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淡影一窗月
想起來,西夏的味道,該是很久遠的蒼涼。可是,也不全是。至少,西夏的壁畫、塑像、石碑,都是有些清雅的韻味,少少的一點兒暖,不太涼。
河西有西夏的皇家寺院,雖然殘破,但依舊可以聞到絲絲縷縷黨項人的味道,不甚真切,但依然是。院子里綠草萋萋,雕花的門窗緊閉著,掛著生了銹的鎖,斑駁衰敗。
這樣的門,若是“吱呀”一聲推開了,西夏的光陰就會倏然跳出來吧?跟著光陰跳出來的,是不是還有李元昊?這個彪悍的黨項人,瞪著眼珠子看人。他寵愛的女人,沒藏氏,是不是也跟在身后,抿嘴吃吃笑?這樣的話,也太嚇人了吧?算了,還是讓它鎖著為好。
廊下的青磚,也許是西夏的,也許不是。縫隙里長滿苔蘚,也是蒼老的氣息。黨項人不喜歡太絢麗的顏色,最崇尚白。就連粉墻黛瓦,也要淡雅一些,不要很絢麗。綠也是暗暗的那種,很含蓄收斂。
西夏的女人們,衣裙也是素淡的,不張揚。壁畫上的菩薩,是淡青的衣裳,暗綠的飄帶,眼神清涼。裙角下露出赤足,白白的,非常美。菩薩像的底色多是蒼黃色的,那蒼老的黃,摻了一點點褐色,很柔韌的顏色,素凈,一點也不虛浮,不凜冽。
釀酒圖上的女人們,一樣清淡的衣衫,樸素而清幽,都豐腴,腰身柔軟,眼神清純,讓人迷戀不已。細細看了,美得心里彌漫起絲絲驚怯來。
總覺得,她們釀酒,只是個樣子,蠱惑男人而已。你看,風把她們暗綠的衣袍邊角掀起來,露出白色的底褲來,有一種飄逸的誘惑。玄色深衣的領口開那么低,槐花紫的胸衣又柔情地露出那么淺淺一抹,不是誘惑是什么?
蒼茫大漠里打馬而來的男人,一身風塵都還沒洗去,只看了一眼,就被美人迷醉了吧?她們的眼神飄渺、幽涼,讓男人如何抵抗?是的呢,女人,就是拿來讓男人好好疼愛的。
明明西夏都過去那么久了,都頹廢了,蒼老了。可是,撣盡浮塵,看一眼釀酒圖,清雅醇冽的氣息就彌漫起來了,像剖開的青橙,有一縷清甜新鮮的味道。西夏女人,真是美得妖嬈、驚艷,讓人心里慢慢的暖和。
釀酒圖上的男人,都是碩壯的,也許是黨項人,也許是漢人。火爐里,柴禾旺旺的,鍋里冒著大團的蒸汽。一個蒸酒的男人,回頭看添柴的女人,目光眷戀。那低眉女人,也俏呢,也妖呢,卻也素凈呢。衣裙是蒼綠的,顏色卻淡。她的神態很恬靜、安然,忍不住地喜歡。恨不能溯了時空,走到光陰的那一端去看她,隔著籬笆和她說一句話。
千重光陰,都擋不住一份兒柔美。
女人媚在態,媚在味道。不在于穿多么華麗的衣裳,戴滿頭的金銀。鮮衣怒馬的女人,只有氣勢,沒有韻味。
美到極致的西夏美女是誰呢?沒藏皇后唄。她有多美啊?一身雄霸之氣的李元昊,只看了她一眼,渾身的骨頭就稀里嘩啦拆散一地,拾不起來了。你想,有多妖艷呢。
沒藏氏,一個罌粟花一樣妖艷的女人,獨坐在西夏的光陰里,傲孤,腰肢柔軟。青石小徑,花開如斯。她伸出纖纖手指,在李元昊的鷹勾鼻子上輕輕點了一下,整個西夏就晃了一晃,幾乎被杵翻在地。
紗簾后,暗香盈袖
有一幅壁畫,是美人沒藏氏狩獵圖。
那時候,她還是西夏大臣野利遇乞的女人呢。她騎在一匹白馬上,迎風回眸,就看見了英姿颯颯的西夏王。王白色的戰袍在風里撲閃,眼神也在撲閃迷離。王的目光倏然一驚,隨即含蓄、幽遠。
李元昊從此心神不寧,他說,牡丹花一樣的美人啊,得不到你,我活著有什么意思?
西夏王,真的很兇殘,不要以為他多么柔情。他的刀劍上閃著寒光,一個野利遇乞算什么呢。他多么喜歡沒藏氏啊,想一想都要發瘋。李元昊拔劍出鞘,寒氣三尺,咄咄逼人。
大風卷著沙塵刮過,呼哧呼哧,西夏喘息著,像患了肺癆。青石頭臺階下,剩下最后一朵菊花了,遲遲不肯凋落。風里最后的這朵暗紫的菊花,是西夏吐出的一口淤血。
李元昊如愿得到了黨項美人沒藏氏。妖嬈的美人,環繞著瑪瑙一樣的光澤,該是怎樣勾魂攝魄的啊。她讓一個脾性暴虐的男人乖順得孩子一樣。火爐上的銅壺里,一壺清水正在沸騰著翻滾著,像一朵透明的牡丹,開得轟轟烈烈,恣意妄為。
沒藏氏,這個優雅的女人,嫵媚一笑,親手沏茶,遞給她的王。王的骨頭就稀里嘩啦散架了,無力抵御那低眉的一瞬。這樣風情的女人,就是讓男人來憐惜的。王肯定是這么想的。
王不能把她留在宮里,因為皇后不高興呀。美人出家了,在寺院里獨對青燈。好像,也不是寂寞的,王頻頻駕臨寺院,與美人在戒壇寺秘密幽會。愛是無法阻擋的事情,尤其是王,他是瘋狂決絕的一個人。
賀蘭山的秋天,麋鹿正肥,野羊成群結隊。王的烈馬嘶鳴,美人拉弓追射。胡人喜好打獵,不然,渾身的力氣可就閑著呢。青草尖已經泛黃,大野里清風花香。王笑著,心滿意足,摘去她發髻的一粒蒼耳,還有衣襟上壓碎的一瓣花瓣。
這花瓣,是秋藏著的一枚胭脂紅的小箋,在冬天來臨之前苦苦掙扎。最后一朵花了,一個西夏侍女嘆息一聲,穿上羊皮坎肩。
美人傾城,煙雨涼
彪悍的西夏王總是一身白色的袍衫,頭戴黑冠,身佩弓矢,騎在白色的烈馬上,招搖過街。隨從騎兵幾百人,鐵蹄咔咔踩在路面上,浩浩蕩蕩。
青色傘蓋下,端坐風光無限的沒藏氏。全城的百姓脖子扭成麻花,爭相觀看美人。這時候的沒藏氏,已經成了沒藏皇后。而野利皇后,被廢為庶人。
美人,總是多心機。從情人到皇后,她似乎是不怎么費力就達到了。
后宮深似海,但她是一尾美人魚,游弋自如。美人初妝,回首嫣然而笑。一笑傾城,二笑傾國。
直到幾年后她在賀蘭山被刺殺的時候,還是那樣酣暢自如,那樣豪放華麗。她喜歡打獵,喜歡熱鬧張揚的排場,馬嘶人喧嘩。結果,在燈火通明的打獵歸來途中,香消玉殞了,她還未來得及憂傷呢,還沉溺在奢侈的夢里沒有醒來呢。
早在幾年前,她的兒子還不滿周歲的時候,西夏王李元昊,被他的兒子寧令哥刺殺了。李元昊疑心甚重,一輩子殺人無數,劍下白骨累累,連自己的女人也不放過。史書中記載,九個妻妾都被弒,只剩下個沒藏皇后。
大約,沒藏皇后美得邪乎,他還未來得及厭倦。大約,他們相處的時間也不算長,從情人這個角度來看,有些冒險的快樂。費心得來的,總要珍惜一些。
那一年,沒藏皇后看著懷里的嬰兒,剛滿周歲,有些悲戚。她說,大雪要來了嗎?侍女卻低低說,你看,那兒還有一朵白菊花呢。青石頭的臺階下,真的還有一朵小白菊,開得很憔悴。秋已經衰老,鬢發間別著一朵慘然的花兒,兀自掙扎。西夏吐出一口慘白的痰,跺跺腳,冬天要來了。
第二天,果然是清霜一地。房屋裹著一身清冷,她裹著重重巫氣。一塊牛骨頭,刻著黨項人的誓言和愿望,被手摸得有了包漿。她相信,這是有祖先血脈的東西,拿它來占卜,可以預言未知。憂傷、頹迷,是福是禍,不是她自己可以主宰的啊。
可是,她的憂傷,也是短暫的,隨即就被碩大的喜悅代替了。她有個好哥哥撐腰,讓她的兒子繼位做了王。沒藏美人可以垂簾聽政了。整個西夏,在她的手掌里盈盈一握。她撲哧一聲笑了。可惜,沒有笑到最后。
這是看到的一段資料,簡約地概括了沒藏美人的一生:
1047年沒藏氏生子李諒祚。1048年,李元昊被殺。其子以一歲幼齡繼位,西夏的大權掌握在沒藏氏和其兄弟沒藏訛龐的手里。福圣承道四年(1056年)沒藏氏和多吃己在賀蘭山打獵歸來的途中,李守貴派人半路截殺,沒藏氏逝。
他們說,多吃己和李守貴都是沒藏皇后的情人。不過,誰知道呢。多吃己是武將,曾是李元昊的貼身侍衛,歷經沙場的勇士。李守貴一介書生,領著幾十個兵就敢行刺?
有人認為是她的親哥哥沒藏訛龐殺死的。因為沒藏皇后十月被殺,十一月,沒藏訛龐便把自己的女兒,小沒藏氏嫁給年幼的皇帝李諒祚,冊為皇后。西夏,緊緊攥在沒藏訛龐的手心里了。
就算是美人,一旦卷入政權,就會掌控在男人的謀略里,沒有辦法做好自己的格調。是的,美人們一旦有點兒機會,就不惜一切代價,鐵了心,爭取穿越到炫目的光環里去。
其實,站得越高,心里越是恐慌。她笑著的時候,心里還是填滿鋒芒的冰茬。每個女人,心里都想豎起一個脊梁。如果這個脊梁不是男人,試圖自己負擔起來,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行?
沒藏皇后也是一樣的,但無論她怎么的機關算計,怎樣的強大,怎么力圖做好自己,但生命的密咒,還是在男人的手心里。時辰一到,那個隱秘處的男人就念動咒語,制伏她,收走了她。
西夏光陰里最美的女人,還很年輕。像一朵罌粟,正艷麗著,還未來得及開敗,中途就被風吹落了。那倏然被風摘下的落紅,就算零落,也有著絕世的溫存和飛揚跋扈吧?
他們最后留給她四個字“西夏艷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