“逮捕”、“抓人”、“押走了”之類,我們已經創建出一套特殊代碼,我們完全不用指名道姓便能很好地理解彼此的意思。很快,他和朋友來到我們家。我們四人一個接一個走出房間,相互之間拉開一小段時間,有人提著菜籃子,有人干脆把一摞手稿揣在口袋里。我們就這樣搶救出部分手稿。但是某種本能提示我們,不能把所有東西都運走。此外,那一大摞紙頁仍舊躺在地板上。“別動它們。”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對我說,當我打開箱子,想把這堆寫滿好詞佳句的紙張藏進去的時候。我照她說的做了,自己也不知為什么……我只是相信她的嗅覺……
當天,我和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滿城奔波后回到家中,很快就再次響起敲門聲,這一次的敲門聲相當禮貌,于是我再次讓進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昨夜那位當官的負責人。他滿意地看了一眼攤在地板上的手稿:“你們還沒收拾呀。”隨后,他立即開始了第二輪搜查。
那軍官恰好是在我們回家后二十分鐘趕來的。顯然,有人給他通風報信。是誰呢?可能是住在這幢大樓里的某個特工,是受命對我們進行監視的任何一位鄰居,也可能是戳在大街上的“瓦夏”。我們常常看到他們毫不掩飾地在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樓前站崗。他們并不藏起身來,他們在用自己的行為傳達這樣的話: 你們無處可藏,有人在盯著你們呢,我們始終和你們在一起……不止一次,我們一些從未引起我們任何懷疑的好朋友會突然沖我們扔過一句話來,于是我們就明白他們是什么人了,他們為何要與我們保持友誼。
在塔什干,我和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們回家時常常會看見被別人扔滿煙頭的煙灰缸和來路不明的書籍、雜志或報紙,有一次,我還在餐桌上發現一支艷得讓人惡心的唇膏,旁邊還有一面從另一個房間拿過來的化妝鏡。
一次,拉里薩·格拉祖諾娃,一位秘密機構高官的女兒,警告我提防來我家補課的一位女生,這位女生是由一位數理系女大學生介紹來的:“她只是想跟您學點東西……”拉里薩偶然在我家門口碰見那位女生,她告訴我,這姑娘“在他爸爸那兒”工作。我安慰拉里薩說,這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這位可愛的女學生從不在約定的時間到來,老是希望讓我猝不及防,然后再道歉,說最近很忙,要求延期上課……此外,她有著小密探的典型癖好,當我在房間里走動時,她總是忍不住要斜著眼睛盯著我。不難理解,她為何需要來上這些她從不溫習的課程……
(文據《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