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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王銀子算得上十里八村模樣標(biāo)致的好姑娘,苦命,爹娘死得早,在姨家長大。姨家雖待她好,可比起爹娘,總歸是差了一層。所以自小吃得下苦,咽得下委屈,凡事都講個退讓。再加上天生的性格開朗,一個冷臉、一句斥罵、有意的羞辱、惡意的調(diào)笑……在別人是不能忍受的,她都吞下去,化解掉了。十九歲,到了出嫁的年齡,托人來提親的人很多。都覺得這樣的女人又能干,又能忍,加上模樣好,粗胳膊壯腿,手腳爽利,是最理想的持家媳婦。事情都是姨給做主,挑來挑去,找了個手藝人,竟然是走村串鄉(xiāng)耍皮影的。
耍皮影的男人比她大了五六歲,臉兒比莊稼人白凈多了,戴頂呢子禮帽,穿著半截大氅,脖子上系一條艷紅的綢子,更顯眼的是鑲了一顆金牙,張口一笑,金光閃閃。男人的爹也是干這營生的,爺倆一年四季背著一箱子影人子在外邊闖蕩。到王銀子嫁過去的時候,公爹老了,男人找了個年輕的幫手還是在外面賣藝。剛定親時,王銀子見了這男人,覺得很新奇,總歸不是在田里死做的莊稼人,一雙手伸出來,比握鋤頭的手細(xì)膩白凈。且眉里眼里都是笑,就是開口說話有點女兒氣,這也難怪,給戲里的女角配音,不捏著嗓子怎行?親事很快定下來,男方送來了彩禮,姨摩挲著彩禮中的那匹花洋布說:“銀子,你說姨虧待你不?你看這花洋布多好,好像做戲裝的。”見王銀子不做聲,又道:“干嗎沉著臉兒,你還不樂意咋的?”王銀子趕忙笑了,說:“誰說不樂意了,就是離開姨,有點舍不得嘛!”姨在炕上鋪排著那匹花布,說:“別說舍不得,女人早晚得嫁人。看你出息得花兒朵的,出來進(jìn)去,那些男人拿斜眼兒溜你,姨可擔(dān)心了!如今找了人家,姨也算省了一根腸子!他就是耍影人子的,也算一門手藝,說南朝,唱北國的,總比那滿腦袋高粱花子的土包子強!你說是不?”王銀子回答道:“姨說的是,我聽姨的。”姨說:“這就對了,銀子,打過門兒起,你再不用山啦坡啦地出死力了。在家一坐,男人就把錢給掙回來了,有福啊銀子!”王銀子遲疑道:“姨,俺看那男人有點兒邪性呢!”姨揚起眉毛:“咋個邪性啦?”王銀子紅了臉,道:“一個男人,怎么脖子上系片紅綢子呢?”姨一拍巴掌,叫道:“這算什么邪性,這是他有花兒心哪!瞧好吧銀子,他不疼你才怪呢!”
很快那邊辦了酒席,王銀子就嫁過去了。洞房夜,耍皮影的男人說,我給你演段戲,看我的本事如何。說罷,就把那皮影家什鋪排開,用洞房里的兩根紅蠟燭和帳幔耍起皮影來。王銀子穿著新娘子的水紅襖坐在炕上看了半夜皮影,男人隱在帳幔后女聲女氣地唱戲文。王銀子是第一次看皮影,開頭還覺得挺新奇,后來心思繚亂,看不下去了,覺得眼前的情景恍如一場怪夢。好歹唱完了戲,男人把東西收拾到一個板箱里,問:“好不好?”王銀子說:“好。”男人道:“可惜我那搭檔不在,他的弦子拉得好,要是配上弦子,那就更好了。”王銀子不做聲。這一夜,兩個人分頭睡了,男人沒有什么行為。第二夜,男人還要演戲,王銀子說:“我不要看了。”男人說:“不看也罷,不配弦子也沒意思。”說罷,把禮帽摘了,在一邊脫衣服。王銀子以為他會過來親熱,遂也把紅襖脫了,把褲子退去,故意將兩條白腿露在紅花被邊上。男人過來,從后邊抱住她,說:“你先睡吧,我這兩天不太舒服。”王銀子抓住他的手,小聲問:“怎的不舒服?”男人說:“以后告訴你。”說罷,掙脫了手,走出去了。王銀子心里不爽,一夜未眠。第二天見了公爹,公爹用眼角瞟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王銀子想:“壞了,莫非男人不是真男人,倒是個陰陽人不成?”心想,這天夜里,一定要弄個明白不可。到天黑,關(guān)了門,王銀子把被子鋪好,點上了蠟燭,把自己脫得精光,躺在被子上,看男人的動靜。男人進(jìn)來,閂了門,回身看到王銀子白光光的身子,嚇得往后退。王銀子呼地坐起來,低聲喝道:“過來!”男人遲遲疑疑地走過來,王銀子跪起身,把男人一把摟進(jìn)懷里,伸手去抓他的襠。男人一邊往外掙,一邊急道:“別別別,我,我不舒服的。”王銀子低聲問:“到底怎的不舒服?”“我有病。”“啥子病?”“我,我,我怕女人……”王銀子怒道:“這關(guān)節(jié),哪有男人怕女人的道理?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玩意兒!”說著,一把將男人摟倒在炕上,熱乎乎的光身子壓住男人,將手探進(jìn)男人的襠里。他摸到一個軟丟當(dāng)?shù)南衩藁▓F似的小玩意兒。王銀子雙腳一蹬,把男人踹下地,坐在炕上哭了起來。
男人爬起,跪著,將頭埋在女人兩條光腿間,道:“你不要哭,我這病是能治的,我爹訪到一位名醫(yī),叫仇圣手,看了我的病,說只要七粒紅丸,服用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保我男根壯大,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人!”王銀子哭道:“你別騙我了,這種病哪里可治!我又沒爹娘,找了你這么個人,以后可怎么生活,這話對外又講不得,我這命咋恁的苦啊……”男人急道:“你甭哭嘛,這話不是假的!我爹帶我去見仇圣手,我見了那人,鶴發(fā)童顏,胡子白白的,行了一輩子的醫(yī),我這種病也治過好多了。一個人,為這種病已經(jīng)出了家,服了他的藥,還俗娶妻,一連生了五個孩子……”王銀子道:“既有這么靈驗,你為啥不早治好了再來找我?分明是哄人的!”男人賭咒發(fā)誓道:“若是假的,雷劈了我去!仇圣手說,他的藥丸,藥引子奇特,五年六載才好搜羅齊全,再說,這種藥哪能賤了,真能淘弄到,不說賣房子賣地也差不多!我十七歲時,我爹知道了我的病,這么多年,我和我爹風(fēng)里雨里背井離鄉(xiāng)地在江湖上跑,還不是為了攢錢治我的病么……”說到這里,男人也落了淚,哭道:“可憐我爹,苦巴苦業(yè)一輩子,養(yǎng)了我這樣個兒子,為我操了半輩子心!他說,仇圣手的七粒紅丸,一粒不可少,必得全買回來!可憐我家,自打我太爺那輩兒就干這下賤營生,沒半點兒產(chǎn)業(yè),除了跑江湖,口挪肚攢,還有什么法子呢!”說到這里,男人的眼淚打濕了王銀子的兩條光腿。王銀子受了感動,追問道:“你的話是真的嗎?”男人道:“要有半句誑話,讓我立馬就死!不信明天你問我爹,他指望我傳宗接代呢!娶了你這么個好女人,難道是為了坑你嗎?我眼下沒福消受你的好身子,保不準(zhǔn)我服了那藥,噌地長起來,怕你受不了呢!”說著,把腦袋更深地埋入王銀子的兩腿間去。王銀子撫弄著他的頭發(fā),柔聲道:“既這樣,我就認(rèn)你是我的男人,哪怕等上十年八載,我也把自己干凈的身子留給你,等你治好了病……”這一夜,王銀子雖沒破身,但那男人也使出一些花樣和手段來,弄得王銀子也云里霧里的張狂了半宿。
自此,王銀子也就算做了人家的媳婦。問了公爹,把這事坐實了,公爹還拿了為買紅丸攢下的票子給她看。七天過去,來了個男人,背著一把弦子,手里拎著一面小銅鑼,是唱皮影的搭檔,男人囑咐王銀子在家侍候公爹,說要出去掙錢,就跟那搭檔走了。王銀子指望男人攢夠了錢,把病看好,死心塌地地跟他生兒育女過日子,心里存著盼頭,盡管和老公爹在一起過日子,還是能忍受得了冷清。所以,養(yǎng)了雞和豬,侍候著菜園,給公爹做飯洗衣,把家操持得倒也井井有條。男人三月五月回來一次,拿回一點兒錢,交到大堆里。雖然夫妻間沒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但想到男人為了看病,在外面風(fēng)里雨里的奔波,王銀子對男人還是百般溫存體貼。這樣到了轉(zhuǎn)年秋天,公爹說:苦了好多年,如今錢攢得差不多了,仇圣手也捎來了信,得去買那七顆紅丸。于是,囑咐了王銀子一回,帶了錢,離家出門去了。王銀子一心巴望男人回來,趕快服藥,可男人行蹤不定,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沒法子捎個信,所以,既等公爹,又等男人,每日都到村口去等。先盼回來的是公爹,老頭子破衣爛衫,一臉風(fēng)塵,瘦得幾乎脫了相,眼神黯淡,藏著無盡的悲愁和沮喪。他花光了所有的錢,一路幾乎是討飯回到了家,但他還是帶回了七顆紅丸,一粒不少。可他帶回的另一個消息如同一桶冷水兜頭潑在王銀子的身上,令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原來兒子和他一同唱皮影的搭檔都因流氓罪叫政府給抓起來了。公爹去找兒子,連面也沒見到,公安局的人告訴說,已經(jīng)判了三年勞改,送到北大荒一個勞改農(nóng)場去了。公爹第二天就一病不起。臨咽氣把王銀子叫到床前,拿出了一個黃紙包,吩咐王銀子打開。王銀子把里三層外三層裹著的紙包打開,果然露出了七粒杏仁般大的紅色藥丸來。公爹渾濁的老眼望著王銀子,顫巍巍地伸出三個指頭,氣如游絲般說:“三年,不長。”又看著枕前的藥丸,說:“七粒,全用。”又把一張從公安局拿回的一張紙條推過來,道:“找他去吧,生兒育女,好好過日子……”這天夜里,公爹便一命嗚呼。王銀子明白公爹的意思,自己的男人被判了三年勞改,讓她按紙條上的地址去北大荒找他,等三年勞改期滿,把這七顆紅丸全讓他服用了。那時男人的病好了,就成了真正的男人了,然后他們就可以生兒育女,好好過日子了。這當(dāng)然是王銀子最大的心愿,她操持完公爹的喪事,把家里的豬和雞賣了,揣上一點路費,拿上那七粒紅藥丸,貼身珍藏好了,就踏上了千里尋夫之旅。
如同我們知道的那樣:她的男人死了。有人指給她一處荒墳,她跑到墳前哭了一場。可那人又說:這墳里埋的是不是她的男人有些叫不準(zhǔn)。王銀子本想把那七粒紅藥丸埋在丈夫墳前的,讓他到陰間也做個真男人。聽了這話,這紅藥丸便沒埋,仍裝在一個貼身的小鐵盒子里。王銀子本來應(yīng)該回去的,但男人已死,前路茫茫,沒個著腳處。巧的是勞改農(nóng)場的食堂少個幫忙的,就留下來了。王銀子能干活,自小就養(yǎng)成退避忍讓的性格,又是個獨身女人,名義上的寡婦,勞改農(nóng)場又恰恰是個安全的地方,即使王銀子再誘人,哪個勞改犯敢對她動粗?王銀子在那里呆了兩年,死了心也寬了心,把從前嫁人的日子當(dāng)成了一場荒唐夢,養(yǎng)得白皙豐滿起來,直到勞改農(nóng)場遷走,在這基礎(chǔ)上辦成了轉(zhuǎn)業(yè)軍人的墾荒農(nóng)場,來了一些轉(zhuǎn)業(yè)的大兵,她的平靜生活才被打破。
2
王銀子還是個處女之身,她當(dāng)然想要一個男人,但可不是張司務(wù)這等男人。張司務(wù)固然是革命軍人,有正經(jīng)的身份,但無論是長相還是脾氣性格,她都看不入眼。和從前那個唱皮影的人一樣,他比她大了三五歲,可從前那人長得多么白凈,光身子摸上去滑膩膩的像女人,除了那玩意干不成事兒,任哪樣都比張司務(wù)強。張司務(wù)長相不如她的意,但他的優(yōu)點是能干活。食堂里的一應(yīng)事物安排得有條有理,人長得糙,飯菜卻做得好,活計應(yīng)人,案板、鍋灶、廚具……都是干干凈凈的,算得上一個好廚師。王銀子最不能容忍的是張司務(wù)的性格,欺軟怕硬,碎嘴子,愛嘮叨,愛呲嗒他看不上的人,背后愛說風(fēng)涼話,可他對領(lǐng)導(dǎo)卻怕得不行,能請神不能送神,哪怕正跳腳罵人,領(lǐng)導(dǎo)一露面,他馬上就煙消火滅,一聲不敢吭了!王銀子打心眼里鄙視這種人,認(rèn)為是地道的小人秉性,所以,從里到外,王銀子都煩惡他。可王銀子最后還得認(rèn)命:越煩惡的人卻越偏來糾纏她,想擺脫都難!
張司務(wù)對王銀子的確算近水樓臺,很長一段時間,多數(shù)墾荒的大兵分散去了各個生產(chǎn)隊和墾荒點,分場食堂就餐的人少,食堂里人也少。王銀子在后灶旁邊有一間小屋,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小木箱,木箱里裝著她幾件換洗的衣服,木箱蓋上放著一個小圓鏡子,一瓶雪花膏,一把從老家?guī)淼奶夷臼嶙樱@就是王銀子的全部家當(dāng)。王銀子有幾分姿色,皮膚白皙,胳膊和大腿修長,因沒在大田里干活,臉和手養(yǎng)得很潤澤,一雙白凈的手伸出來,就令男人想入非非。按說這樣一個女人在一群光棍中應(yīng)是狼群里的一塊肥肉,早就被爭搶得狼煙四起了。可王銀子勞改犯老婆的身份讓人望而卻步,好比有毒的果子,望著好看,沒人敢摘下吞進(jìn)去。憑女人的敏感,王銀子看出有幾個男人看她的目光有些異樣,她也明白其中的含義,但沒有人肯往前走一步。王銀子等待和窺伺著,但他們都是閃閃避避,想到自己卑賤的身份,王銀子自然不敢多存妄想。這時,總在身邊的張司務(wù)對她的挑逗騷擾卻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言語的挑逗已經(jīng)公開化,張司務(wù)甚至管王銀子叫“老婆”。王銀子怒道:“誰是你的老婆?我把自己剁了喂鴨子,也不會嫁給你!”張司務(wù)并不惱,說:“當(dāng)革命軍人的老婆是你的光榮。讓一個勞改犯日過的人,不是我,誰還敢日你!”王銀子畢竟嫁過一回人,真真假假的,那點兒事當(dāng)然也明白。遂回罵道:“你敢撒野,看我把你騸了當(dāng)騾子養(yǎng)!”張司務(wù)說:“好,那你就等著吧!”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這種話說得多了,就很難分清誰在挑逗誰了。兩個人私下里沒人時,用這種話斗嘴,做成那事的日子也就不會遠(yuǎn)了。張司務(wù)嬉皮笑臉,對王銀子的發(fā)怒和斥責(zé)并不在乎,王銀子也被他搞皮沓了,一任他滿嘴胡吣,有時干脆不理會他。那種直截了當(dāng)?shù)拇衷挿吹沽脫芷鹚龑π缘幕孟耄驗樗m然有過婚姻,可畢竟還是個處女。
五月下旬的一個中午,大田里的苗和草比賽著長,榆錢兒也滿了枝頭,甸子里紫藍(lán)色的馬藺花開過了,金黃色的雛菊、指甲般大小的黃花鋪滿了原野,沼澤里的水草也開出了藍(lán)色的喇叭形的花朵……草原上到處充滿了青草和野花的氣味。小滿要過去了,各種各樣的山雀飛走了,山坡上的白樺林里,繁密的葉子間一種叫不出名字的鳥發(fā)出“哎呀,哎——呀——”奇怪的叫聲。張司務(wù)和王銀子一前一后挑著飯擔(dān)子和一對锃亮的鐵皮桶走過山坡小路。他們剛剛給鏟地的人們送飯回來。田野、山林到處充滿芳香的氣味,天藍(lán)得像一面透明的大鏡子,云雀在高天上歌唱,可是你看不見它,你只能聽到它快樂的歌聲。王銀子挑著飯擔(dān)子無精打采地走著,張司務(wù)不斷地饒舌,王銀子一聲不吭,她心里充滿苦澀,一點兒也快樂不起來。定編定員、整頓隊伍的事兒正在進(jìn)行,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去留對她都是很難的選擇。去,一個獨身女人,在外漂泊幾年,已經(jīng)失去了身份,孑身一人,到哪里去落腳呢?留,她的身份不可能算正式農(nóng)工,如果不馬上在這里找個男人嫁了,是很難被留下的。可是,究竟誰是可托付終身的人呢?張司務(wù)說:“還猶豫啥啊,咱倆就在這兒把事辦了吧?”王銀子說:“滾!”張司務(wù)說:“我可以滾,就怕眼下脫了褲子也沒人要你!”王銀子的眼睛潮了,她嘆自己的命苦。張司務(wù)說:“那棵樹底下就可以,三棱草那么高,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還有那么多野花,我這有一塊帆布圍裙……”王銀子說:“我不是野獸,我是人!”張司務(wù)說:“只要你答應(yīng)我,傍黑兒我就去找領(lǐng)導(dǎo),明天把記登了,你就是革命軍人的家屬了,還尋思啥呀!”王銀子不吭聲,她挑著擔(dān)子,蓬亂劉海兒遮住她的眼瞼,她的臉紅撲撲的,不敢抬頭。張司務(wù)沒有一點兒顧忌地說著那種事兒,王銀子說:“你前邊先走,我有事留一下。”說著,她放下?lián)幼谝粔K石頭上。張司務(wù)嘻嘻笑,問:“你要撒尿?”王銀子罵道:“滾!”
她看著張司務(wù)挑著兩只白鐵桶消失在坡下的樹叢后,她坐著,天兒有點熱,草叢里有蟲兒在叫,她覺得忽然間沒了力氣,身子軟綿綿的,嗓子發(fā)干,有點兒燥熱,她確定周圍沒有什么在看她,她把兩只手伸到花衫子里去,摸到自己兩個脹鼓鼓的乳房,乳頭變得硬挺挺的,摸上去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感覺,身子發(fā)出一種愉快的戰(zhàn)栗……她真的有了尿,或者說,她忽然起了一種把褲子退下的欲望。她走到樹叢里去,那里開著一片白色的狼毒花,一種無名植物把肥大的葉子鋪展開來,幾只野蜂在花間嗡嗡著,一只黑斑蝶被她驚起,它有些戀戀不舍,飄飄悠悠地盤旋著,暗綠色的翅膀閃著熒光,終于高高升起來,穿過白樺樹的空隙飛走了。這里真靜,是中午凝滯不動的安靜。王銀子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很麻利地蹲了下去,尿不多,她想起姨說過的一句葷話:“大姑娘尿尿一條線,小媳婦尿尿連成片。”她知道自己還是個沒破身兒的處女。她站起身提褲子,如果是往常,隨著起身的空兒,褲子已經(jīng)提好了。可是這次她遲疑了一小會兒,她看到自己兩條白嫩的大腿裸露在天光下,在肥大的綠葉子和白色狼毒花的襯托下閃著熒白的光芒,她起了一陣眩暈。猛然間,一雙手從背后箍緊了她的腰,吁吁喘息的一股蠻力把她撲倒了。狼毒花被壓倒了一片,她被異性的身體緊緊壓在下面,她無言地掙扎,然而卻覺得無力。她聽到他在喘息,一股雄性的渾濁的氣味灌進(jìn)她的喉嚨,她擺動腦袋,但卻掙不脫他的嘴巴……平時令她嫌惡的嘴唇、牙齒和舌頭,她會想象出它們所散發(fā)的氣味,然而如今那舌頭卻帶著一股兇蠻的力量在她的口腔里蠕動,和她自己的舌頭纏在一起舞蹈。王銀子的身子在往下沉,異性的肉體有一種非凡的磁力,她不再掙扎,她的手腳不自覺地攤開來,閉上了眼睛……她等待著,是誰都沒關(guān)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她等待著!
激動而痙攣的蛇沒有找到它的洞口,男人的身體發(fā)出一陣悸動,麻痹了,委頓了。王銀子狠狠地擰了男人一下,把他推下去,呼地坐起身,她順手捋了一把肥大的植物葉子,擦拭著自己。“你這個王八蛋!”她罵道。“我是個王八蛋。”張司務(wù)承認(rèn)說,他很沮喪,光身子蜷縮著,把腦袋拱進(jìn)狼毒花叢,一搗一搗的,恨恨地罵著自己:“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王銀子穿上褲子,她倚著白樺樹干,踢了張司務(wù)的屁股一腳,罵道:“缺德,你害了我!”張司務(wù)翻身坐起來,瞇縫著眼睛望著王銀子,說:“回去告訴領(lǐng)導(dǎo)吧,檢舉我吧!”說著,他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熊屌!”他罵道,“我真他媽完犢子!是蔣介石把我的屌給毀了,戰(zhàn)爭把我的屌給毀了!十八歲,我哪是這樣的!跟鋼釬子似的……后來爬冰臥雪,槍林彈雨,背著飯鍋一天一夜走一百四十里,見頭母豬跟見了七仙女似的,硬了怎么辦,用手,自己解決,十好幾年全是他媽這么過來的……”
王銀子沒理他,自顧走出林子去了。
3
夜晚,張司務(wù)來敲王銀子的門。巧的是,幫廚的范桂蘭回家去住了,伙食組長梁發(fā)又去漁場拉魚去了,路遠(yuǎn),他得明天回來。整座食堂的房子只有張司務(wù)和王銀子兩個人,張司務(wù)獨自喝了二兩酒,他不想錯過今晚的機會,下決心要把王銀子搞定。
王銀子聽到敲門聲,忽地坐起來。她全身赤裸,披一件衣服蹦下了地,赤腳跑到門邊,聽到門外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她伸手去拔插閂,但她停住了,她聲音粗嘎,變了音,顫抖著:“誰?”
“我,王銀子,我行了!開門,開門吧!”聲音壓得很低,男人的嘴唇貼在門板上,像是耳語。
“我睡覺了,我不開。”王銀子說。她縮回了手,站在門邊。月夜的微光使她的大腿白得讓人眼暈,她怕冷似的裹緊身上的衫子。她沒有離開那扇門,門外的男人嗅到了她的氣息,是一種發(fā)情的母獸的氣息。“快開門,我行了!”男人急得不行,一再央告,“開門,快點兒開門吧,求你了!”
王銀子渾身哆嗦著,這在她是從未有過的感受。張司務(wù)平時對她挑逗,她充耳不聞;故意碰她的身子,只令她厭惡,可是現(xiàn)在她忽然一下子撐持不住了。他已經(jīng)對她做過那種事了,盡管她還是處女,可她覺得這個男人已經(jīng)玷污了她,她已經(jīng)是他的了。她知道這扇門是非開不可了——不是因為理智而是因為本能——可不知為什么,她還是沒有去碰那個門閂。“走吧,我,我不開,走吧……”她昏亂地呢喃著,男人從她的聲音里聽到了從未有過的柔弱和溫情。白天盡管他十分沮喪,甚至抽自己的耳光,但是,如同雄性動物的尿液,他已經(jīng)圈定了她,他不能放棄!他用肩膀用力地撞門板,門呼扇著,發(fā)出嘎嘎的聲響。王銀子害怕了,她昏頭昏腦,渾身哆嗦著,不由自主拔下門閂,把身子閃在一邊。男人還沒有站穩(wěn)就沖過來,擁著王銀子的身子撲倒在炕上……
王銀子幫著男人完成了自己做女人的儀式。時間并不很長,但他進(jìn)入了她。他發(fā)現(xiàn)了血,問是怎么回事,王銀子哭了,說:“你這鬼啊,我是大姑娘啊!”男人懵懂著跪在她面前,說:“我沒白革命,我有福啊!”王銀子流著淚,說:“這是我的命,已經(jīng)這樣了,你要真心待我,我和你好好過。”男人說:“我要錯待了你半點,讓我死在大年五更!”王銀子說:“別說這話了!”男人像孩子一樣往女人懷里拱,箍著女人滾熱的身子,反復(fù)喃喃著:“王銀子,我沒白革命,明天我去找領(lǐng)導(dǎo)……我沒白革命……”男人伏在她身上,溺水一樣掙扎著,喘息著,喃喃不止……
張司務(wù)帶著王銀子請了假,去總場辦結(jié)婚登記。兩個人是走著去的,揣了幾個餅子和一瓶子水,中間歇了好幾回,傍黑兒才趕到虎頭鎮(zhèn)。兩個人去轉(zhuǎn)運站過夜,領(lǐng)的鋪號本是挨著的,20和21。可是剛巧20號到了炕稍,21號轉(zhuǎn)到對面炕頭去了。張司務(wù)找到看屋子的老頭兒,指著那邊的王銀子說:“能不能給我串個號?我得挨著那個女的睡。”老頭兒看了看王銀子,狐疑地打量著張司務(wù),問:“挨那個女的,啥意思?”張司務(wù)討好地笑著:“那是我老婆,她挨著別人睡我不放心。”老頭兒皺著眉頭:“你說是你老婆,有啥證據(jù)?”張司務(wù)從懷里掏出條子,說:“看,介紹信,我倆是來登記的。”老頭兒說:“還沒登記,怎么能說是你老婆?再說,這屋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就挨著她睡,又能咋的?”張司務(wù)翻了翻眼睛,看著老頭兒轉(zhuǎn)身走了。他只好去和挨著王銀子的22號去商量。22號是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盤膝坐在鋪位上看書,聽張司務(wù)說了原委,馬上就把行李般到20號去了。王銀子呲嗒他說:“你折騰啥呀?”張司務(wù)說:“你挨著別人睡我不放心,怕別人聞到你的味兒起壞想頭!”王銀子狠狠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臉兒沖著墻,不再理他。
第二天,兩人去總場有關(guān)部門登了記,就算辦好了結(jié)婚手續(xù)。張司務(wù)心里高興,說:“王銀子,有了你,我就是在這荒天野地做一輩子大飯也知足了!”王銀子說:“算你命好,有第二個男人肯要我,我也不會跟你!”張司務(wù)說:“他們?nèi)巧底樱幽闵矸莶缓茫抡疑夏阌绊戇M(jìn)步。我不怕,我再進(jìn)步也是做飯的。再說,那些小生荒子,老兵油子以為你是個破過身兒的娘們兒,知道你是黃花大閨女,聞到你的味兒,還不得搶瘋了!讓他們后悔去吧!”王銀子心里涌上一股苦澀的滋味:留了好幾年的一個清白身子,最終還是交給了一個不喜歡的男人,不認(rèn)命又能怎的!
兩人到虎頭街上買了幾包香煙,二斤糖塊,張司務(wù)又給王銀子買了條褲子,一雙襪子,王銀子給自己買了條新毛巾,一塊香皂和一瓶雪花膏,捎帶著買了一個白底紅花的搪瓷盆子,結(jié)婚的東西就算置備齊全了。到了晌午,兩個人到街里小飯店吃了一頓飯,要了兩個菜:白菜炒肉、木耳炒雞蛋。張司務(wù)說:“今兒是好日子,我得喝二兩酒。”王銀子說:“喝吧,我也開開齋!”兩個人就在小飯店里喝起酒來。王銀子從未喝過酒,但她今兒執(zhí)意要喝。她很有酒量,把酒喝光后,張司務(wù)臉色酡紅,舌頭有點兒硬,用粘唧唧的眼光舔著王銀子的臉,他看到王銀子眼圈紅了,眼角含著淚珠兒,掏出手帕擦了。張司務(wù)說:“在我老家,大閨女出門子都要哭幾聲,有啥哭的呀,女人遲早不得嫁漢子。”王銀子沒理他,問:“鎮(zhèn)上有洗澡的地兒嗎,我想洗個澡。”張司務(wù)說:“當(dāng)?shù)厝讼丛瓒继蠼ハ矗@小破地兒還能有澡堂子!”
過了晌,兩個人才離了虎頭鎮(zhèn),踏上了回三分場的路。王銀子說:“路這么遠(yuǎn),回分場還不得小半夜!”張司務(wù)說:“和你在一起,走上十天八夜我都愿意!”王銀子聽了這話,心里受用,把原來不如意的心情消解了好多。張司務(wù)在部隊徒步行軍慣了,不打怵走路,來北大荒后,對走夜路也有一些經(jīng)驗,和所有荒原出行的人一樣,電筒、鐮刀、火柴等必備之物都帶在身上。王銀子想,既是找了男人,就得看他的長處,一輩子依靠的人,如果總覺得不順眼,不如心,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呢?這樣一想,覺得眼前的男人倒有了很多可人處。兩人走了十里八里,累了就歇一歇,坐在樹毛子里。蚊蟲還沒有成陣勢,小風(fēng)溜溜兒地吹,汗?jié)竦男」右粫壕透伤恕M蹉y子口渴,張司務(wù)就把灌滿涼水的軍用水壺遞給她。傍黑兒的時候,兩人在柳毛子里打尖,就著涼水吃了帶在身上的饅頭。王銀子頭一遭和一個男人這樣貼心貼意地走在一起,張司務(wù)的百般照料使她感動。路已經(jīng)走了三五十里,月亮上來了,荒原單調(diào)的景色全籠罩在朦朧的月色里,她太累了,身子軟塌塌的,她頭枕著男人的大腿躺在野地里。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野獸隱約的叫聲,她闔上雙眼,很快就睡著了……
4
蜜月里,發(fā)生了兩件倒霉的事情。
先說第一件:我們知道,張司務(wù)床上的功夫不怎么樣,他把這歸罪于蔣介石和可惡的戰(zhàn)爭,如果不爬冰臥雪和蔣介石干了三年仗,他在女人身上不至于這樣無能,影響新婚夫妻的感情。張司務(wù)因此更加仇恨蔣介石和蔣匪軍。但老蔣已經(jīng)逃到臺灣去了,仇恨不解決問題,他還是不行,他很苦惱。聽說一個熟人秋天要進(jìn)山伐木,他帶著兩只煮熟的狍子腿去找他,托那熟人想法子給淘弄一條鹿鞭。熟人收下了狍子腿,但對鹿鞭的事不敢打保票,說:“聽說那玩意兒很珍貴,你又不是首長……”但最后還是答應(yīng)秋天進(jìn)山后留心這事兒。張司務(wù)很愛王銀子,可他無法滿足她,這使他沮喪甚至有些絕望。又聽說吃大蔥可以使男人長勁兒,結(jié)果他每天口腔和臟腑中都洶涌著濃烈的大蔥味兒,氣得王銀子見了他就捂鼻子,他只好把大蔥也忌了。每天夜里,他又期待又恐懼,最后留給他的總是懊喪。張司務(wù)多么盼望有一個女人啊,誰想到真有了女人后,他根本就是一塌糊涂!如果不是急需一個轉(zhuǎn)業(yè)軍人家屬的身份,如果不是張司務(wù)在送飯的山路上強行地把她按倒在野地里……王銀子壓根就沒想到和這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這天,她整理小箱子,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鐵盒子,驀地想起了里邊珍藏的東西。她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黃紙包,一層層小心打開,是七顆紅藥丸,用手捏一下,干硬得如七顆石子,湊近鼻子前嗅了嗅,有一股嗆人的氣味。王銀子看著這七顆紅藥丸,內(nèi)心一陣難言的傷感。可憐那耍皮影的一對父子,為了這七顆藥丸苦巴苦業(yè)地積攢了多年。他們,還有她,熬著,盼著,等著……誰想種種期盼最終化為泡影。她沒有等來“丈夫”成為男人那一天,她帶著七顆紅藥丸千里迢迢地趕來,那個拋尸大荒的死鬼竟連墳?zāi)挂矝]有尋到!她想起那位老人死前的切切叮嚀,想起所謂“丈夫”對她無力的纏綿,還有肉體的隱秘和含淚的期許……王銀子不由得流下了眼淚。可憐的人兒!如果他活著,如果這七顆藥丸真的發(fā)揮了神效,即使他是勞改犯,她也會和他終生廝守的!她王銀子沒什么奢求,她要的不過是一個和她恩愛相守的男人!可這么簡單的愿望為什么也難以實現(xiàn)呢?王銀子呆坐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來:既然這七顆藥丸可以使一個半陰半陽的人成為真正的男人,那么,它為啥不可以用在張司務(wù)的身上,讓這個蔫不唧唧的人變得強壯起來呢?這個想法讓她激動起來,黃昏時,她把小鐵盒子藏在懷里,一個人跑到野地里,在幾座無主的荒墳前徘徊了好久,她認(rèn)為其中的一座墳里一定埋著她從前的“丈夫”,她默默地禱告,希望那個苦命的耍皮影的人能夠原諒她,盡管他們父子為此付出多年的辛勞,但地下的人肯定用不到它了,那么,就把它派個用場吧,讓張司務(wù)成為雄壯有力的男人吧!
夜里,張司務(wù)聽了王銀子“七顆紅丸”的故事,把小鐵盒子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久,一遍一遍地嗅著那七顆藥丸,連連說:“這不是藥,這是仙丹啊!真這么神,我七顆全吃了!”王銀子說:“怎么這樣貪?一次只能吃一顆,多了人受不了!”張司務(wù)說:“快拿水來,我立馬就吃!”王銀子遲疑道:“這不比別的,這是藥,別把人吃壞了!”張司務(wù)急道:“這么金貴的藥,普天下哪里去找,我和那耍皮影的不一樣,我就是打老蔣時做了病,真把七顆全用了,還不得跟驢似的!”接著,說了幾句調(diào)笑的葷話,光著腚蹦下地,自己就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把一顆紅藥丸一口吞了,咕嘟咕嘟灌下半瓢涼水,回來鉆進(jìn)被窩,仰頦躺著,等著藥力發(fā)作。不一時,肚子里果然咕咕響,小腹有些發(fā)脹,但期待中的那物并沒有勃動,卻覺得腸子擰勁兒般疼起來,一股寒氣貫通肺腑。張司務(wù)跳將起來,光著腳丫子蹦下地,跑到便桶那里,剛彎下腰,便噗嚓、噗嚓一頓狂瀉。王銀子道:“不妨事,或許是正常反應(yīng),挺住了,一會兒就好。”張司務(wù)咬著牙,挺著,額角流下冷汗來,臉也變得蠟黃,過了一個時辰,仍是狂瀉不止。王銀子也有些慌,倒了碗熱水給他,張司務(wù)腹痛難忍,哼哼著,抬手打翻了水碗,怒道:“王銀子,你編瞎話,給我服這種毒藥,你要謀害革命軍人嗎?”王銀子急得哭了:“天地良心,我怎么能謀害你?不是那江湖郎中蒙人,就是合該不對你的癥,咱倆結(jié)婚不到一個月,我怎么能謀害你?”張司務(wù)坐在便桶上起不來,隔一會兒,肚子咕咕響,狂瀉一陣,直瀉得腰酸腿軟,兩眼昏花。這樣折騰了半夜,好歹不瀉了,王銀子扶他上了床,安頓他躺下,張司務(wù)略覺好受一些,王銀子寬慰他道:“八成是藥性的正常反應(yīng),把濁氣瀉出,就會好了。”張司務(wù)道:“那敢情好,老天保佑,遭點兒罪也值得。”話音未落,張司務(wù)肚子又痛得難忍,趕忙叫王銀子扶他起來,沒等下得床,就瀉到了床上。肚子里已沒了食物,只瀉出一些綠水來……這樣折騰了好幾個回合,王銀子又擦又洗,眼見得張司務(wù)臉色灰暗,氣息轉(zhuǎn)微,王銀子害了怕,沖出門去,摸到了衛(wèi)生所門前,嘭嘭敲起門來。衛(wèi)生員聽說張司務(wù)病了,披衣起來,拿了藥箱子,馬上就過來了。他察看了張司務(wù)的情況,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把聽診器按在他瘦棱棱的肋骨上聽了聽,按按他已癟得貼到后脊梁上的肚子,問:“腹瀉如此嚴(yán)重,到底吃了什么?”王銀子支吾著,不肯說。張司務(wù)道:“王銀子給我吃了藥,八成藥里有毒。”王銀子這才說了事情的原委。衛(wèi)生員拿過剩下的幾顆藥丸嗅了嗅,道:“怎么可以胡亂吃藥,我聞這藥里有巴豆氣,是烈性催瀉藥,如不止瀉,容易把人拉脫了水。”說著,給張司務(wù)服了止瀉的藥,又留了一些管胃腸的常用藥,囑咐道:“巴豆寒涼猛烈,大夫一般不肯用,將此物放入藥中,分明是害人,哪里能治陽痿,千萬別再吃了。”后半夜,張司務(wù)不再瀉,倦得睜不開眼,一直睡到天明。王銀子給他請了假,在家養(yǎng)了七八天,才漸漸好了。剩下的幾顆藥丸,全被王銀子拋到長滿蘆葦?shù)拇笏晾铩?/p>
這件事情過去后,張司務(wù)和王銀子的夫妻感情越來越壞。沒等過完蜜月,兩個人就吵了幾次,張司務(wù)從女人的意義上愛王銀子,從社會身份上講,又瞧不起她,況且這人說話又任性隨意,不負(fù)責(zé)任,一吵架斗嘴,就罵王銀子不安好心,用毒藥謀害革命軍人。王銀子在他嘴里,簡直成了反革命和階級敵人,氣得王銀子直哭。張司務(wù)見王銀子哭得傷心,又來哄她,夜里不中用,竟至跪在王銀子面前打自己的嘴巴,賭咒發(fā)誓說下次再欺負(fù)她就是狗,就是烏龜王八蛋!可下次生氣斗嘴,仍然用這種話來撒氣。階級斗爭的風(fēng)越刮越緊,即使夫妻床笫之間的摩擦和嫌隙,也用階級斗爭的語言來說話。按照階級斗爭的理論,一個曾經(jīng)嫁過勞改犯的女人,一個曾被政府專政的耍皮影的藝人(這樣的藝人本就該被取締,他到處流竄,用那樣可惡的把戲來毒害人民,又是個可恥的流氓)留下的寡婦,即使不劃入敵人的陣營,也不能屬于人民之列。王銀子身上有了永遠(yuǎn)洗不盡的不明不白的污點,所以,沒有男人敢于愛他。他張司務(wù)是堂堂的革命軍人,娶了她,簡直就是對她的恩典。他既然存了這種想頭,對王銀子的熱乎勁兒一過,也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張司務(wù)覺得,自打娶了王銀子,他的好運氣都隨風(fēng)刮走了:先是場里派來個真正的司務(wù)長,他這個被人叫了半輩子“司務(wù)”的人還是個做飯的火頭軍,這雖然發(fā)生在娶王銀子之前,但王銀子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長了,這晦氣說不定是她帶來的;其次,他做男人不中用,王銀子給他用了藥,差點害死他;第三,他一輩子和菜刀打交道,從未有過閃失,可是最近他的手指頭被菜刀給切了個大口子,差點傷到骨頭。害得他的左手像傷員一樣包著紗布,司務(wù)長不許他接觸面案和菜板,只讓他干些雜活,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就在這時候,第二件倒霉事發(fā)生了。由上而下的整頓和清理之風(fēng)越加猛烈,關(guān)鍵崗位上不能用犯過錯誤和有污點的人,食堂里的廚師接觸飯菜,而飯菜是給墾荒戰(zhàn)士和廣大群眾吃的,一旦有人下了毒,人命關(guān)天,事情非同小可!場領(lǐng)導(dǎo)收到了幾封“群眾來信”,質(zhì)問為什么用王銀子這樣的人?真出了事情,請問責(zé)任誰來負(fù)?場里便將王銀子夫妻一并調(diào)離食堂,王銀子去了蔬菜隊種菜,而張司務(wù)則被安排去清理馬棚,和喂馬的一個國民黨被俘軍官一個等級了。王銀子只是有點傷心,本來作飯和種菜都無不可,可這種調(diào)動卻給她一個明確的信息,她算不上一個好人,低人一等,不被信任。張司務(wù)簡直就是憤怒了,他覺得這是對他這樣的革命軍人的侮辱,他氣沖沖去找場長,場長的回答是:“如果你不愿意清理馬棚,你就到大田里去勞動!多少人披星戴月,流血流汗?jié)L在荒野里,他們可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革命軍人,很多人立過功,不但打過老蔣,還打過鬼子呢!多少人身上還留著敵人的彈片,比起他們,你這點兒資格算個屁!”張司務(wù)嘎巴著嘴,說不出話,只好到馬棚清理馬糞去了。他去了馬棚,就自覺地負(fù)起了領(lǐng)導(dǎo)責(zé)任,他開始管理并訓(xùn)斥那個國民黨軍官,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是共產(chǎn)黨(他不是黨員,當(dāng)?shù)膮s是共產(chǎn)黨的兵),而那個老蔣的“作訓(xùn)處長”,俘虜,被勞改七年的壞蛋——則是地道的國民黨,共產(chǎn)黨管著國民黨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張司務(wù)在馬棚里找到一點尊嚴(yán),也找到了“領(lǐng)導(dǎo)階級”的感覺,回家之后,他把自己領(lǐng)導(dǎo)和專政的使命用在了王銀子的身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明確無誤地認(rèn)識到,他一切倒霉事都是王銀子造成的。王銀子從前嘲笑他床上無能的時候,他自覺理虧,腆著臉在王銀子面前作踐自己,給她下跪,抽自己的嘴巴,罵自己是騾子、騸馬、一條被閹了的狗……當(dāng)然他每次都罵蔣介石,是蔣介石害了他的雞巴!現(xiàn)在他站在革命者的角度來思考,覺得王銀子不僅是個壞女人,而且是個騷女人!因其壞而更加騷,竟然那么不要臉!他開始折磨王銀子,罵她是騷貨,用皮帶和鞋底抽她的屁股,罵王銀子用白光光的屁股勾引了他,使他如今和國民黨為伍。因為和她結(jié)婚,他進(jìn)步的路被堵死了,他這輩子毀在王銀子手里了!
嫁給張司務(wù)僅僅半年多,王銀子嘗到了婚姻的苦果。原以為會找到一座靠山,一個名正言順的“名分”,現(xiàn)在看來,全屬枉然,她的厄運開始了……王銀子當(dāng)然也會反抗,張司務(wù)雖然是個男人,但在力氣和個頭上她還稍占上風(fēng),她不懼他。她掐他、撓他、奪過鞋底和皮帶抽他,披頭散發(fā),赤條條把他壓在身下,罵著低級下流的話。她身上的野性和蠻力給激發(fā)出來了。王銀子為姑娘時,多么文明,多么愛惜自己,她口中可是半句臟話都沒有的,可是不幸的婚姻和一個糟糕的男人改變了她。許多女人在美麗溫柔的外表下都潛藏一種粗野的東西,它被鎖閉在所羅門的魔瓶里,開啟這魔瓶的就是那個占有她的壞男人。
王銀子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穿著一件花衫子,感覺自己很好看。她在草原上走著,嘴里哼著歌,有時俯下身來,采一朵野花。青草連綿,鋪展到天邊,野花很多,紅的、黃的、藍(lán)的、粉白色的……她手里握著五彩斑斕的花束。她身上的衫子剪裁得很合體,她從來沒穿過這么合體這么好看的衣服,她多么喜歡這件衣裳啊,她的心里又感動又幸福,她走著,踩著軟綿綿的青草,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可是忽然一個人叫喊著追過來,聲音粗礪,嘶啞,聽不出那人喊什么,只聽到可怕的喊叫。她回頭看見一個人倒著一雙短腿,身子很小,腦袋很大,像在半空里蹬著一個輪子,跑得飛快。到了她面前,圍著她前鉆后跳,憤怒地吼叫……王銀子又害怕又煩惱,忽悠一下子醒過來,她看到窗欞被月光映在墻上,像一個黑色的鐵柵欄,聽到張司務(wù)窒悶的鼾聲,看到躺在身邊的男人半張著嘴的丑陋睡相,她的心一下子沉下來。她沒有動,靜靜地躺著,任淚水在臉頰上無聲地流淌,洇濕了枕頭……她知道,那塊藍(lán)底碎花的衣料還放在她的小木箱里,她很喜歡它,多想把它做成花衫子穿在身上!但是,幸福還沒有睜開眼睛就已經(jīng)死去了,她沒有半點心思了。一個被自己男人欺侮,沒人瞧起的女人還有資格穿那樣好看的衣裳嗎?夢里那個短腿大腦袋的小人兒還在她眼前晃動,她想這是鬼來糾纏她,小時候,姨曾說過,夢里見了鬼,你就啐上一口,把晦氣啐走。她抬起身子,向屋地響亮地啐了一口,張司務(wù)嘟噥著罵了一聲,翻過身睡去了。她沒理他,她的眼淚也不再流了,她瞪大眼睛仰望著黑黝黝的屋頂,看到那塊藍(lán)底碎花的衣料就在她的頭頂,藍(lán)得那么鮮亮,一朵朵粉白的小花綴在瓦藍(lán)的天空。這個幻象長久地停留在她的幻覺中……直到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