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起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時值乍暖還寒的早春,我家屋子里,每天的清晨都是一天最冷的時候。父親起來時,一個習慣的動作,就是把他的被扯出一角來蓋在我的被上,而且,每次都僅僅是蓋上一角。就是這一角,不多不少,不輕不重,讓我感覺身心舒坦,恰到好處。天冷的冬春時節,我一直睡在父親的身邊。父親幾乎每天都比我起得早,我就每天都有機會享受父親蓋一角棉被的溫馨。
當一角棉被又蓋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感到父親起來的時間比往常提前了一大截。我記得父親頭一天晚上躺下的時候,嘴里念叨著一大早就把掛在屋檐下的那副柞木犁杖摘下來,收拾調理一下準備開犁種地。那副犁杖一定聽到了父親念叨的聲息,就在天剛一放亮的時候,悄悄地拍著窗欞,把父親叫醒了。
我們那個山屯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這樣的一副犁杖。犁杖閑著的時候,有偏房的人家,就把它放在偏房里,沒有偏房的人家,就把它掛在房山墻墻垛一側的屋檐下。我理解,屋檐下的那個地方雨水淋不著,又與潮濕不沾邊,犁杖理所當然應該掛在那兒。
很長很長的年頭里,山屯里的犁杖,都規規矩矩地掛在生產隊隊部院子里的屋檐下,由生產隊的飼養員吳太爺掌管著。吳太爺心細,做事又較真,名義上是生產隊的飼養員,實際成了生產隊隊部的十幾間房子的大管家,東西物件的,都打理得有挨有靠,讓生產隊長一百個放心。我有事沒事地跑到生產隊隊部院子里的時候,總會站在掛著一副又一副犁杖的屋檐下仰望一會。那一副副的犁杖,都是兩兩捆綁在一起掛著的,高低一致,疏密均勻。
飼養員吳太爺看我很投入地望著那些犁杖,就會走到我的跟前,給我講那些犁杖的故事。感情,那些犁杖都走了不少的路程,都做了不少事。每一副犁杖就會種一片地,每一片地就會長出一片莊稼,每一片莊稼就會收獲沉甸甸的糧食。有糧食才會養育生命,有生命才會長大一個又一個家,有一個個的家才會茁壯山屯的興旺。犁杖多起來,的確是好事一樁。
在吳太爺的眼里,犁杖也有老少之分。從房檐的左邊到房檐的右邊,掛在第一排的是老的犁杖,掛在最后一排的是年輕的犁杖。老犁杖,行走的路程多,種的地、蹚的地也多,自然是老資格,輩分就高;年輕的犁杖,剛剛加入到犁杖的家族中,行走的路程少,種的地、蹚的地也少,自然就資格發嫩,輩分就低。我數了數,如果按照吳太爺講的輩分排,最后一排的犁杖,它的太爺至少還有太爺的輩分。吳太爺說,那第一排的老犁杖,都是生產隊的功臣,安排活計,就該受到照顧。
一副犁杖肯定有老去的時候。一副犁杖老去的時候,一定記著許多許多泥土的味道,記著許多許多扶犁手的手勁,記著許多許多牛、馬、驢、騾們的拉套性情。一副犁杖的一生,也一定陪伴過所有與它投緣的扶犁手,陪伴過所有與它投緣的牛、馬、驢、騾,陪伴過所有與它有緣的大塊、小塊的土地。飼養員吳太爺知道犁杖們的心思,就給它們安排合適的扶犁手,安排合適的牛、馬、驢、騾,還會勸說生產隊長井昌大爺派它們到合適的地塊去。
在山屯里,男人們必須練好扶犁的基本功,不會扶犁,就不算正經的莊稼把式,就會被山屯的老少爺們嘲笑。種地從扶犁開始。想在山屯里挺起脊梁來,想在山屯里支門過日子,就得好好親近某一副犁杖甚至更多的犁杖,好好研究那一副副犁杖的脾氣屬性。犁扶好了,才有了種地的本事。
每一副犁杖,都是山屯人請來的木匠做的。山屯人管做犁杖不叫“做犁杖”,也不叫“打犁杖”,而是叫“投犁杖”。我聽見,那請來的木匠,也跟著山屯人把做犁杖叫“投犁杖”。山屯人還管做饸饹床子叫“投饸饹床子”。饸饹床子是做饸饹面湯的工具。我問過木匠為啥叫“投”而不叫“做”?他們只會用“人們都這么叫”來搪塞我。
投犁杖的木料,要選擇榆木或柞木等材質比較堅硬結實的。不管用啥材質的木料,都是山屯里自產的。山屯的前山有一片柞樹林子,為了保護好這片林子,山屯人一致恪守著把它封山育林。封山歸封山,生產隊一旦需要投犁杖的木料時,就可以到前山的林子里去砍伐。
一副犁杖的關鍵部件是一根大約飯碗口粗細、一米五左右的犁轅。犁轅要選取弓形彎曲的木料。山屯前山上的有些柞樹,就好像專門為山屯人投犁杖生長的,長成的彎曲程度,恰好能修整成犁轅的脊背。吳太爺告訴我,一副好犁杖,犁轅的脊背必須是圓圓的弧形。有了一個圓圓的弧形脊背,犁轅下面的前后部位,才會有個好角度,安裝犁杖的拖頭和犁底、犁箭。
拖頭是一塊有蒜缸子大小的四方木頭,用一根木條固定在犁轅前頭的下方。拖頭是犁杖的頭,引領著犁杖的行走方向。犁轅的最前端,還安著一個“千斤”。“千斤”是山屯人的叫法,實際就是一個拉犁杖的鐵環。犁底和犁箭是一體的。犁底就是犁杖的最底部,是斷后部位,與拖頭相對應。犁箭是安裝犁鏵的頭,三角形狀,山屯人習慣管它叫“狗頭”。
一根約有半人高、鵝蛋粗細的犁杖把通過犁轅上的方孔,被固定在犁底上。犁杖把的上半部稍稍向后彎曲,難怪山屯人管犁杖叫“彎把犁杖”。犁杖把的頂端,安著一個一拃長、鐮刀把粗細的扶手。犁杖把的中間部位,安著一個與扶手差不多一樣大的提手。山屯人還管提犁的提手叫“下摸”。另一根寬木條也通過犁轅的長形方孔,被固定在犁箭上。這根寬木條,在犁轅的脊背上露出有兩拃長。露出的部分,是安插梭的地方。一副犁杖,一般都有兩三個插梭。有了這些插梭,就可以調節犁鏵插地的深度。固定在犁底上的犁杖把和固定在犁箭上寬木條,在犁轅的方孔間可以有限度地上下活動。這樣活動著,一副犁杖就富有特殊的靈性。
一副犁杖,可以用牛來拉,也可以用馬、驢、騾來拉。用不同的牲畜來拉,就得用不同的套具。用牛來拉,就得用牛樣子。牛樣子是用一根弓形的木頭做成的,里面穿著拉犁的繩子。牛拉犁時,把牛樣子直接架在脖頸上,再用繩子拴在脖子上。而用馬、驢、騾拉犁,要先在它們的脖子上戴好套包子,然后把拴著拉繩的木夾板扣在套包子的上面。不戴套包子,馬、驢、騾們就不玩活,不拉套。牛們真是受委屈,一個硬硬的牛樣子,直接拴在脖頸上,而馬、驢、騾們,要等戴好套包子才可以套夾板。
拉犁的活,還是老牛干得好。單從“犁杖”一詞中的一個“犁”字,也可以斷定拉犁的活是專給牛們準備的。馬、驢、騾們毛愣,蹚出的壟往往是寬的寬、窄的窄,深的深、淺的淺,土也不夠松軟。而老牛雖然沒有帶套包子的待遇,可走起路來穩健,蹚出的壟勻稱,土也細而蓬松。在我們那個山屯里,拉犁的活,很少由馬、驢、騾們干,除非太忙了,才讓它們幫牛們添把手,正常情況,都是牛們承包著。
山屯里扶犁扶得最好的,是我本家的井春大爺。別看生產隊的犁杖多,扶犁手也多,可真正要干好扶犁的活,沒有真功夫不行。啥時向后壓扶手,啥時向前推扶手;啥時往里頂頂梭子,啥時往出退退梭子;啥時拎起犁杖把上的提手,啥時放下犁杖把上的提手……所有關于扶犁的問題,井春大爺都會處理得恰到好處。
扶犁的時候,眼睛要瞄著拖頭,讓犁鏵跟著拖頭畫出痕印走。扶犁的問題處理不好,就會出現“跑犁”和打鏵之類的事。“跑犁”就是犁鏵沒按照拖頭引導的線路走,跑偏了。打鏵就是犁鏵碰到石頭或者樹根子之類的東西,鏵尖掉豁、掉塊受損,不能再用。扶犁不打鏵,全憑手上控制,關鍵要練好手感。手感好,犁鏵碰到了石頭或者樹根子啥的,手稍稍活動一下犁杖上扶手,打鏵的事情就避免了。
想起父親念叨的要收拾調理犁杖的事,我也躺不住了。我起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把那副柞木的犁杖,很規矩地擺在了我家當院的中心。與犁杖配套的牛樣子和牛箍啥的,都在一起,很有秩序。山屯里的犁杖,幾乎都配著牛箍子。牛箍子是荊條編的,橫拉豎拉各三道經,頂部圓形,上面有許多比手指頭還粗的窟窿。牛箍子就是牛拉犁時戴的箍。
牛拉犁也不是啥時都要戴箍子。夏天蹚地給莊稼上壟,才必須戴上箍子,不戴箍子,牛就會吃青苗,就不專心致志地拉犁。
山屯人使犁杖,為的是干好挑地、種地和蹚地這三件事。秋天收完莊稼,就用犁杖挑地里的茬子,然后再把挑開的壟合回來。挑茬子尤其是挑苞米和高粱的茬子,由于根須多而深,要用兩頭牛來拉一副犁杖,一頭牛拉起來吃勁。挑地時,牛就不用戴箍子。山屯里也有好多人不使犁杖挑茬子,而是用鎬刨茬子,讓犁杖和牛都歇一歇。春天種地時也不需戴箍子,但種那些晚下種的作物時,樹綠了,草青了,牛就得戴上箍子,不然,它會精神溜號,總想嘗一嘗那些綠色啥味道。干蹚地上壟的活,牛們就辛苦多了。天氣熱不算,還戴個箍子,牛們連累加熱,走起來就是“呼哧呼哧”地喘。可活干完了,牛們回到家里,就會被主人們加料犒賞。
我們家的犁杖,原本是生產隊的。可就在一年半前的那個初冬,它卻成了我們家的私有財產。我們生產隊的二十幾戶人家,并不是家家都能分到一副犁杖。人家多,犁杖少,能分到一副犁杖,還真是一件幸運的事。生產隊解體的當口,所有的東西,都是采取抓鬮的方式分到各家各戶的。哪一家哪一戶都想抓一些好鬮,分到一些當用的真東西。我家派出的抓鬮代表是我父親。父親一伸手,就抓到了一副柞木犁杖,讓我的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沒抓到犁杖的,就做好了請木匠投一副新犁杖的打算。
從生產隊的東西變成我們家的東西,還有一頭黃牛、一個驢槽子、一把鍘刀啥的。這些東西,我以前都看過,甚至摸過、用過。從此,我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是我們一家人與這些東西的感情親近了,而山屯里的其他人家,就與它們的感情疏遠了。感情親近了,是我們家的好事,而感情疏遠了,則是那些東西們的痛心事。好事會延續下去,痛心事會慢慢過去。
最讓父親、母親和我們一家人高興的是,生產隊里的許多塊土地,也歸我們家種了。于是,我的父親就有了大顯扶犁身手的機會。
父親的犁杖扶得的確好,扶犁的派頭很像我的井春大爺。看父親扶犁,我總感覺井春大爺就是他的師傅。父親的左右手能輪換著握扶手,能輪換著拿那把吆喝牛的鞭子。那鞭子是父親自己做的,工藝很簡單,就是在一根木棍上綁一截膠皮三角帶。父親拿著這根鞭子吆喝牛的聲音,也像井春大爺的腔調。
父親扶犁最拿手的技術,就是在山坡地上能很好地調整犁鏵的方向,讓犁鏵分出來的土,盡量朝上翻。父親說,這是為了少讓土向下流失。父親還能說一套順口溜:水土不出田,糧食吃不完;水土不下山,莊稼才增產;水土不下坡,谷子打得多。
每次挑完地、種完地、蹚完地之后,父親總是把犁杖扛回家里,從不讓牲畜把它拉回到家里。去地里的時候,也是扛著去。寧可自己的肩膀承受壓力,也不讓犁杖受委屈。一段時間后我發現,山屯里的男人們,都是這么對待犁杖。
我站在父親的身邊,也站在那副犁杖旁邊,似乎真切地聽到了父親扶犁的吆喝聲、牛拉犁杖的喘息聲和犁鏵分土的“沙沙”聲,在我的心里,一副犁杖已經進地了,又一個播種的春天開始了。
我想,山屯里的人家,能有一副犁杖掛在屋檐下,就會有播種的春天和收獲的秋天循環往復著,就會有老少親情厚重殷實地延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