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是一團舊火
昨夜,據說是十年一遇的月全食被人類看到,這多么難得。我們這些幸運的人!
蒙塵的天空,已鮮見星辰,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下意識所為,我推了前面、后面的所有窗子,找那許久也想不起望一望的月亮。沒有找到。只好癡狂小兒一般淘氣地蹬上理石窗臺,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哦,二十二點零六分,那月亮沒有爽約,果然是紅色的!如櫥柜里果醬花色的盤子,如記憶中某個印象派的畫作,或者我十九歲時游玩于閭山時買下的那枚圓圓的琥珀胸墜。
月亮的天文現象應該是令我們驚嘆的。人生有幾個滿滿當當的十年?
可是我沒有!
歷來,我是個愛發岔的人。在世人爭睹“月亮女神”神奇美貌之時,我仍不例外,反而分出更多的心思去看那映襯“女神”的“綠葉”——滿天的繁星!
周遭的星辰,一閃,一閃,閃著潔凈的光,少有的可愛模樣。
而這樣的相遇,是不是曾經有過?
那一天,我們走在遼河岸邊,像初識人生的少年,指點著:這是北斗星,那是北極星……說著不遠處的河對岸和我純真、懵懂的童年。大有小時候躲在稻草垛里說故事、數星星那般有趣、過癮。
我們去的時候,一群面容模糊的人開始收拾音響、板凳和空酒瓶,嘴里還在哼哈著一句半句半生不熟的歌詞。不遠處,白色的大銀幕上,放著被風吹皺的黑白電影。
沿岸的路燈并不刺眼,很懂事兒地迷離著眼眸。偶爾,彎轉的街面上,會有一兩輛計程車駛過,不急不緩的,一點兒也不著急回家。臨街的樓群也不逼仄,高矮適中,掩在紛披的枝椏中。路燈照不到的地方,便有月光來補充。月光的清輝仿佛被枝葉擋了一下,濾下不規則的斑駁的光影兒,一晃一晃的,憑空生出些許的離愁來。
哦,這樣的場景,我們仿若也在畫中。
時間是流動的,一如這湯湯的大水。而再次相見會是何年?
當晚的二男二女中,不管是千里之外,還是近在咫尺,有兩個竟是第一次相見。這有什么要緊?甚至,已經“認識”了N多小時,卻始終記不住一個人的面孔。他明顯高昂的音調和酒話、職業、優缺點、小習慣,一樣我也沒記住。可這又有什么要緊?!時光必須依賴于一個廣闊的氣場,才有記憶的價值。或者說,只記憶那氣場便已有了價值,而人類沉重的肉身約等于無——與浩渺的時光之水相比,與浩瀚的星空相比,具體的某一個人,多么無力!
在水邊,在這慣于流逝的物種面前;在星空之下,在這標志著永恒的事物面前,只有噤聲——它們給予我們廣泛的傷感和清愁,無師自通。
此刻,班得瑞的《月光》悠悠降臨,在屋子里盤旋,盤旋。我便看到了流泉、森林、星空、鳥雀、仙境、小木屋、頭戴花環的小美人兒蕩著秋千……
那是兒子送給我的《班得瑞典藏全集》中的一曲。
上個學期放假,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去接他。兒子提著大大的NIKE船形黑包迎面而來,晃晃當當地,像剛剛打贏了一場籃球賽,笑吟吟的,卻用右手摟著夸張的一大盒班得瑞。“老媽,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充滿儀式感……
于是,十二張碟片代替兒子在電腦里、車載里,一直陪著我。后來,怕別人不經意隨手拿去,或者忍不住犯了愛送人東西的毛病,使班得瑞不得“全家團圓”,便小氣地只放在家里聽。反反復復、顛三倒四地聽。仿佛,這樂曲和自然之聲也有了血緣。
一邊聽著水銀一樣純凈的遍地《月光》,一邊想著滿天碎銀子一般的星辰,一邊就有絲絲縷縷的細瑣之事,款款地走回來——不!是把你帶回去。以倒敘的方式,盡管把你所愛的生活往事,重新播放一回吧。
那些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不動聲色地藏在暗處,仔細看,仔細看,才能翻找出那些神秘的火星兒。
里爾克說:“星辰都是一團舊火,而更新的火焰在熄滅。”
是的,星辰是一團舊火。不熱烈,但不熄不滅;不耀眼,但不棄不離。它們的品質與一個念舊的人有著同樣的屬性。它經久地溫暖、美麗,一閃,一閃,就生出了思想和意義,卻低低地覆蓋住了你——如一場潔白的大雪,無聲地落下來,寒涼是有的,更多的,是清冽的舒爽,只可意會,無法言傳。
黃昏的柔光,使萬物光輝
如果沒有什么雜事兒牽絆,每晚五點至六點,我會在濕地公園。這句話也可以演繹成時髦的句式——我不是在濕地公園,就是在去濕地公園的路上。
這座以“遼河”命名的濕地公園,每天讓我惦記。到底惦記什么?是水?花花草草?還是另外的什么?又無法說清。
我常想:如果我不來,便辜負了遍地的花草和排排綠樹。它們放出的氧氣沒人享用,新生的葉片沒人驚喜地叫出聲,這樣,它們就浪費了。
一天,新雨后,沒有一個游人。那么,千萬別怪我,整個園子就都是我一個人的了!占有是可恥的,但以熱愛之名或多或少可以減免“罪責”。
看過里爾克的散文,這個短命鬼的話說得好聽。我雖不認識他,但半個多世紀后,卻仍然受著他的蠱惑。他說,高高居于塵世之上的上帝過得其實很窩囊、很累,地方也不大,但當宇宙向他敞開時,他便下沉,重新回到這張由千百個物種組成的大床上來,舒展開筋骨關節,做起夢來。
而我一介草民,卻輕巧擁有這以百、千計數的地皮。還有那么多女人包著紅綠的方巾,像侍候孩子一樣為我獻上她們的干凈、清鮮的“圣嬰”。
吊床上的小冤家們,膩在一起,也算是別一番點綴,年輕有這個權利。因此,這公園更多了一份人性的光輝。
游船像水上盛開的花朵,明黃、紫粉、天藍、碧綠,漂浮著,也會平白無故使心情晴朗幾分。
套圈的塑料玩具獎品和林中飛鼠的電子槍始終處于等待狀態,雖無人比試,但它們本身就是公園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沒有風的時候,湖里一圈一圈的小波紋,漾開。你仰頭望天,以為是水滴嗎?不是,是魚!它們吃飽了、喝得了,出來透透氣——相當于我們散步。我伏在油漆的欄桿上看了許久,體味著諸如自由、快活的字眼兒和滋味,心是敞開著的。
雖然不是草原,但風吹草低。一種茸茸的草穗,很長,且多,倒伏著,一波連著一波,像誰家寵物滑爽的皮毛,不禁讓你動了伸手去撫摸的念頭。于是,我就那么干了,細密而柔軟的質感,反襯著你的粗糙,讓你心動。
一個推著自行車的年輕爸爸,前面的車筐里放著水粉的卡通書包,后座上坐著他頭發沾在紅撲撲小臉上的女兒。我鄭重地看了一眼身穿橫條T恤的爸爸。
鄭重,是我別樣的嘉許——雖然我的嘉許一文不值,但我對他和我自己的“鄭重”充滿敬意。——放學后,自行車的儲物筐里不是英語教材、帆布畫夾,也不是鋼琴譜、白色舞蹈鞋。而是輕車熟路地來這里的免費秋千和滑梯上,“放一會兒孩子”。
他的自行車讓我想起諸如小時候、快樂、清貧、純粹這些詞語,以及斷章似的過去生活的畫面。見識了太多的奔馳或寶馬,我卻懷念童年的自行車……
我一直覺得,財富需要一點一點積累,而在積累的過程中,我們借此清楚地記得自己的成長。幼時的花衣衫、翠綠的塑料涼鞋、泡沫文具盒;青春的四個喇叭收錄機、太陽鏡、牛仔褲;中年的浪琴、LV和香奈爾。因其自然而然的過程,歲月和索引因而珍貴。如果童年便住上了中年的豪宅、存下晚年的金錢,像早熟的花朵施了過多的肥,總是令人害怕和惋惜的事情。——如果財富不是用來使孩子增長才能和積累經驗,而只是為了飆車炫富、揮金如土,那么,財富將是多么無恥!
騎賽車的人匆匆而過,他們與烏有的對手較量,絲毫也不含糊。他們后背上“自行車協會”的字樣,表明他們是有組織、有水準的人,完全有理由把自行車騎得拉風。
那一天,一個被夸張的色彩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蜘蛛俠”停在我的身邊,我還沒有從聚精會神、揮汗如雨的“個人奮斗”中回過神兒來,他的大長腿已支穩賽車。
“每天都來嗎?”他把一張全新的臉朝向我,像電腦中新打開的一個對話框,我才知道他是在跟我說話。
“沒事兒就來唄。”我并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只是放慢了些。
他低頭看看車把,后來我才知道是在看計數器。“從東到西是11公里。每天走一趟,你真有毅力。”他的聲音很好聽。但我不喜歡與看不清眼睛的人說話,仿佛有什么心機深藏著,無法參透。
“哦,你們也挺厲害呀。快去忙吧!”我回復他。
“蜘蛛俠”像一支響箭,遠去了。
每天在公園里,都會遇見幾撥自行車協會的人,他們中有帶著音響的,有邊走邊聊的,有悶頭猛騎的。雖不相識,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符號。
——其實,我在觀察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觀察著。這是公平的。
那天,正遇小雨,不大,但也不停。不濕衣的風情正是可心的。
按計劃,縱貫東西。行至中途,小雨方停。晚霞射燈一樣破云而出,投射在波面上,仿佛要把那皺褶里的碎金子,慷慨地供奉出來,與大地上的萬物一同分享——是的,它懂得分享的樂趣;懂得置身于廣闊的場景中,才能得以永生。
我一口氣跑上堤壩,每日的俗常景致,難道也可以翻出花樣兒來嗎?
遠處,高樓像長勢驚人的蘆葦,以看得見的速度生長。仿佛見到雨水的莊稼抻直了腰身,長得更旺。那一天,它們海市蜃樓一般虛幻地聳立著,被云朵和霞光托舉著。而細線的村莊,貼在天邊,如虛設的布景,使沉湎和懷念落到具體的疼處。一條條和緩的小路連綴著昨天與明天,面條一樣柔軟——難道,故鄉不是越來越挑剔的腸胃所需要的營養物質嗎?我無意于粉飾原始意義上的鄉村,在如今粉飾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時候。但是,它提示、喚醒的功用仍舊無物能及!
近處,去年的舊草與新草混雜在一起,黃從綠中跳脫出來,那么搶眼,是因為繁盛中的蒼衰嗎?而綠在黃中鋪展著,寬容而大度。喚醒、喟嘆樸素的真理,正如那交替叢生的草莽,擺在那兒,隨你看到看不到,隨你想起想不起。
堤壩下的小水洼里,有一只小還是野鴨看不太清,它孤獨地游著,不時東張西望。風吹蘆葦沙沙作響,目光所及,也沒找到它的同類。是流離失所的愁苦,還是心甘情愿的孤獨?我寧愿相信后者。
跨湖而筑的兩條公路上,車來車往,穿梭的車輛奔向四面八方。而距離,如消音器消減了它們的匆忙,只留下動蕩的聲息和溫暖,分送到旋轉的人間。
讓自己慢下來,閑一閑,便打開了另外的維度與空間。在語言無力的盡頭,天地之間,大美而無言!
慢慢地,黃昏降下來。光芒明顯沒有剛才灼熾,像一個走過中年的人,慢慢收斂了銳氣和鋒芒,轉而變成老年的溫和、包涵、不刺眼。是誰說過,黃昏的光是寬容的,即使腳手架都會鍍上一層溫情。每天想一遍這句話,就會把尖銳的部分磨掉一分。
一片森林里如果沒有蒼松,只是剛剛萌芽的小樹,如一群人中只有小孩子沒有老人,多么不完整!那么黃昏也是一樣——如果我們只欣賞日出噴薄的恢弘之華美,而忽略了落日沉墜之壯美,那么,啟示和精彩并不完全。
大部分時間里,我們的生命沒有血淚、嘶喊和利劍,也沒有大悲大喜、山崩地裂的變故,有的只是流水的淙淙和一分一秒也不停歇的蠶食,有的只是猛然抬起頭來的一聲輕嘆。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調勻呼吸,打開車門,重又融入喧嘩。
——平靜的一天里有這樣的一個小時,令我滿足而心安。
黃昏的柔光,使苦難和甜美并生的一天充滿光輝。而更多的人、更多的事,靜靜地存在、默默地消隱——如這萬古不滅的落日……
一棵植物的心
不會養花,一直是我最大的遺憾。而媽媽卻相反,所有的綠色植物,都被她寵得油綠锃亮、肥頭大耳。即使被我“虐待”得奄奄一息的花,經媽媽的“漿養”也會像病愈的孩子一樣,慢慢變得搖頭晃腦,精神百倍。相反,即使是媽媽養得水靈靈的皮實種類,像移交主權一樣整體移送給我,三五天萎靡不振,一兩月花容失色,最終都逃不脫共同的命運——那可真是殊途同歸!
最好的成績是那盆“臺灣小森林”。它太柔弱了,像現代版的林黛玉,只吃空氣和慢慢洇進假山花盆里的水。我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馬虎大意。在我的精心服侍下,它竟然活過了一周歲。但是,一天澆水的時候,我三心二意地竟擰錯了水龍頭的方向,一股熱流兜頭而下!我的熱血反而逆流上涌——完了……
還不是寫“悼詞”的時候,我一邊看著桌面上所剩無幾的綠色,一邊寫下上面的文字時心里是愧疚的,但這時候稱其為“小森林”,無論如何有點牽強。
多年來,我很少主動去花市。即便去,買回的也不過是皮糙肉厚的發財樹、開運竹之類,一個月想不起澆水,它們依然無怨無悔,活得有滋有味。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審視、琢磨自己:怎么,竟愛上了曠野,愛上了植物?
其實,這句話也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我愛上了植物!因為愛上曠野,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它遍地的綠色植物。
一次次,著魔似的,跑那些少有人去的田地,荒著,或綠著,都沒關系。但看它荒著的時候,多數也是心里偷偷為它涂了五顏六色的。不論它們滿滿地綠著,還是倔孩子似的伸胳膊伸腿、彎腰、做怪樣子,我都喜歡。也不管它們叫什么名字,丑的小名兒,還是銅版紙上、植物志上堂皇的大名,只要是植物,我就愛著,有點盲目,像戀愛中的感覺。
可能因為我出生在鄉村,在我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植物已搭好婆娑的彩虹門,陳設了隆重的盛典。而離開鄉土,走向林立的城市,依然是沿著濃密的楊柳蔭澤,一路穿行。這似乎是一個人的胎記或指紋,終生無法更改。
植物有喚醒的功能,植物也懂得感恩。雖然,如果讓植物開口,它們或許會厚著嘴唇謙虛地說:“其實……其實……我,什么也沒做!”
但是,常常,在欣喜或悲傷的時候,我更愿意依賴植物。仿佛看見它們,就看到過往,就看到新生;看到自己的出處,甚至也看到了歸宿……
我渴望活到八十歲,此話并非因為我貪生怕死,這或多或少緣于那個熱愛田園的俄羅斯老太太——塔莎奶奶。你看她:身著靛藍的連衣裙,包著玫紅碎花兒的頭巾,老花鏡架在鼻尖尖兒上,低垂著銀白發絲的頭,專注地描著手上的畫。她的身后,是濃得沒有縫隙的綠蔭和大小不同的繽紛花朵;腳邊是山羊、雞、狗,還有半笸籮五彩繽紛的毛線以及腳手架一樣尚未完工的大半件毛衣。翻過來的另一書頁呢,那位可愛的老人又像《紅樓夢》中的寶琴一樣,披著曳地的猩紅斗篷,注視著什么。啊,白雪大面積地鋪陳開來,像她鋪展在桌面上的潔白畫布,也有的雪一小撮兒一小撮兒膽小地站在刪繁就簡的枝椏上,大氣兒不敢出的怯怯模樣。木屋、格子窗、石頭壘砌的墻壁、醉了的炊煙……這本身不就是一個童話嗎?連塔莎奶奶手上的菜蔬和她青筋暴突的雙手、赤腳,因沾惹泛著波浪兒的土地,都成為我熱切的渴念和目光的追蹤。奶奶固然是美的,但月季、玫瑰、杜鵑、薰衣草、郁金香、美人蕉……它們名字的本身,不也是美的一部分嘛。何況,還有無邊的草、樹……集結起來,構成大自然的勝景!
愛好浪漫與美好的心,其實就是一棵植物的心——沒有振聾發聵的喧囂,沒有東奔西走的顛沛,沒有你死我活的紛爭。沒有!——即便有,也是低低的,小小的,能夠讓人接受的那種。
與動物相比,植物不會走,不會叫,也不會叼你的褲腿討你喜歡或者令你生厭。植物的一生,直觀、喜興,但不聲不響;即使死,也不叫嚷,更不慘烈。只是縮小身體,在某個角落里,或者,站著站著就標本似的不朽。它們比活著時所占的土地要少,或者干脆成為土地的一部分。如果,當你從它們身邊經過,忽然驚覺、譴責自己平日的疏忽大意,那么便說明——你,已經具有一棵植物的心!
《花謠》中說:“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蘭花盆里裝。三月桃花紅十里,四月薔薇靠短墻。五月石榴紅似火,六月荷花滿池塘。七月梔子頭上戴,八月桂花滿樹黃。九月菊花初開放,十月芙蓉正上妝。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臘梅雪里香。”十二種鮮花,如十二位芳菲綽約的花神,時時笑靨芬芳;如十二顆明亮、深邃的星辰,處處灼灼放光。
愛不得花朵的紅碩,就愛植物樸素的綠吧。它安神、明目、靜心、斂神,如親人,是大地的關懷和體恤,卻從來不對你有一枝一葉的要求。它們平平常常,簡簡單單,綠著綠著,就給了你膽識、智慧、勇氣和力量……
一匹馬,就是自己的遠方
我無意于復制自己,更沒必要在“一棵樹”上不斷地找尋還有可能生發的“枝芽”。但最近一些日子,腦子里頻繁閃現著一匹“馬”的形象。它騰空而起的影像,如幾年前一篇散文詩中寫到的那樣,霸道地占據了我清醒和夢境的時光。像默片,它的鬃毛松弛、舒展、飛揚,纖毫畢現,無聲動蕩。我知道完蛋了!必定有一場遭逢,在暗中,迎面而來……
大約是七八年前,我寫過《一匹馬遠去了》。它是離弦的箭鏃、逃跑的火焰、目光的移動靶。在它飽滿、結實、張力十足的胯下,城市在縮小、在薄弱、在淪陷,萎靡不振,檣傾楫摧,如匆匆折斷的莊稼,紛紛倒伏,發出錫箔的脆響,遠山峻嶺親密地呼應……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馬,虛構中的一匹馬?也想不出我與馬有什么牽腸掛肚的瓜葛和親密無間的呼應。除了在幾乎沒有幾棵草的草原上象征性地騎過一圈之外,再就是小學時拼命追趕過的馬車——我和李霞涕泗交流,并不完全是因為車把式甩過來的鞭子抽疼了我們瘦小的身體,而是實在無法把氨水的刺鼻氣味控制在尚未發育成熟的淚腺之外。除此,再沒有別的什么記憶了。
我喜愛沃倫的詩,其中,《三種黑暗》中有這樣的描寫:“一匹種馬,白而閃亮,滑動,/像潑出去的水銀,穿過/月光的廣袤無垠。”“水銀”的意象令我感動!深深地。每次讀來,仿佛真的看到有水銀均勻地潑灑在地面,怎么也收不攏。無意間,竟生出幾分“昨日重現”的離愁。
遠方,終歸屬于瞇起眼睛也看不到的遼遠風物,是馬隨身攜帶的致命暗器,因無的放矢而空空落落……
從未細心地注視過馬的眼睛,但無疑,那是最迷人、最傷情、最不忍細看的眼眸,含著世界上最動人的“欲說還休”。用“漂亮”或“英武”恐不能傳遞它內容的“萬一”。用什么形容和修辭呢?終歸還是沒想好。——你看它,卷起塵土,拋卻群山,沒有語言卻能詮釋,沒有翅膀卻能飛翔。像純棉的云朵,溫暖,照耀,胸懷四方,浪跡天涯……
也許,它是某種搖撼,把心里沉沉睡著的什么,輕輕喚醒……我紋絲未動,卻參與了一次次呼嘯的奔騰,一次次力與美的抗衡。它就那么站著,站著,不倒,也不消沉,以天空和大地為參照,繪就了既溫柔敦厚又叱咤風云的硬漢形象。
陽臺的門一直開著。窗外,花草覆蓋的深深處有音樂飄出來,貌似熟悉的一首曲子卻怎么也說不上名字。只記得它曾在一位資深獨身女友的博客中長期地彌漫著,像她屋子里“應該”流蕩的氣息那樣,動不動就揪扯著我。如果哪天不開心,我會主動找到她的“家”——雖然,她多次邀約,可她北京的家我一次也沒去過,但分明已熟絡到格子桌布、條紋窗簾、玄關壁掛上玩偶小熊的地步——結果只能是更不開心。不過,我愿意這樣,傷感一會兒,糾結一會兒,放任一會兒——只一小會兒,再走出來,泡上一杯“膨風美人”或鐵觀音,煮一小碗毛豆,剝幾粒開心果,試試能不能真的開心。
而最后,我的心思總會自覺不自覺地落在那匹馬身上——烏有的一匹馬,在我這里,竟成為必然。
毫無來由的,我把復雜的心緒、安靜的女友和一匹也許根本不存在的馬,像河流的上、中、下游融匯在一起,從而得到短暫的逃離或輕輕地放手……那情形,像不像我書房里相安無事的:絲綢手帕、雀巢咖啡、一億五千萬年前的魚化石、蒙古王酒和……寒光閃閃的劍。
就這樣,我把自己“放”了八百公里,去了一次真正的草原:不為時尚的休閑,不為按圖索驥的印證。只是,讓心中那匹狂奔的駿馬,在夢幻般的天光、遠山和草色之下,長嘯、追風,松松四蹄……
你不能的,樹會幫你記得
奶奶帶我去鄰村還是什么地方,參加一對孿生兄弟的婚禮。
婚禮仿佛一個引子,在記憶中并沒有出場,而我們一直定格在路上——確切地說,定格在排排楊樹的鄉路上。但實在記不清到底是去,還是回。
《鄉村路帶我回家》是一首好聽的曲子——那天,我記不得我的年紀;記不得奶奶的表情、皺紋,以及我們之間是否有問有答;記不得與婚禮相關的一切有趣、無趣的事情。唯獨記住了喧嘩的白楊。長長的樹梢兒,在白云的高處,肩頭搭著肩頭,合抱在一起。
我不時地望向天空,竟成為事物的一體兩面:一面是稚嫩的玩童,四歲還是五歲,卻有著頑固的記憶;一面是別人目送的目光——我清楚地記住了漸行漸遠的一高一矮的兩個背影……
白楊高聳,葉片油亮,像北方健壯的男人。但它嘩嘩的聲響和四面八方的眼睛,又與北方女人的性情和做派那么匹配。這么說白楊,它不一定同意。但是,有賴它的幫助,一個差不多干凈、空白的大腦,開始有了影像和情感最初的呼應。可能,人與植物一樣,有著相同的屬性,只不過你自己并不知道的什么,要靠植物來佐證,比如:色彩、氣息,或者你喜歡甜的,還是咖啡微糊的香味兒。這是不是所說的通感呢?
還記得那一次野外打靶。樹林。沙丘。摸爬滾打。樹梢兒上的歡笑。不到三十歲的青春面容。
——當然,那群瘋孩子當中沒有你!但那快樂一直有你的份兒。
那些年,人多的時候,你坐在麥克后面講方針、政策;人少的時候,講哥們兒、兄弟;剩下一個聽眾的時候,你就講你的二胡、還有寫給我的詩。
那天,我在一個合頁幾乎斷了的泡沫文具盒里,發現了你的筆跡。那是你讀了我的第一本詩集后的“讀后感”。
二十多年就是這樣子的嗎?水洗布的半袖牛仔衫束在牛仔褲里,你打著傘站在雨中,只為送那盤專門為我錄下的曲子?你從墻上取下喑啞多年的二胡,輕拭浮塵,正襟危坐時,想到了什么?
這個故事看似與樹無關,其實不然!
我一直想著雨傘上面那古樹的濃陰,才得以一個字一個字復活了過往的生活。那濃陰在你辦公室的窗下,還有一個夏天都努力攀援向上的爬山虎。圓拱的葡萄架綠了,深秋的爬山虎紫了,榆樹的“遮陽傘”也不過是飾物,一束目光總能繞過它們——找到縫隙,便找到我……
學校對面的空曠地上栽了小樹苗,才是昨天的事兒,轉眼間,便已遮天蔽日。“青年林”、“擁軍林”的石碑鐵證如山,豎在那里,提示著乘涼時不要忘了栽樹的前人。而學校里走出的一批批學子,又為“樹與人”之間那條成語加了形象的眉批。
每次開車路過那里,都會情不自禁地放慢車速。我要看看,兒子曾住過的宿舍燈光是否亮著;看看每晚九點四十我曾等待過的那個三角牌下,現在會是誰的爸爸或媽媽;再看看“前方學校,注意減速”的三角牌,在那棵樹影的婆娑里,返著濕淋淋的雨水和月光;看看校門前的大紅榜里,那個叫“羅斯奇”的名字,怎么,竟生出幾分陌生……
長白山之旅,也由樹最后綰結。
除了車窗外肥沃的土地、夜晚馬路上的狂笑、吆五喝六地調侃,記得更多的,便是森森的林木了。它們端正、肅靜,沒有任何企圖、要求,也沒有遠走他鄉的鬼怪念頭,就是那么板板正正的老樣子。
像戀愛中守成的男人,從不唐突地做出什么離譜的事兒。只是沉默著,包容,接納,敞開胸襟,不言不語,一個勁兒地對你好,好得沒邊兒沒沿兒……
米沃什說:“我贊美時間的停頓!”
可是,在樹那里,時間不是停頓,而是以停頓的方式不斷地加密、增容,像胸懷大千的老人,含而不露。不過,一個隱約的刀痕會記住一場戰爭或一個人,一個疤記住幾句誓言或一個夏天,這都是有可能的。
常常喜歡在下午四五點鐘的光景開著車去外環,不為什么,只為那斑駁的樹影透過高大、密實的樹隙,不均勻地落在身上,有一點恍惚、隔世的幸福和眩暈。沒有人聲,沒有心事,信馬由韁地沐浴在光景的河流之中……
有樹的城市我會一下子就草率地愛上,比如長沙,比如南京,比如長春。就像一個又老又固執的人,我始終有著自己武斷的堅持。而這些,只管枯榮的樹們,一無所知。
不僅僅是樹,但凡清一色的植物,比如:茫茫草原、一坡一坡的薰衣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連綿的蘆葦蕩、密集的野花……都會幫你記住很多。
也可以說,有它們參與的一個場景或車窗外的一閃而過,都會霸道地占據你流水一樣平靜的日常,雖然你當時并不知曉。
它們像穿戴整齊參加盛典的一群群孩子,天真,無邪,爛漫,快活,不說臟話,不叛逆,更不是問題少年。
它們無辜、喜興、有著與生俱來的香味兒、甜味兒、薄荷味兒,讓你在茫茫旅途的昏昧、困頓之時,忽然驚醒,如嗅清新之氣、如沐清爽之風,心窗訇然洞開,無端地只想捂著臉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