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看美國作家懷特的書,斷斷續續,有時只消看上那么幾段文字,我心里的狀態立刻就被拉回到一個舊遠、曠漠、傷逝、悵然的意境,仿佛夢境里回到舊居,熟識的氣味色調在周身彌漫。然而,這似乎與懷特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
那樣的一種遠在異國他鄉的午后低沉的情緒似乎一直纏繞在我的生命中,不曾離去。那一年夏末秋初時節,我和母親坐在美國加州一個小城的院子中,我沒有電話、沒有郵件、沒有我生活的那個城市的任何信息,我被自己切斷得與世隔絕。我當時正處在抑郁癥當中,腦子里空洞得如一團霧氣或霾氣,又仿佛被塞得滿滿的,再也擠不進來一句話,甚至一個小小的句號,終日神情木然,思維恍惚,然而,這已是我的意志力在抵抗負面精神狀態所能作出的最大的努力了。母親陪我坐在那個遙遠的院子里的遮陽傘下,四周是朋友精心伺弄的花草樹木,碎石木柵。院子外邊是靜悄悄的街道,偶爾有一輛或者兩輛小汽車刷刷地駛過,它們其實是很近地從我們面前經過,但我卻感到那刷刷的車輪聲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這樣一個晴朗而寂寥的午后,我坐在那個不屬于我的陌生的院子中,似乎是專程為了躲避某一種精神狀態而來的,我當時并不知道那是抑郁癥的緣故,只是無奈地感受著每分鐘的痛苦和煎熬,不能自拔。我百無聊賴地觀看身邊的螞蟻、麻雀之類的輕而小的東西,心里卻壓著一座莫名其妙的大山。我清晰地記得我當時觀看它們的感受,麻雀們個子很小,唧唧喳喳,起起落落,我想它們也許來自一個遙遠的城市或鄉村,說不定就來自于東半球我生活的那個令我痛苦又令我想念的城市也未可知,然而我們在這個陌生的遙遠的角落相遇了,同是天涯淪落之感油然而生。當我想到那些麻雀千辛萬苦不遠萬里地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在花園的草叢泥土間尋覓一滴水、一粒米的時候,我心里萬般地難過;我還看到地上的螞蟻,個頭很大,它們也在烈日陽光下的石縫間忙碌地奔波著,一個面包屑將是它們盛大的晚宴,甚至將是它們豐碩的糧倉……
我抬起頭,仰望碧空如洗的藍天,以及藍天之上令我未知的亙古如斯的空曠,想著自己,想著為什么要這樣地活?!螞蟻們渺小的身影不就像我自己在浩瀚的宇宙中那樣渺小嗎?我只是一顆草芥、一只蜉蝣、一粒塵埃在天體中沉浮和哀號,人來到這個世界難道就是要這樣地過活嗎……念及于此,塵世的一切煩惱更加讓我睹物傷懷,黯然憂戚。朗的天,闊的地,潤的風,候鳥的遷徙,昆蟲的棲居,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晦澀灰暗,都讓我莫名地難過……
記得,我的整個美國之行非常糟糕,幾乎昏天暗地。最后,在我簡直想在美國最高的建筑物上了結一切時,這次旅行就被忽然中斷了。母親拉上我匆忙返回了北京。
回到北京后,在母親的建議下我去看醫生。我在醫生那里失控地痛哭一個多小時之久,對著一個外人訴說成年以來的種種苦痛、壓力和絕望。我記得那個女醫生最后對我母親鄭重地說,她早該來看病了,十多年前就該來了。
……
這些似乎是很久遠的事了,往昔那些糟糕的情況如今早已煙消云散,不足掛懷。有時,我會懷想那個與我的精神和肉體完全無關的花園,壯碩的螞蟻,膽怯的麻雀,傍晚六時自動灑水的噴泉,濃艷的云朵,恣肆的藤蔓,一閃而過的貓,雨燕,黃昏,垂柳,我的懈怠與掙扎……那個遙遠的院子完全是我精神上的“別處”,它其實與我的任何一種歸宿都不相干,但是,不知為何,在那個院子里我精神上所經歷的狀態,像是我生命中一個時常出現的定格,或者說,它是我某種精神狀態的“老家”,一個從我一出生就存在了的舊相識,那熟悉的氣味、色調、質感在我身體的這座老房子里彌漫不去。
現在,當它們偶爾與我相遇,我便感到似曾相識,“老家”的氣味讓我再熟悉不過了。但它已經很難再摧毀我,更不可能將我吞噬。我和它相安無事,和平共處。
至于人的精神狀態,我其實是不怎么相信西醫藥片的。那么,靠什么拯救我們自己的精神呢?我想,大概我每天的閱讀和寫作,有一部分動力來源于對這種解脫的尋找吧。我還猜測,隨著歲月的磨礪,我們的內心將會越來越多地鎮定與從容。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