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記兒時夜半起來坐等家父從車站回來,坐不耐煩了便出去,外邊是好大的月亮,胡同里腳下的石板上竟是滿滿的湛新湛新的清光,也不是雨濕,而只是月亮灑落在石板上的那種。父親歸來,雖已是夜深,而母親照例要給家父做飯,一拉一推的老式木頭風箱即刻響起,單調而讓人感到溫暖的聲音在這樣的夜晚會傳得很遠。這樣的晚上,炒菜是不會的,下一碗面或再加上兩個荷包蛋,便是父親的晚餐,如果這也可以算是晚餐的話。這樣的晚上,還有別的什么事?到后來竟全部都忘掉,忘不掉的只是那湛新的月光,那月光竟有幾分溫婉的意思,“溫婉”這兩個字原是可以用在此處嗎?原是可以用來形容月亮嗎?
再一次,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學生領著我走山路,是往一個村子里的小學校趕,趕去做什么?是去借宿,因為只有那里干凈一些。便深一腳淺一腳跟定了他,雖是走山路,但亦是遠遠近近的一派清光,那么好的月亮在城里是看不到的,抬頭與天上的星辰互相對望,雖是誰也不認識誰,但也竟讓人在心底發一聲贊嘆,整個的夜空,是剛剛打掃過衛生的那種清曠,每一顆星星都像被人仔細擦拭過,真是好看。那月光不是在一片兩片石板上,而是在遠遠近近的莊稼地和山巒上浮著,真是一派清光爽然。
再有一次是隨懷一去大覺寺,看了玉蘭,喝了茶,而且還吃到鰣魚。懷一說起“非典”時期的事。說那時候他就在大覺寺里安住,而且把床就支在露天的高臺石墻下,據說野豬有時候會在晚上東走西走地來到這里來訪問。那樣的晚上,明月在天,清光在地,真是令人向往。我忽然覺著即使是很不好的“非典”,也不妨讓它再來一次,可以讓人也好在此安住一下。那天懷一只是說野豬,我希望聽到他說某一頭野豬一下子鉆到他的床下或把誰的床拱起來的險事,卻最終沒有,這又很讓人失望。世人只知男女相悅是艷福,而我卻以為露天睡在大覺寺里看月亮卻是比艷福更要好上十分的事。想想那遍地的清光,滿耳的夏蟲。
有時候,半夜的時候我起來,碰上月亮好,我會朝外望它一望。不為什么,只為看一看那清光,看一看天上的月亮,在我心里,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那月光里真像是有看不到的金粉銀粉,正在絮絮灑落。
(選自王祥夫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