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要說的是閱讀中碰到了兩個中國女人，時間是帝國漢朝之后。

兩個女人，一位是郁久閭氏，柔然國王阿那瓌的女兒，小小的，和親到中原西魏；一位是乙弗氏，西魏皇后。

先說柔然。

柔然是公元4世紀末至6世紀中葉，亂華五胡之后，新崛起的一個雄強民族。這個產(chǎn)生和崛起都充滿神異色彩的民族，性格剛勁柔韌，他們逐水草而生、生存力強大，并有著不斷為其擴張疆域提供銳利武器的高水平的冶煉鍛造技術(shù)。柔然最盛時，勢力遍及大漠南北，北達貝加爾湖畔與色楞格河，南抵陰山北麓，東北到大興安嶺，東南與西拉木倫河的庫莫奚及契丹為鄰，西邊遠及準(zhǔn)格爾盆地和伊犁河流域、巴爾喀什湖，曾進入塔里木盆地，使天山南路諸國服屬，并在土拉河一帶打敗與其對峙的鐵勒。

柔然和鮮卑人拓跋部創(chuàng)立的強大的北魏政權(quán)曾多次相互征伐。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擊敗柔然牟汗紇升蓋可汗，一舉肅清其在戈壁以南的勢力。之后，他認為柔然人智力低下，像只會蠕動的蟲子，便輕蔑地下令改稱柔然為蠕蠕。之外，對柔然的稱呼另有茹茹、芮芮等，都是含混不清的發(fā)音，聲音里消去了骨頭和鋒芒。

鮮卑政治家孝文帝拓跋宏幾次御駕親征，累死沙場，隨后，北魏國力逐漸衰落，直至滅亡。北魏滅亡，東西魏分裂。此時，柔然經(jīng)歷了因爭奪汗位而引起的內(nèi)訌導(dǎo)致的衰敗后，借北魏滅亡再度復(fù)興。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為減輕北患，東魏皇高歡、西魏皇元寶炬，競相結(jié)好阿那瓌。阿那瓌也樂于周旋二魏之間，倨傲地坐收漁利的同時，動輒以武力相脅于兩魏。柔然先后答應(yīng)了兩魏爭先恐后的謙卑的請婚，并接受了兩魏十分豐厚的饋贈。

單說柔然與西魏的和親。

535年，弄臣宇文泰毒死北魏孝武帝后，擁立北魏孝文帝的孫子元寶炬為帝，即西魏文帝，改元大統(tǒng)，建都長安。文帝是戲臺前一個懦弱的傀儡，把持實權(quán)的是幕后的宇文泰，宇文泰堅持合北攻南，下令與柔然和親。

柔然痛快地答應(yīng)了西魏的請婚，文帝元寶炬將迎娶阿那瓌長女郁久閭氏為皇后。

乙弗氏、郁久閭氏，兩個女人的命運就此碰撞在了一起，一段故事就此展開。

漫長的中國和親史中，身陷堅硬的政治婚姻中的女性，面對的幾乎都是前所未有、出乎歷史經(jīng)驗的未來，帶給她們身心的大都是惶恐、無奈、去國離鄉(xiāng)的無盡的思念，以及只可眺望不能返還的深重的絕望。和親史中，更多的是中原雄強大國為綏靖邊塞，一次次讓自家公主遠嫁塞外。這次不同的是，一個倨傲的少數(shù)民族公主遠嫁卑躬屈膝的中原國，依舊是為己謀利的國家機器的相互攪拌，因著復(fù)雜的歷史背景、中原國與邊塞國的強弱倒置，演繹出的這段悲歡離合，在歷史上鮮有。

怯懦無能的西魏文帝與柔然和親前，已娶了一位賢德美麗的妻子，兩人十分恩愛，妻子是乙弗氏。乙弗家族在魏晉時代很是了得，乙弗氏先世為吐谷渾渠帥，居青海，號青海王。乙弗皇后的父親乙弗瑗曾為儀同三司、兗州刺史，母親是北魏孝文帝第四女淮陽長公主，孝文帝遷都洛陽后，乙弗氏家族籍貫改為河南洛陽人。

史料載，乙弗氏姿色嬌美，從小不茍言笑，“美容儀，少言笑”。有一次，乙弗瑗和淮陽長公主，也就是乙弗的父母，指著賢惠懂事的乙弗對親戚說：“生女何妨也，若此者，實勝男。”

525年，乙弗氏16歲時，和元寶炬成婚。

元寶炬即位后，大統(tǒng)元年（535年）正月，冊乙弗氏為皇后。

乙弗皇后生性節(jié)儉，平日穿舊衣、吃蔬菜，從不配飾珠玉羅綺，為人仁恕且沒有嫉妒心，元寶炬對她敬愛有加。他倆有過12個孩子，大多早夭，只剩了太子元欽及武都王元戊。

再說柔然公主郁久閭氏，她是柔然可汗阿那瓌的長女，史料說她的容貌“端正有威儀”，年幼時便有才智。

容貌“端正”，對一個將要成為西魏皇后的女人來說，美貌程度有些含糊，加上“威儀”二字，更叫人對柔然王阿那瓌熏染到女兒身上的盛氣凌人有所想象。

柔然侍強和親，史料記載中，和親兩魏的公主皆跋扈凜然。

郁久閭氏的不可一世在她婚嫁南行途中便已顯現(xiàn)，

阿那瓌對長女的出嫁非常重視，嫁妝豐厚，侍從眾多。大統(tǒng)三年（537年），郁久閭氏開始動身，隨帶車駕達七百輛、馬一萬匹、駱駝一千頭。首尾不見的浩蕩車馬在茫茫大漠逶迤南行，但遲遲不見西魏前來迎親的隊伍，直到黑鹽池（今陜西定邊）時，“魏朝鹵簿文物始至”。郁久閭氏很不快，“柔然營幕，門席皆向東，扶風(fēng)王孚請后向正南面”。正南方是西魏所在，而柔然風(fēng)俗以東為貴，郁久閭氏嚴正地對元孚說：“我未見魏主，故蠕蠕女也。魏仗向南，我自東面。”

大統(tǒng)四年（538年）正月，阿那瓌之女到了京師，被立為皇后。這年，郁久閭氏年僅14歲。

這個異族女人郁久閭氏的到來，是乙弗氏悲苦命運的開始。

迎親的隊伍遲遲沒有出現(xiàn)在大漠是有原因的，在郁久閭氏被立為皇后的前四天，迫于阿那瓌的威逼，萬般糾結(jié)中，文帝廢掉了他深愛的乙弗皇后。

自此可見，兩個女人和這個身為皇帝的男人，其實是三枚弱小的不能自已的棋子，剝?nèi)依孢@個厚重的外殼，敞開到最底層的是三灘血淚史、辛酸史、犧牲史。

事實上，文帝對廢后一事一直猶豫不決，密切關(guān)注著西魏對他女兒態(tài)度的阿那瓌知道此事后，率領(lǐng)兵眾渡過黃河，揚言若文帝不立即廢掉乙弗皇后，柔然大軍將立刻進駐長安。

文帝無奈，只好讓乙弗氏遜居別宮，再出家為尼。但是，新任西魏皇后的郁久閭氏依舊很不放心，史料說她“天性大妒”，這直接呼應(yīng)史料中對乙弗氏“為人仁恕且沒有嫉妒心”之說。顯然，這是中原史家的記載，缺乏對一個14歲的女孩子孤零零身處異國的人性關(guān)照。因著郁久閭氏的猜忌，迫于阿那瓌的威逼，無奈中，文帝又只好把乙弗氏遷居秦州（今甘肅天水一帶），那里是他們的次子武都王元戊的地盤。

乙弗氏在麥積山為尼。麥積山是北魏以來著名的佛教中心，建有大量石窟佛閣，乙弗氏與她的隨從侍女們貌似平靜地暫時生活在了這里。

文帝雖一再遷就郁久閭氏，但對乙弗氏仍“恩好不忘”，密令她重新蓄發(fā)，待時機成熟，重新將她立為皇后。

可以想見被放逐的乙弗氏內(nèi)心洋溢著的溫情。

聽說被廢的乙弗氏在麥積山為尼，四圍的香客一時間熙攘不止，麥積山香火愈加旺盛。但是，黃卷青燈，人們狐疑地發(fā)現(xiàn)乙弗氏頭上又生出了青絲，很快，這消息傳到了都城。

柔然公主大怒，將消息迅速傳至父王阿那瓌那里。不可一世的阿那瓌怎能讓女兒在西魏有一點兒不堪，他立刻揚言，將大舉進攻西魏。

大統(tǒng)六年（536年）春天，“蠕蠕（柔然國）舉國度河，前驅(qū)已過夏。頗有言虜為悼后（郁久閭氏）之故興此役。”

絕望的文帝悲喟長嘆：“豈有百萬之眾為一女子舉也？雖然，致此物論，朕亦何顏以見將帥邪？”于是，親手寫下賜死詔書，命中常侍曹寵捧往秦州，令乙弗氏自盡。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