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女,彝族,生于1982年,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有作品發表于《文學界》、《作品》、《草原》、《青島文學》、《民族文學》等雜志。現住東莞石龍鎮。
那是個初夏,我租住在一間白色的閣樓上,房頂斜斜地蓋在上面,地板呈淺黃色,能照出我的影子。墻壁最矮的地方只能站一只暖瓶。
房東太太是個胖女人,電話一打過去,她艱難地搖閃著、用她最快的速度向我走來,臉上帶了幾分生意人的笑。
“是你要租房子嗎?”她問。
“是,”我指著墻上的廣告,“閣樓出租,是吧?”
我想象著閣樓的樣子,在什么書里看到:閣樓是一間不大的木房,住著一個美麗的女子,她在木窗前彈一支曲子,窗外是一片草地——我要做那個女子,即使不會彈曲。
我完全陷入想象,忘記自己的身份只是流浪在此地做工的外鄉人。
“一個人住?”房東太太和我說話。
“是。”
“啊,這樣最好啦。閣樓最適合一個人住。冬天的閣樓暖和,夏天也不熱,你買一張竹席,一把臺扇,夏天就不會很熱——這個你可以聽我的,我有經驗。一個人住閣樓最舒適,你住下就知道。”她打開門,領我上了五樓。
女房東收了一百塊房租和一百塊押金。她給我三把銅色的鑰匙,如果我把鑰匙并在一起,它就和彝族人的口弦一樣了。
我像個貨郎一樣搬進一只箱子,啰啰唆唆掏出一些東西,有衣服,有彝族裙子,也有老家帶來的石頭和一小包泥土。
閣樓里什么也沒有,連最基本的床也沒有,除了我自己和我的箱子。我又把石頭和泥土裝進箱子里。
“睡地鋪好,滾哪兒都摔不下床。你看,一個人住是不錯的吧?房子太大住起來不好。這樣最好的。”女房東指著門邊的一塊水泥臺子,“這里可以放點衣服。隨你喜歡。你放什么都可以。”
管它呢,這是我的家了,我這樣想。
“那么,我走了。你自己收拾一下。”她胖乎乎的身體在我眼前消失。
放下箱子到洗澡的地方看了看,擰了一下水龍頭,水在管子里咕咚半天才跑出來,冒出一股銹味。
我給男朋友發了一條信息,告訴他我在江南了。寫到“江南”兩個字心里有些甜蜜和詩意。我和男朋友還沒見面,我們只在網上的視頻里見過。他是個微胖的男人,說著一口純正的湖南話,不抽煙,不喝酒。也許喝酒,我并不知道。
我的腦袋在閣樓的矮墻頂撞了好幾回,總是想不起這是閣樓,猛地站起身,腦袋險些從脖子上滾下來。去你媽的,我想這樣罵著哭他一場。
住進閣樓一兩天就感到寂寞了。它不是木房子,而是鋼筋水泥筑起來的硬墻,表面刷了一層白石灰,在白天看起來冷漠透了,在晚上看來也沒有一點溫情。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一床翻新的棉絮花了十五元,那是我在一家賣舊棉絮的店里買來的。當時還聽見店鋪背后傳來的做棉絮的機器聲。老板娘渾身粘著棉花從里間出來,好像她是從周公的夢里走來的一樣,打著哈欠,給我拿了一床最便宜的。我躺在棉絮上,總會想到她的模樣。
翻新的棉絮一抖開,灰塵就出來了,沒有藏好的棉花也會跑出來。我幾乎每天要跪在地板上撿棉花——稱它們棉花一點也不準確。它們是黑色的,一種腐爛模樣的寒酸顏色。像是這個房間時常下著黑色的雪。
閣樓一進門就要脫鞋。房間太小,地鋪離門太近。我要把鞋子脫在門背后,然后赤著腳走到床上去。
忘了說,我來江南之前就與男朋友約好要見面。在這個約定之前,我也曾想去湖南看他,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同意。我在地圖上查看湖南——他所在的那個城市,覺得這輩子只會愛那個城市了。
我和男朋友見面了。那是個五月天氣。我真想說,我很后悔與他見面——如果我能預知那是一場破敗的結局。不過見面的感動還是有,他站在車站門口,夏裝打扮,挎著黑色的包,穿一雙拖鞋。我很意外他穿一雙拖鞋。沒有人第一次和女朋友見面穿拖鞋的。
“你穿拖鞋啊?”我找不著話說,很愚蠢地說出心里的話。
“啊,我喜歡穿拖鞋。”他笑了一笑,非常隨意地回答。
我看了他一眼,心里胡思亂想。我覺得他是地圖變來的。因為這之前我天天翻看地圖,看他所住的城市。
見面是短暫的,他很快回到工作的城市。之后一個月見一面,或者兩個月。他是一家飾品店的采購,偶爾來我所在的省份批發貨物。我們沒有太多話說,如果很有話說了,那一定是在爭吵。一定是為了他的緋聞和我的懷疑在爭吵。他上網,那家網站的論壇里全是他的“新聞”。
有一次我告訴他要去湖南找他,他嚇得很,說自己還沒有租房子。我問他,不租房住哪里?他說,和飾品店的老板娘住在一套房子里,老板出了一趟遠門,托付他照顧一下她們母子。老板娘有個九歲的兒子。
我氣得冒煙了。有哪個蠢貨老板會把自己的老婆和兒子托付給一個青年男子去照顧?
“你們住在一套房子里?”
“嗯,住在一套房子。”
“你們吃飯在一起?”
“是。”
“那老板娘是你的老婆,那九歲的兒子是你的兒子吧?你上次買的一架玩具飛機不是給店里做樣品,而是給你的兒子。”我這樣給他回了一條信息。心里羞怒,委屈,面紅耳赤。
他最后給我回了四個字:無理取鬧。
那個晚上,我躺在閣樓,幻想著扛一包炸藥去湖南,與他同歸于盡。
我當然沒有去湖南。我坐在閣樓上哭,那是個冬天的晚上,快要過年了,我赤著腳坐在地板上,面前站著一瓶二鍋頭。酒已經喝得見底,瓶身對著窗口。他打了無數個電話,我掛了無數次。最后在凌晨收到一條他的短信,寫著:我是愛你的,你怎么那么多疑?我想想不甘心,回了今生最后一條短信給他:去你媽的。
我承認自己粗魯。
我不知道他是否收到那條短信。他有四五張手機卡。我曾撥打過一個,已經停機。但在離分手的前一陣子,那個號碼又是通的。
那個晚上想了許多事情,想到女人深陷愛情的愚蠢,想到付出的感情,想到自己的漂泊,最后想到死。但終究沒有去死。腫著眼泡去洗了一把冷水臉,整張臉浸在水里,趁著有水,又流了一些眼淚在水里。
我的父母知道我和他交往,卻不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他們打來電話問我要他的照片。我發了一張尚未刪除的照片過去。父母看了他的樣子回道:
“這小伙子長得富態,好!”
過了一陣子,我基本走出失戀的痛苦。對著買來的一面圓鏡子驕傲地說:這樣的男人配不上你。
父母后來也知道了分手的事情,他們又勸我說:“腦滿腸肥的樣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分得好!”
新認識的同事聽說我分手了,顯出十二分的興致問:“這一次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就恭喜你了。如果是我就不會給他那么多機會改正。狗改不了吃屎,懂嗎?我就說嘛,網上的男人不可靠。”她認為現實里的男人一定可靠似的。
“網上的男人不就是從現實里走上去的嗎?”我想爭辯什么,但是沒有說出這句話。她說的也有道理。
分手后,我偶爾邀請同事來閣樓玩耍。如果這樣的時候還是一個人面對閣樓的空蕩,會瘋。
同事大多是云南人,會給我捎來一些臘肉。我也會請她們吃飯。雖然女房東交代了不能在閣樓炒菜。我們偶爾喝點白酒。
我在閣樓里失去了一場愛情,卻迎來了許多友情。但是心里清楚得很,一切的熱鬧只是為了掩藏內心的失落。我并沒有那么灑脫。
閣樓最適合一個人住是騙人的,它最適合的是蟑螂和人一起住。它們簡直像鬼,在深夜里簌簌爬來,爬到我的被子上,袖筒里,過分的時候干脆臥在我的腦門上。白天也會看見它們趴在白瓷碗里睡覺,睡死過去的也有。我很怕它們,想要搬離閣樓,但是除了閣樓,還有什么房子的價錢便宜呢?妥協了。每晚做著噩夢見周公。有時候看見女房東在樓下走過,我就趴在矮窗前,支出腦袋在窗口喊——你給我再減二十塊。奶奶的,這里蟑螂多得不得了!女房東有時裝作不聽見,有時也會仰著腦袋說:
“我說姑娘,蟑螂有什么好怕的?實在要怕,可以買蟑螂丸毒死它們。我這個房價已經很便宜啦。”
我想來想去,閣樓有蟑螂也許更熱鬧。
妹妹是在秋天搬進閣樓和我一起居住的。想來有點內疚,作為姐姐,不能很好的照顧她,不能租好一些的房子。當她站在閣樓的門口,抱著一包行李說,“姐,像地下室。”我的眼淚就想沖出來。
“閣樓很好,從前有個畫家……”
“——他住在閣樓里,最后成為一個大畫家。是不是?”妹妹接了我的話笑著說。都是差不多的性格,她并沒有那么嬌氣。我們在一起上班,雨天同撐一把傘,夏天穿彼此的衣服。我們的衣服是共用的,今天這件衣服在姐姐身上,明天就會在妹妹身上。
因為針織廠不景氣,我們時常在作坊間換來換去。換工作最掙不到錢。
有一天,是個下午,她從菜市場買回來一塊肉,修長的,大概二三兩的樣子,看著有些肥。我在閣樓洗衣服。等我洗完衣服出來,正好撞見她開門進屋,我看見她把肉高高地舉起,送到我的眼前晃了一晃,說:“姐姐,今晚我們好好打一回牙祭。”
我能說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嗎?那肯定不是。我心里抽痛了一下。我想到,在這里的日子這樣悲慘,連買肉的錢都要省下來交房租。我莫名其妙地遷怒于那個女房東,覺得自己花了房租把她養得那樣胖。但是,人家憑什么讓你白住呢?
我甩著手上的水,裝作輕松的樣子道:“我們去打劫好啦,買兩把菜刀別在腰上。到農村去,看見有豬過來就上去割掉它的耳朵。天天可以吃豬耳朵。”
“好!”她豪邁地把那二兩肥肉甩在臺子上,摸起菜刀比劃,好像黑旋風李逵。
“我們小時候在河邊住,日子也不好。那時候房子還不如現在這間。那是一間草棚子,四面透風。”我回憶著。
“可是,草棚子好歹是自己的。閣樓是人家的。也不曉得家里過得咋樣了。上個月就寄了兩百。肯定買完肥料又不剩錢。我們寄得太少了。要不,我們再換一個廠吧?”她嘆了一口氣。
我們沒有再說下去。說到窘境的時候總不愿意多說。
那一晚的牙祭沒打好,炒糊了。
閣樓最難熬的是夏天,女房東建議的風扇席子之類,一點用處也沒有。睡到半夜會爬起來沖水,水也是熱的。
熬過了夏天,其他三個季節就不算什么了。雖然冬天難一點,睡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到腰痛,好像在夜里背著一座冰山狂跑。
秋天的閣樓最舒適,因為它的舒適,也很感激女房東,不再纏著她減房租。閣樓的窗口對著一片棉花地,那時棉花已經收完,棉花地里站了一些枯草,它們一色是枯黃的,沒有一點綠色,像一場遠古的回憶。我想起剛來的時候,鬧了一個笑話,我問一個人:“棉花的花怎么喊,是喊它棉花花嗎?”
那個人笑了我一場,最后帶著他的愛情和棉花一起消失。我偶爾會想起他。
晚上躺在閣樓里,如果下雨,我和妹妹就會早早關燈,斜躺在窗前,聽雨點灑在草叢里。妹妹也是多愁善感的人,她會跟我談心事,然后冒一句:“我的這一生——”
她的一生也不過才十九歲。有時候,漂泊可以瞬間催老一個少年。
“我們都一樣。”我平靜地說,那樣落雨的夜晚,實在沒有心情去勸說。
到了春天,已經住在閣樓很久以后的春天,突然想要換房子。我們有一天出去閑走,看見許多的梧桐樹葉子都綠了,花草站在樹木的腳下,三個孩子在草花里捉蝴蝶。
“搬個家吧?我們也買一些花草放在陽臺。”妹妹說。
我望著草花和樹木,以及嬉笑的孩童,覺得人生的趣味很濃——外面的一切與閣樓的一切不一樣。閣樓早就不是書中的木房子。它的矮窗憋得人透不過氣,它的頂棚常讓人腦袋起包,它的窗戶下的棉花地荒蕪得像一場舊夢。
確實應該走了,留在閣樓的舊夢里做什么呢?
“明天就搬。”我吸了一口草花的香氣,痛快地說出這句話。
搬離閣樓的那個上午,下了一陣小雨,蟑螂從水管的邊孔里爬出來,好像要跟我道別。妹妹抱著一床棉絮,逃跑似的走去新租的房子。
我把閣樓的地板清洗了一遍,然后踮著腳尖走到門口,深呼吸,帶上門,好像自己根本沒有來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