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州東坡可能并未想到日后成為赤壁東坡,黃州《寒食帖》在蘇軾隨手寫就時,也大概并未想到會成為繼東晉王羲之《蘭亭序》、唐代顏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書。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州人。北宋文豪。其詩、詞、賦、散文成就極高,且善書法和繪畫,在中國歷史上是鮮見的全才。其中,書法列“蘇、黃、米、蔡”宋四家之首。
黃州是蘇軾人生中的一個驛站。在這個驛站,蘇軾的創作激情幾乎達到了巔峰狀態,這才有了《寒食帖》。
赤壁之飲
黃州,不管是文治還是武功,都注定是一個千古留名之地。這里,有赤壁,有無數的文人騷客,更有蘇東坡。
1080年,蘇軾因為當時的文字獄事件——“烏臺詩案”入獄。在關押四個多月后,蘇軾于除夕之夜被釋放出獄。次日,他就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份只身從陸路趕往黃州,而其家眷則隨蘇轍前往九江赴任。
死里逃生,對他來說足夠驚心動魄。他在別弟詩里說,生命猶如爬在旋轉中的磨盤上的線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幾個月的牢獄生活讓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當時,黃州之于達官貴人們來說也許是僻遠骯臟的小鎮,生活清苦,只有被貶謫的人會去。
但是,蘇軾豁達的性格讓他享受了黃州的靜謐與孤獨之美。無限的閑暇、美好的風景、詩人敏感的想象、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這些合而為一,便強而有力,將詩人因官場失意的心和日子填充起來。在莊稼已然種上,無金錢財務的煩心,他開始享受每一個日子給他的快樂。在這里,蘇軾可以望長江對岸武昌的山色之美,“夢中了了醉中醒”。他有時竹杖芒鞋而出,雇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消磨一日的時光。
因言獲罪,輾轉塵泥,一般人恐怕要效老莊之出世了。但是,蘇軾從廟堂之高轉身入江湖之遠,雖然是以一種激烈的方式完成的,但他以儒家入世之精神,合佛道清曠達觀之襟懷,超世而入世,在赤壁之畔感受壁立千仞、凝視了千年刀兵的滄桑山峰,迎迓挾雄獅呼嘯之勢而來的江風,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黃州是蘇軾人生遭際的主要一站,其間的經歷、思想的蛻變以及靈魂的掙扎和煎熬可以說是漫長而痛苦的。在這種情況下,蘇軾不但沒有自甘潦倒,而是寫出了更多的千年傳頌的詩詞。這些詩、這些文、這些字,是對凄苦的掙扎和超越。
《寒食帖》落筆時,是蘇軾來到黃州的第三年。三年的謫守生活,蘇軾覺得悠然之外倍感郁悶,一腔報國熱情被摧殘凋謝,就像是被有力者在半夜背負而去,叫人無力可施。寒食前后,黃州江水高漲,陰雨綿綿。此時的蘇軾在空蕩的廚房里傷感不已,報國無門,故鄉又遠在千里之外,“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于是,蘇軾用凝重、沉穩的行書寫下這樣的詩句: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這兩篇詩文在蘇軾的詩詞中獨樹一幟,看似與他素來曠達雄健、清風皓月的文豪形象格格不入,但正是這種特色讓蘇軾的詩詞水準在世人心中上了一個臺階。絢爛之極,復歸平淡,樸素的言語,運筆隨性而變,表達出最深處的情懷:盡管“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但仍然惦記著“君門深九重”。在近乎絕望的處境中,蘇軾游走在希望的邊緣。
詩出本心,其文亦然。書成后,蘇軾本人自豪地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記憶的疊壓
今天的《寒食帖》經過了朝代更迭、戰火洗禮,除了差點藏身火海留下的燒焦印記,寒食帖更有眾多的“粉絲”為之瘋狂過。他們蓋上印章,寫下跋記。
蘇軾1082年寫下《寒食帖》,19年后辭世。其好友黃庭堅首先題下跋尾稱道此帖:“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也。它日東坡見此書,應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 也許有恭維的成分在里面,但看《寒食帖》日后受推崇的程度,黃庭堅倒算中肯。
靖康之變后,北宋亡國,《寒食帖》流出,南宋張演題家族收藏了一段時間。隨后元代文宗皇帝在左上角留下一方“天歷之寶”的押角印。元亡明興,書畫霸王董其昌幾乎操縱了同時代的書畫市場。盡管他本人覺得蘇軾的字過于濃烈、曠達,但董認為這是他生平見過最好的東坡真跡。帖上因此也留下了他的跋文:“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為甲觀。以摹刻戲鴻堂帖中。董其昌觀并題。”隨后,明代的韓逢禧、韓世能父子也都收藏過,并且留有印記。
清軍入關,崇禎自殺。《寒食帖》再次易主。這次的主人是清初大詩人、憂郁王子納蘭性德。納蘭容若在《寒食帖》上留下了好幾方印記,如“成子容若”、“楞伽” 、“成德”、“楞伽真賞”。這位被王國維推崇為清代最好的詩詞大家,因在蘇軾面前過于謙遜而不肯留下任何的文字題記。
乾隆對《寒食帖》的收藏不能不提。乾隆這樣評價此帖:“東坡書,豪宕秀逸,為顏楊以后一人。此卷乃謫黃州日所書,后有山谷跋,傾倒已極。所謂無意于佳乃佳者。”乾隆七十歲之后的晚年,最喜歡摩挲這幅《寒食帖》,并不斷在上面題字,仿佛怕人看不到他曾經是這幅字畫的主人一般。如今這帖上密密麻麻地蓋滿了乾隆諸如“古希天子”、“八徵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的印章。
經過幾百年的朝代興亡,《寒食帖》的劫難似乎并沒有結束。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寒食帖》險遭焚毀,隨后便流落民間。經馮展云、盛伯羲、顏韻伯,1922年,《寒食帖》流入日本收藏家菊池惺堂手中。一年后,東京大地震,菊池惺堂冒死將《寒食帖》從烈火中搶救出來。后美軍轟炸東京,《寒食帖》幸而無恙。
1945年抗戰結束后,武漢大學校長王世杰先生不斷到日本尋找,終于在1949年將之找到并重金買下,至今仍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1959年,王世杰在這幅字畫上寫下了最后一個題記:
“東坡先生此帖,曾罹咸豐八年,英法聯軍焚毀圓明園之厄。爾后,流入日本,復遇東京空前震火之劫。二次世界戰爭期間,東京都區,大半為我盟邦空軍所毀,此帖依然無恙。戰事甫結,予囑友人蹤跡得之,乃購回中土,并記于此。后之人,當必益加珍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