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落在豌豆頭上像一個引子,剛停一會,沿著籬笆一圈的豌豆苗都落滿了粉紅色的蝴蝶,任風再吹也不走了。春老家園,大抵就與這些事物有關的。
那些豌豆開滿了蝴蝶樣的翅膀,卻將蝴蝶的觸角延伸到苗的頂端。那些試圖抓緊籬笆的觸角在蝶翼斂起的風中搖晃著。
一陣暖似一陣的暮春晚風,將花悉數催開,襯得綠色越加深厚。蔓延起來的色彩,隨著炊煙,追逐小溪,圍起村莊,春卻漸漸老了。
春是老了些,卻沒想老得這樣快。興許是聽了晚上莊稼沒命拔節的聲音,覺得該從舞臺退下,躲進紅花綠葉里去才對;要么是聽了小溪恣意流淌的潺潺聲,融了雪化了冰攆走了寒冷而不用再占著地盤了;或是炊煙越發變得細弱,讓它再無興趣守著這片家園了。我的心便在春的這些盤算里起伏著。關于那些思念,在逐漸消瘦的春里總被牽起。
顯得有些凌亂的村落,斷得路徑一截一截的,非得要九彎十八拐才能站到村口的大路上。目光將村莊壓縮起來,放進背囊。
每逢那些日子,母親早早就起了身,忙里忙外,一會叮囑著我,一會又念句阿彌陀佛。而我總將她的話拎到外面的籬笆邊丟下,輕輕笑著。老大不小的人了,如何還像小孩一樣不成熟?外面的大世界見得多了,那些高樓大廈看起來,也無外乎是些火柴盒子罷了,如何還用小心翼翼地去侍候著?母親管不了這么多,依然一年又一年地重復著那些話語。那樣,這樣,這樣再那樣……
她的那番舉動,我花了好幾年時間才明白。哪怕我們白發蒼蒼,在她的眼里,還是剛離了乳頭的孩子,得要好好“引導”著。
她也不知要把我“引導”到哪里去。那些話說完了,停了手,掠一下散亂的頭發又自顧自地笑了。因為她發現,我早站在外面的籬笆邊上,看那豌豆花開。
我立在那里,等著風來讓蝶翼一樣的花瓣舞著,然后離家的愁緒慢慢淡去。
一座小磨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春的老去,我即將離開的腳步,于它來說可有可無。小園的安靜,麻雀的爭吵,已經石化了它的腸子了。母親卻與父親合力將它從角落里抬出來。沖洗一番后,泡些豆子花生什么的擱在邊上,等它們脹得胖胖的,再和著水從磨眼里一把一把地放入。在等待豆子花生膨脹伸腰的時刻,父親望著頭頂的太陽,母親則挎了個籃子,有些急的樣子趕到園里去尋些薺菜來。
暮春三月,尚還有些薺菜清香著田野,覓些來摻在稀飯里,吃了會不想家的。我不知母親是懷著什么心情去剜那些野菜的。孩子的離別于她來說一定是揪心的,做頓最平常卻又代表她的心意的飯,薺菜稀飯粥是最恰當的。
等得母親回來,父親已坐在門檻上,一改以往對我的指指點點。我知道,父親已經斂起了鋒芒,消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灑脫。前莊的后生賺了個盆滿缽滿的,后莊的娃也衣錦還鄉了。于他的腦中不時閃現著,除了數聲長嘆外,陽光還是尋著他,給他些溫暖。
上面那磨片與下面那磨片,拼出吃奶的力氣將浸脹了的花生豆子榨出汁來,再吐出瓣兒,滴答的汁水上浮些空心的泡沫。那磨是仗了人勢的。從深山里鑿出來,錘打成石磨后,就開始狠狠地壓榨豆子花生。母親有些不忍,抖擻的手歇了好久才添上一把。是她怕兒子吃過飯,早早踏上謀生的路去,撇下她,還是恨那石磨無情?一切不得而知,飯是要吃的,兒子也要出去的。
通向村口的路邊有一堆墳塋,暮春也灑了些綠來,才讓它不至于過分凄涼死寂。父親替我背著包,特意從那兒繞了一下。數十年的寂然,爺爺奶奶的身軀早已融入到土壤里了。父親站在高大的墳邊,沒有一句話。我還是按著傳統,跪下磕上幾個沒有響聲的頭。父親指著邊上新添的幾座墳自言自語道:二禿子的,大木匠的……
石碑的冰涼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滲進我的想象,邁向村口的腳步一步比一步費力。暮春的風吹著,吹向哪里,哪里就綠著,唯獨我的意識里是荒涼的感覺。直掛云帆濟滄海的信心被絞得越來越緊,像上足最后一絲力量的發條,只需再加一點點力氣就折了。
春天會老去,家也會老去,此時還叫家,用不了多久它就變成故鄉的稱謂了。“李四在北京安家了,王峰去了省城定居了……”,母親如是念叨過。
爺爺奶奶是幸福的,他們睡進家鄉田野的土里,父親母親也許會幸福的,可以躺進他們深愛的土地。村莊即將被暮春淹沒,一年又一年里,他們哪能不老?
背著行囊的我,看著村子越來越小,炊煙越來越細,淚水從腮邊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