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從事什么職業,跟小時候立下的志向有關。立什么志向,又往往跟父母和成長過程中遇到的老師有關。所以,有好父母,有好老師,是一輩子的福氣。
我從小愛讀書,主要受母親影響。我母親自費訂閱《人民文學》、《人物》這類雜志時,她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五十塊錢。她至今愛書,愛雜志?,F在我手頭的文學雜志很多,大部分是編輯部贈閱的,有許多根本沒有時間細看。隔一段時間,我會挑一些有意思的雜志捎給母親。她把雜志擺得整整齊齊,認真細讀,有時候誰把雜志拿走了不還,她還不高興。
我很小就想當作家,一是讀過一些作家寫的文學作品,不知道天高地厚,認為自己也可以比量一下;二是因為生活當中遇到的一些事情,家族特殊的經歷,在我讀過的書中看不到反映,我有一些對這個世界的想法要傾訴。而當作家的志愿最終能夠實現,是因為我遇到了兩位好老師,他們可以說是我精神上的引路人。
上初一時,我的語文老師是吳福輝。吳老師是浙江寧波人,長著南方人少有的大個子。有一米八幾吧?高,而且瘦,在一個初中一年級女孩子的眼里,他的形象絕對可以稱得上高大。浙江人,卻說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聽他朗讀課文,是一種享受。他的聲音有磁性,共鳴好,他的朗誦一點不比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的聲音遜色。不但朗讀好,他也很會講課。吳老師對我的影響除他的語文課,還有他刻苦學習的精神。有時候晚上我會路過學校,學校的教學樓里時常有一個窗戶亮著燈,據說,那是吳老師在看書學習。吳老師有家,但那時候所有人的家房子都很小,所以晚上他常常留在學校看書。吳老師其實只教過我一年語文。1978年,吳老師考上北大中文系,讀王瑤、嚴家炎先生的研究生,跟我后來在北大的老師錢理群是同學。我初中的那所學校很偏僻,很一般,名不見經傳,吳老師以中師畢業學歷、二十年中學語文教員的資歷、將近四十歲的年齡考上北大而且是研究生,當年在我的家鄉一定引起過轟動。那是恢復高考以后頭一年招研究生啊,積壓了多少年的人才都擠到那一條路上,其難度是我們今天難以想象的。但當時我年紀小,對這些事情不懂,只知道吳老師去北京念書了,不再教我們,不知道后來還能有師生同在北大讀書的佳話。
吳老師走了,朱老師接替他開始教我們。朱老師是吳老師的妻子,四川眉山人,蘇東坡的老鄉吧。她跟吳老師是中師的同學。朱老師的普通話帶著四川味兒,沒有吳老師標準,但她的課有特點。我印象最深的,一是當時晚上補課時(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我們晚上補課好像不收錢!為了我們考重點高中,老師們是義務補課!或者即使收錢,也是很少很少,象征性的收一點,時間長了,我有點記不清了),每堂課朱老師總會留出幾分鐘時間,講一個成語,或者一段歷史典故。實際上是給我們這些“文革”時開始上小學、缺乏課外書的孩子補中國歷史、中國文化課。這些內容都是課本上沒有的,當時考高中也不一定考,但朱老師以她的遠見,堅持每天給我們講一段,讓我們這些學生受益一生。
讓我受益最大的,是朱老師的作文課。朱老師給我們留很多作文,比一般的班級都多,差不多一周要寫兩篇,經常無命題,隨便寫什么都行,什么形式都行,自擬題目。現在回想起來,那不就是我們最初的創作嗎?雖然我們可能寫得幼稚、簡單,但那是一個寫作者的起點,我們開始絞盡腦汁琢磨構思、擬題、選材、考慮采取什么形式。那種扎實、密集的寫作基本訓練,應試時代只追求考試分數的初中語文老師才沒有耐心督促學生去做呢!
考高中時,這種扎實的語文基本功就顯示出來了,我們這個班的語文成績普遍很高。
上高中,聽重點高中語文教師講課,感覺怎么還不如初中老師講得好呢?
我高中的語文老師姓劉,據說已經去世,愿他安息。劉老師也很好,但跟吳老師、朱老師比,有差距。
朱老師,朱衡青,我考上高中以后,她很快也離開了我初中的那所學校,去另外一所重點高中當語文老師。再后來,因為吳老師畢業留京,幾經努力,她調到北京,到作家出版社、文化藝術出版社當編輯,直到從出版社退休。
我考大學時,十七歲。一個人坐火車去學校報到。雖然頭一次去北京,孤孤單單一個人,心里卻并不慌亂,因為知道學校在北京站有校車接新生,而且,我父母事先已經給吳老師寫過信,我知道他會到車站去接我!
我在北大讀大一時,吳老師快畢業了,我們在未名湖畔有一段時間不長的共處機緣。大學同學中有人聽說我初中語文老師竟然是王瑤、嚴家炎的研究生,非常驚訝、羨慕。
吳老師畢業以后住過茅盾故居,記得我還去過后圓恩寺胡同的那個院落,因為走錯了胡同,摁了另一個胡同的十三號,被朱門里露出一雙眼睛的衛兵好一通盤問?,F在回想,那一帶胡同里當年住著不少高級干部,不知道我無意中撞到了哪一家。
吳老師從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職位上退休,是一位很有成就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專家。
吳老師和朱老師,是對我人生道路有巨大影響的人。跟他們的緣分,不知道是前世怎么修來的。一個浙江人,一個四川人,如果不是那個特殊的年代,他們不會到東北的一個小地方來,可能也不會以中學老師為職業。兩位老師家庭出身都不好,這可能是他們來到東北謀生的一個原因。據我所知,我初中的那所學校、高中的學校,還有一些像他們這種家庭出身不好的南方人,有的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當年他們獨自或者隨家庭到東北來,有一種被發配的意思,總之很坎坷吧。但他們的坎坷,客觀上卻給我們這些小地方的孩子帶來了福氣。后來聽說,當年恢復高考,朱老師也考上了某大學的研究生,可那時候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其中的小兒子跟我是同班同學,總不能兩個大人都去念書不管孩子了吧?最后的選擇是吳老師去讀北大,朱老師留下帶孩子。如果朱老師也去念書,我的初中老師就換了別人,不敢想象啊。朱老師也是一個在學業上非常刻苦的人,記得后來看過她寫的《路翎傳》。如果當年不是家庭的拖累,我相信她也會成為一個研究專家。她具備那些素質,但夫妻二人都去讀書,在那個年代是不現實的。作為女人,她只能做犧牲。
我初中的那班同學,當作家的,當編輯、記者的,都有。我們相對扎實的語文基本功,對文字的最初的感知、認識,我相信是這兩位語文老師起了重要作用。
2012年的教師節,我回初中母校訪舊,聽我初中數學老師講,吳老師、朱老師頭些年曾經專程回來,看他們執教過的學校、看他們住過的地方,拍了很多照片。他們在回憶自己的年輕時代時,是否意識到,他們給許多學生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改變了許多學生的人生志向?
作為他們教過的學生,我永遠感激他們在我人生選擇上的巨大影響。
我不知道,現在的中學,是否還有這樣的語文老師?