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健在詩中不但對題材進行了幾近超越極限的開拓,而且在對人物行為和故事細節的關注、與表現對象互動的可能性方面獲得了非凡的成功。
有一個詩人在我眼中,和我認識的別的詩人都不一樣。估計和那些我不認識的詩人也不一樣。他就是他自己。他就是陸健。
我認識陸健很早。大約1989年秋天,我剛從武漢大學分配到中國文聯出版社,尚在校對科鍛煉,某個下午有人找我,自報家門:“我是陸健”。陸健在八十年代詩壇是響當當的名字,我們通過信,他當時在河南鄭州《散文選刊》供職,還轉載過我獲全國寫作大賽一等獎的散文《小梅你好》。他說來北京出差,聽說我分到這兒了,就過來看看,我正面對一堆校樣感覺挺無聊,有朋自遠方來,又驚又喜,趕緊沏茶。那個年代,編輯與作者的關系,詩人與詩人的關系,很有人情味,跟走親訪友似的,哪怕在此之前完全靠閱讀作品而彼此留下印象,總盼著能有像江湖好漢一樣抱拳相見的一天。對于兩個人而言,絕對是“歷史性的時刻”。所以我把跟陸健的第一次見面一記就是好多年。可不是嘛,這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對陸健的第一印象:這是謙和的兄長,又是很有韌勁的詩人。言談舉止間,他不狂,可他的狂勁兒全內斂在作品里。我的直覺并沒有欺騙我。我現在還是這么看陸健。詩簡直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身體的一部分,有什么可夸耀的?一個詩人所要做的,只不過是把這種“韌的戰斗”(魯迅所言)堅持下去罷了。讓別人來夸自己吧。
今天,在這個詩人太像詩人的年代,我真想夸一夸陸健,這讓我敬重的詩歌兄長。我可是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他真正達到了“詩與人”的統一與和諧。
九十年代初,我去舊鼓樓大街西絳胡同的中國新詩講習所參加詩會,又見到陸健。真想不到,他離開了鄭州的《散文選刊》,來北京闖蕩,在新詩講習所負責編輯《中外詩星》雜志。但我相信,他是因為詩歌而堅定地改變了生活軌道,這一步他走對了!跟陸健一樣,因為何首巫創辦的新詩講習所而駐扎在西絳胡同的,還有祁人、商震、徐亢、雁西等人。至于像我這樣經常去西絳胡同竄門的,還有李犁、伍立楊、朵生春等一大批“漂在北京”的年輕詩人。西絳胡同成了最早的那一撥“詩歌北漂”的大本營。
當時陸健、商震編輯《中外詩星》,祁人編輯《中國詩人報》,這一報一刊,把天南海北的“找不到組織”而迷惘的詩人們團結了起來,為九十年代初顯得蕭條的詩歌增添了一絲暖意。
也就是那段時間,在西絳胡同的地下室里,陸健和祁人挑頭策劃了“泛敘實詩派”,大旗舉起,我、王明韻、田原、呢喃、閻志等人紛紛響應。陸健把這個詩人群體命名為“泛敘實”,體現出他的遠見卓識:告別了八十年代的浪漫天真,中國詩歌也和時代一樣面臨轉型,雖然方向不明,但抒情的方式注定會改變,極有可能以敘事和敘述的策略來避免凌空蹈虛的巨大慣性……
在這個意義上,陸健堪稱九十年代詩歌的預言家。
子午寫過一篇《泛敘實詩派及其新的敘事話語方式》:“泛敘實詩派形成于90年代初。當時,有一批來自不同省份的文學青年陸續來京尋夢,并較集中地匯聚在北京舊鼓樓大街附近的西絳胡同13號西門。因為這里有一個以文懷沙、艾青、鄒荻帆、張志民、牛漢等老詩人所熱心扶持的中國新詩講習所。這里便成了這些詩歌北漂們的一個主要活動場所。此外,詩歌的語境則出現了兩個歷史性的變化:一是敘事話語的普化;一是反諷意識和喜劇精神的介入。正是在這樣一種特定的文化背景及詩歌的歷史語境之下,祁人、陸健、子午三人經反復磋商,決定以《中外詩星》、《中國詩人報》為依托,發起成立一個名為泛敘實的詩歌團體。代表詩人主要有祁人、陸健、子午、王明韻、閻志、田原、洪燭等。他們有意識地在《中外詩星》、《中國詩人報》和后來的《中國詩壇》等詩歌報刊,持續地編發一批以寫實為基調,并適度地吸收西方現代詩歌的某些藝術技巧,而突現其本土性、民族性和漢語性特點的詩歌作品。這一以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青年詩人為主體的詩歌族群,由于在詩歌理想、人生態度和某些生活方式上的相近,進而體現在詩歌的語言風格、藝術傾向及審美立場上漸趨一致,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這個被不少詩界權威和老詩人所看好的泛敘實詩派。”
尤其評價了陸健,“陸健肇始于《34份禮物》的紀實性詩歌四重奏(指《34份禮物》、《非典時期的了了特特博士》、《楓葉上的比爾》和《田樓,田樓》等4部詩集),則是在兩個世紀之交以來中國詩壇的一個獨特現象和收獲。他的詩歌寫作大約涵蓋了集約式寫作、主題詩集、紀實性等范疇。陸健在詩中不但對題材進行了幾近超越極限的開拓,而且在對人物行為和故事細節的關注、與表現對象互動的可能性方面獲得了非凡的成功。陸健的奇妙之處是:取消詩與生活的距離,讓它們靠近,更靠近;讓生活彌漫詩意,讓詩意成為生活。”
對于“泛敘實詩派”,陸健不僅進行理論建設,還身體力行,以自己的作品來實踐。那是陸健詩歌創作的變法期,他創作并出版了《名城與門》等好幾部詩集。
這些年我多次搬家,許多藏書都忍痛拋棄了,惟獨陸健的《名城與門》,一直在枕邊伴隨。尤其那一大組寫歷史文化名人的詩篇,虛實相間,非常有氣勢。我每每翻閱,就能汲取來自遙遠時空的激情。如果說“泛敘實詩派”早期有什么代表作,那就是陸健的詩集《名城與門》,和祁人的詩集《命運之門》。這兩扇“門”是他們獻給北京這座多城門的古城的禮物。至于我,說起來不好意思,還沒摸到門呢,還在荒郊野外荷戟獨彷徨呢,正為是否改寫散文而猶豫。其實,我是以散文的形式來續寫自己的詩,來繼續“泛敘實”。因為,那是一個“泛敘實”的時代(陸健定位得非常準),“純詩”、“純文學”,都散發出遺老遺少的氣息。而新的文學品質、新的文學風格正在韜光養晦中悄然滋長……
記不清西絳胡同的新詩講習所什么時候消失的。我只知道,后來,祁人去中國詩歌學會了,商震去《人民文學》了,而陸健,也去北京廣播學院(現在叫中國傳媒大學)當教師了。他原本就在“北廣”讀的大學(和葉延濱是同學),算是重返母校。
我還知道,陸健的詩歌創作一直沒有中斷,他對“泛敘實”的理論探索也沒有中斷。新世紀之初,一部積累他從青年到中年優秀作品的《陸健詩選》,由中國文聯出版社隆重推出,我擔任責編。這部詩集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入圍獎。
新世紀以來,是陸健詩歌的第二個變法期。他創作了《田樓,田樓》等好幾部長詩,在《中國作家》等刊物發表,又出版了一系列主題創作的長詩或大型組詩,結集出版。如果說短詩是一顆百步穿楊的子彈,組詩是集束手榴彈,主題詩集則相當于巡航導彈,有更遠的射程和更大的爆破力。陸健為新時期以來的中國詩歌,貢獻了幾件重武器。主題詩集的產生及盛行,與陸健較早地提倡不無關系。陸健又以主題詩集的方式,拓寬了“泛敘實”的創作道路與傳播途經。將近二十年了呀,每每捧讀陸健不斷推出的新作,我都對他執著的精神無比敬佩:他是要把“泛敘實”進行到底!
2005年,我和陸健一起參加祁人組織的中國詩歌萬里行走進新疆南疆活動。從北京到烏魯木齊,又從烏魯木齊到庫爾勒、輪臺、庫車、阿圖什、阿克蘇、喀什……我與這位謙和的兄長結伴旅行,有更多的機會談論詩歌,談論“泛敘實”和主題詩集。想到陸健近年來推出的一系列主題詩集,覺得自己也該寫點大作品了。回京后就寫了由400首短詩組成,長達8000行的長詩(或稱大型組詩)《西域》。長詩完工后,我結陸健發了電子郵件,他還真在電腦上全部閱讀了。
從陸健兄這兒學到主題詩集這一招,《我的西域》也以主題詩集的形式,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我給陸健打電話,想送他一本書,他很快就約好取書的時間。地點就在我單位樓下。他剛去別處辦完事,路過我處,原本想在樓下取完書就走的,可我倆卻站在街邊聊了近一個鐘頭。聊什么呢?還不是聊詩嘛。除了詩,還有什么能讓我們忘掉時間?身邊車來車往、人來人往,并不影響我們的談興。
我恍然想起,整整二十年前,就在這棟樓里,我和陸健第一次見面,也是這么談詩的。二十年了,時代變了,社會行情變了,我們的話題還是沒變。說明我沒變,他也沒變。我們對詩的熱愛沒變。這種熱愛能讓時間失效,能讓詩人的心靈不老。不容易啊。
二十年后,不知這棟樓是否還在,這條大街是否還保持今天的模樣?陸健兄,再過二十年,我們還會約在這老地方,熱情洋溢地談詩嗎?但愿二十年后、四十年后,我沒變,你沒變,見面的話題還是沒變。
新時期三十年,中國的現代詩艱難而倔強地進化著。八十年代就像舊石器時代,九十年代就像新石器時代,進入新世紀,終于迎來了自己的青銅時代。這是我個人對近三十年中國現代詩的歷史所打的比喻。當然,也可以換一種更為樂觀點的說法:八十年代是青銅時代,九十年代是黑鐵時代,現在是白銀時代。黃金時代尚未到來。它會到來嗎?我們還要等多久?其實,詩人們不應當指望它更快地到來,而應該向它更快地走去。詩歌史的加速要靠詩人們的提速來完成。那天和陸健談詩,我說到了這點。
在我眼中,陸健也是一位橫穿三個時代的詩人。無論新時期詩歌的青銅時代,黑鐵時代還是白銀時代,作為“泛敘實”代表詩人的陸健都沒有缺席,而且一路過關斬將,戰果累累。他跟這個年代的所有詩人一起,呼喚著中國現代詩的黃金時代,相信我們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目睹黃金時代的降臨,那是多少代詩人的光榮與夢想啊。我們并不是想成為含金量最高的詩人,而是渴望寫出含金量最高的現代詩。
這魚貫而出的“三個時代”衍生的,是中國詩壇的“四世同堂”局面。老、中、青、少四代詩人共同促進著詩歌的繁華。“老”指生于50年代以前的,“中”指50后、60后,“青”指70后、80后,“少”指90后。新詩風格的豐富性,也因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的共榮共存及融會貫通而創歷史新高。陸健作為中年詩人,既從牛漢、鄭敏等老詩人那兒繼承了傳統,又從年輕一代的銳意創新中獲得一定推動力,他在每個時代都未放棄對自身的超越,因而一直保持著創作上的青春和對探索的激情。
詩歌后浪推前浪的幾個高潮之后,能在潮漲潮落中站住腳的,才是最有定力的詩人。而他們經歷了各種新浪潮沖擊,有望成為熔傳統與現代于一爐的集大成者。
若干年后,不管詩歌的黃金時代是否會到來,陸健還是會寫詩的,還是會把“泛敘實”的道路拓展下去。陸健給我的印象,是他離了詩歌就沒法活。這話說得有點重了。也許他自己不承認。但我堅信,陸健不可能離開詩歌的。正如我也同樣地堅信自己。
若干年后,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陸健仍然是詩壇的一棵常青樹。但愿這樣的常青樹越多越好,多得能組成一座樹林,多得能組成一座大森林。陸健兄,但愿到那時候,我仍然能有幸與你并肩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