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時光可以重現,我希望自己永遠都是那個玉米田里的守望者。
月光如水,萬象空明,剛剛剝去外皮的玉米堆成了小山。
奶奶、父親、母親,安寧地圍坐在玉米旁,父親握一把生了銹的螺絲刀,將一個個玉米剜出幾道縱溝,奶奶和母親的雙手,靈巧麻利地轉動著父親拋過來的一個個玉米,那金黃飽滿的玉米粒,紛紛揚揚,便散落了一簸籮新鮮糧食的清新的氣息。
二十年前的仲秋八月,一幅這樣的圖景刻進了我記憶的內核,任時間的磨礪,竟依然清晰如初。印象里,那幅圖景,安詳如云,明潤了我童年的眼睛,也將我童年的心境鑲了一道金色的邊。
院子里,一串串辮子似的老玉米,掛滿了老屋的檐下和院門兩邊的墻頭,成為莊稼人一道吉祥美麗的風景。玉米們就那么安靜地垂掛著,成熟的氣息溢滿了樸素的院落,院子里的一切,仿佛被一些幸福的味道浸透。蟈蟈架在石榴樹上“吱吱吱”地鳴著,石榴的枝葉挨著屋檐上的茅草,似乎在秋夜的涼爽里溫暖地敘談著一些有關收成的細語。豐收的玉米,豐盈著父親母親關于農家日子的憧憬,也豐盈著我關于秋天與明天的想象。
夜深了,父親在沒有剝完的玉米堆上覆上一層塑料布,又登上梯子,查看掛在墻頭上的玉米。母親高舉著燈盞,照亮父親伸出的雙手,托舉一抔感恩的心情,細細觸摸著季節與土地的情意,摸索著爬過月下一個秋天的高度。
借著燈盞的余光,父親撿起幾粒地上的玉米粒,小心翼翼地歸于盛糧的大甕。滿溢的大甕,熨帖著莊戶人家的日子,填充著又一個秋與冬的色調。
這個季節的玉米,賦予了我多許童年的快樂和想象。那些西山落滿霓虹的傍晚,我總是會和玩伴們一起跑進暖洋洋的田里,去逮趴在玉米上的蚱蜢,或是尋找破土而出的蟬幼。每到玩累了,我便坐在青紗帳里向著田外望去。那時候的我,世界很小,青紗帳外是小河,小河邊上就是我的家……
轉眼,那些半大的玉米就竄成了父親的高度。我和母親挎著籃子,鉆進密密的玉米地,去拔掉那些與玉米爭搶地盤的雜草。我們淹沒在無邊無沿的綠色的熱浪里,滿臉的汗水,紛紛滴落于玉米的葉上,如同一串陽光撒落的珍珠。母親,揩一把汗水,挎起籃子向前移走,嫩黃的玉米花,簌簌飄落于母親盤起的頭發上。我看到母親瘦小的身軀,頂著一頭渴望孕育出一莖熟秋的黃花,在玉米們的注目里,款款游走出一縷甜甜的秋天的風。
經歷過秋風的幾次緊吹,趕在石榴吐子之前,玉米飽脹的胸膛開始誘惑著孩子們的眼眸。求得母親的允許,我興高采烈地拎一個籮筐,一頭撲進氤氳著青稞酒般香甜氣息的田里,尋找那些又大又嫩的玉米,用力掰下,貪婪地裝滿我的籮筐。拎著秋天的饋贈回家,我和母親輕輕剝開它們的翠衣,齊整整的顆粒緊緊地抱在一起,瑩潤的嫩黃,總讓我想起奶奶鎖在木匣子里的那串年代久遠的珠子。將玉米一個個拋進柴火燒煮著的鍋里,壓上鍋蓋,只要半個小時的功夫,誘人的香氣就在灶房里四處飄蕩開來。跟在母親身后,焦急地看著母親輕輕地揭開鍋蓋,撲面而來的熱騰騰的甜香,已是把我迫不及待的心境轟然蒸透。
如今,不逢農時之秋,已有近二十年的歷史,我在中秋節回家,又回到那片承載了我痛苦與歡樂的土地,我發現舊時的風物再也不能看見。
河里早已經沒有了小伙伴們的歡聲笑語。即便是秋蟹肥的季節,他們也不愿光顧那條變色的河流。野地里沒有孩子玩耍,他們的父母也不愿讓自己的孩子變得像個野孩子,他們規規矩矩,早早戴上了眼鏡,在這個時節,躲在家里上網或者看電視。
更多的人不再關心地里的物產,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土地——這個過程是他們自愿的,在他們看來,種地實在沒出息,也實在賺不了什么錢。
如今的我再回到鄉村,風霜洗去了曾經的熱情,只留下結結實實的冷漠。我知道,我已經是個異鄉人,我知道,我的故鄉已經面目模糊:童年的故事已經結束,一切已經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